同考官们谁不是进士出身,有大学问的人。当年科举入仕的时候也作得一手好八股,难免带些书生意气,遇到好文章的时候,有人甚至会击节叫好,然后站起身来,大声朗读。
笑道:“此文甚佳,若不上榜,我心中不服,当画个圈儿。诸君觉得呢?”
若遇到文理不通的文章,又或者其中一句写岔了,闹出笑话,也会朗诵出声,权当取个乐子。
大家自然也会一通讨论,认同的就在上面画个圈儿,不认同的,则画个三角,甚至直接给差评。如此,倒也有趣。
杜生辉不敢说话,只低头看卷。别人以为他自重身份,佼佼不群,也不在意。
这一日,突然有个内帘官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这卷子倒是有趣。”
正是午后恹恹欲睡之时,李大宗师已经打起了响亮的鼾声,其他人也都是两眼迷离。听到这一声笑,知道有好戏,同时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什么题叫你笑成这样?”
那人又是扑哧一声:“一道五经题,这个考生用了个邦君之妻的典故,还破了题,破得倒也有趣。”
所谓邦君之妻,说的是春秋是国君的妻子,称之为夫人。出自《论语》中《季氏篇》一文。原句是:“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这套称号是周礼的内容之一。这是为了维护等级名分制度,以达到名正言顺的目的。
“哦,原来这个考生修的是礼记。”副主考舒日长应了一声:“题怎么破的?”
那内帘官道:“考生是这么破的题‘圣人思邦君之妻,愈思而愈有味焉。’哈哈!”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都哄堂大笑,就连已经睡过去的大主考李祯也醒过来,仰声大笑:“这题,这题……破得倒是新异……哈哈,小杀老夫了!”
一时间,大堂里笑成一团,所有人都在抹眼泪。
“你们笑什么?”舒日长可没有李祯那么随和,面容一整,厉声大喝。
大家心中一凛,这才安静下来。
舒日常铁青:“这是谁推荐上来的卷子,竟敢辱及圣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能用,还得追究房官的责任!”
那的考官看了看考号,才道:“回钦差大宗师的话,是杜知县推荐上来的。”
“啊,怎么可能!”众官都是大惊。
杜生辉一张脸变得通红,心中却是不信,急忙抢过那张卷子,一看,正是自己推荐上来的,还是留有“乎”字关节中的一份。
看到众人玩味的目光,杜生辉知道自己这个丑出大了,脑子里嗡嗡着响,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隙好钻进去。
这考生也不知道是不是黄威,不过,无论如何,自己是脱不了关系的。
这人破题竟然说大成至圣先师孔圣人垂涎国君夫人的美色,越想越冲动,越想越有味道,这这这,这简直就是对儒家经典极的侮辱。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自己立即就会成为大家酒桌子上的笑料。如果传到北京恩师的耳朵里,我以后又如何面对他老人家?
“这样的卷子,连基本经义都不知道,怎么能推荐上来?杜大人,你又如何解释?”舒日长森然道:“陕西考场上竟然出了这种事,本官亦感面上无光呐!”
这话说得难听,大堂中没有人再敢笑,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这个时候,李祯突然一笑:“这考生说不好只治《四书》,作五经题的时候选错了题,这才闹出个笑话来。”
舒日长是个梗直之人,愤怒地看了杜知县一眼:“什么选错了题目,本官不敢苟同。这邦君之妻一句可是《论语》里的,大主考又何必为他开拓。”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这张卷子不用就是了。”李祯是个好好先生,反正他也是马上就退休的人,也不想再得罪人,就道:“之所以选这张卷子,杜知县不过是给大家开个玩笑而已,他手头自然有好卷子。对了,这一通笑,大家可精神了些?”
众人陪着笑了一声:“却是精神了许多。”
舒日长:“昌祺,本官怀疑杜知县……”
不等他“舞弊”二字说出口,李昌祺打断他的话,笑道:“诸君,老夫再说个笑话儿给大家振奋下精气神。”
众人:“昌祺公的笑话儿自然是好的,快说,快说。”
李祯:“大家都是进士出身,做了这么多年官,有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做内帘官。功名一物,在局外人看来好象非常金贵,其实也低得紧。你们可知道的,中了进士去参加殿试,那里头的小桌子有矮又破,有三条腿的,甚至还有两条腿的,根本就没办法使用。到了殿试那天,新科进士们穿戴冠服,一个个仪表堂堂,却要在背后自己背心了一张桌子进去。一个个勾腰驼背,跟乌龟似的,还谈何体统?”
众官都是一笑,又有人问:“李公当年也背了桌子进去?”
“自然是。”李祯道:“不但背了进去,还背出来了。别人殿试之后,就将桌子扔在里面,不肯在带出去,急得宫中的太监们哇哇叫,说丢这么多破烂在里面,当我天家是拾荒匠啊!可进士们就是不理,公公们见我老实,死活要将桌子放老夫身上。结果,老夫以堂堂一甲之尊,却给大内做了一天苦力。”
众人笑得更是直抹眼泪,都道阉贼可恼!
“所以说呀,功名这事,还有这场秋闱,大家别太苛刻了。”李祯笑眯眯地看了舒日长一眼又看了杜生辉一眼,既是劝解,又是告戒。
丢了这么个大人,接下来,杜生辉再不同人说话,只埋头审卷。
如此有过了几日,转桌会审终于结束。
最后一排名次,杜生辉所推荐的卷子没有一张进入前五十,统统落榜。
这情形已经不对劲了。
乡试场上有个潜规则,每个房师推荐上来的卷子无论质量如何,好歹也得放一两份过关,因为谁也不知道内帘官的荐卷中有没有人情卷。还有,总不可能你大收门生,人家一个也无,面子上却是挂不住。
退一万步将,能够做内帘官的官员都是进士出身,学问品德都是本省官员中的上上之选。你一个名额也不给,传出去,岂不是说人家学问实在太差。
所以,在转桌阅卷的时候,碰到某房的卷子得的差评实在太多,大家都会卖个面子给画几个圈,好歹保举一两个考生上榜。
但今天的情形和往届不太一样,杜知县推荐上来的卷子质量实在太差,已经引起了钦差大宗师们的警惕,再逆势而为,难保不会引得两位大主考勃然大怒,甚至上折子弹劾陕西考官受贿舞弊,那就划不来了。
再座的其他十七房同考官都是人老成精的,转桌阅卷的时候也分外仔细,如何看不出杜生辉这房的卷子都留了关节。这些卷子有一个共同特点,但凡用到疑问句的时候,也不管恰不恰当,都以一个突兀的“乎”字结尾。通篇下来,看得人别扭万分,既好气又好笑:你杜生辉收了人家银子,要卖关节,送一两张卷子出去也就罢了。可张张卷子如此,肆无忌惮,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些吧?
别人送人情都有个底限,一人送一份。再多,就怕引起其他考生的不满。而且,如果可以,最后能够选个寒门子弟保送过关。另外,士林中有名气的生员也得送一个出去。如此,才能做到平衡稳妥。
国朝为政做事,不就讲究务必让所有人满意,所有人都挑不出错来吗?
你杜生辉这么干,不是给大家找麻烦吗?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仗着王阁老王尚书的势,却势我等于无物邪?
……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所为。其他十七房内帘官都不约而同地给了杜知县推荐上来的卷子给了差评,到最后自然是无一人过关。
内帘官的心思杜生辉如何知道,他也不晓得自己不顾官场规矩已经犯了众怒。见此情形,只觉得羞愧难当,想要辩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如此一来,他所负责的黄字号考棚全军尽墨,无一人排在前头,收门生、蓄人脉之事自然是无从谈起。
大势已是如此,杜生辉也是没有法子。心道:罢,虽然不知道黄威的卷子究竟是哪一张,可他必定是被刷下去了的。本官也是有心无力,只能抱歉了。出场之后,得令幕僚们将银子退还人家。另外,他们在其他地方收的人情银子也要逐一退还……可是,这些混帐东西都是我从老家带过来的,彼此都粘亲带故。叫他们把钱退还,也不知道会埋怨成什么样子。消息若是传回老家,却叫人说我不懂得做人。这次乡试,还真是郁闷啊!
想起日后的麻烦,和世人的嘲笑,杜知县一颗心冷得降到冰点。
他却不知道,黄威确实是在他负责的考棚中,而高文也在,这才是无巧不成书。如果不发生大的变故,两人都要同时名落孙山。
“咦,不对,不对呀!”突然间,有个内帘官叫出声来,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响亮。
听到这个声音,杜生辉心头一颤,以为自己送出去的卷子又出了问题。这些天,他总觉得心惊肉跳,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
“怎么了?”舒日长皱眉呵斥:“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大主考李祯自重身份,加上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除了看卷,都坐在一边打瞌睡。一日之中,情形的时辰却不多。因此,统辖所有内外帘官,维持阅卷纪律的事情都落到舒日长头上。
舒日长翰林出身,性格刚强,说起话来也不留情面,说句实在话,大家看到他还真有些犯怵。
他和李大主考,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倒是配合得不错。
那内帘官听到舒日长问,将手头那份卷子递了过去:“舒副主考且看看这张卷子。”
舒日长接过来一看,这份卷子他也已经读过,有些印象,就道:“此人的文章写得倒也圆熟、老辣,应该是个宿儒若作,也不错,怎么了?”
他这个评语倒也公允,再翻了翻,其他十七房内帘官在卷子中也画了不少圈,成绩也算是中下。如果不出意外,勉强可以挤进前五十,中个举人当不在话下。
那内帘官道:“舒副主考,你且看看他的第一场《四书》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官总觉得眼熟,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舒日长年富力强,记忆力惊人。只看了一眼,就抽了一口冷气:“是见过,等等,等等。对了,推荐卷中有一份卷子的第一场作文和这篇文章几乎一样。查,彻查!”下意识中,他感觉有人在作弊,就狠狠地将卷子扔在大案上,一脸杀气。
众官知道其中的厉害,急忙将手头的活停下来,开始检查。
杜生辉本以为是自己送出去的卷子惹了麻烦,一看,却是另外一个考棚的,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找着了,找着了。”一个考官从中挑出一份卷子,将第一场的文章找出来,和先前那张卷子并排在一起。
众官围了上,就两正在假寐的大主考李祯也知道问题严重,揉了揉脸提起精神挨过去。
大家定睛看去,同时惊讶地叫了一声:“好像,可恼,秋闱考场上竟然有人作弊!”是啊,这两份卷子的第一篇文章实在太像了,无论是破题、承题、起讲,还是后面的束股思路完全相同。有的地方的字句,也是一模一样。
这这这,这分明就是互相抄袭嘛!
舒日长冷冷道:“将这两张卷子的墨卷找来,撕了弥封,验明正身。待到开了贡院,交学政衙门革除功名,交有司问罪。国家抡才大典,竟敢舞弊,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着话,他有气愤地喝道:“这两份卷子是谁推荐上来的,推荐上来也就罢了。方才转桌的时候竟然没发现其中的问题,还在上面画了这么多圈。若是真叫这两个混帐东西中的一个得了举人功名,此次秋闱岂不成为一场儿戏?”
推荐卷子的那两个内帘官都是一脸通红,正要说话。这个时候,李祯突然咳嗽一声:“没那么严重,也不算是作弊。既然大家给这份卷子画了这么多圈,说明此文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就取了吧!”
“什么!”众官都同时低呼。
舒日长也是大惊:“李公,你这是为何?”
李祯:“这两个生员没有作弊,你们看,他们的考号不同,考舍距离甚远,怎么可能互相抄袭?”
众官一看,都同时点头:“李公说得是,两个考舍相距有六百步吧,若这样都能抄,难不成他们都是千里眼顺风耳?”
想到此节,舒日长也是一呆:“可是,这二人的第一场四书文写得怨恨如此仿佛?”
“对啊,这一点真叫人想不通。”众人又乱糟糟地议论起来。
李祯呵呵一笑:“又有什么想不通的,依老夫来看,这二人要么是师出同门,要么就是一个地方出来的秀才。他们平日里过从甚密,说不好还是好友。文人交往,免不了要诗词唱和,讨论些道德文章。这题说不好他们以前就讨论、切磋过。上了考场,一看,咦,这题咱们前些天刚好说过,真是老天保佑。我也不用费了精神,直接抄上去就是了。”
听他说得有趣,众内帘官都是扑哧一笑:“李公说得是,想来定然如此。”
舒日长禁不住抓了抓脑袋,摇头:“要怪就怪李公这次出题太容易,但就这三道四书题而言,任何一个考生以前也不知道作过多少次。”
“哈哈!”众人笑得更是响亮。
等到大家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推荐先前那张中举卷子的内帘官也急了:“二位大宗师,这卷子该如何处置?”自己这一房好不容易出了个举人,那可是自己这个做房师的荣耀,如何肯被刷下去?
舒日长也不知道该如何决断,只拿眼睛看着李祯。
李祯指着那份卷子道:“既然大家都已经选了这张卷,也是天意,就取了罢。”说着话,就拿起另外一份,扔到废纸篓子里。
不用问,这两份卷子自然是石廪生和俞兴言的。两人的文章作得几乎完全相同,可一个人却中了举,一个人却名落孙山。这恰好说明一点:科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在没有绝对实力的前提条件下,能够否中式,有的时候还真的要碰运气。
只不知道这二人究竟是谁受到老天眷顾。
……
时间已经过去了十日,距离最后放榜只剩三日。
看转桌会审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中。
李祯呵呵一笑,道:“想来转桌会审已经差不多了,暂时就这样吧。诸君辛苦,且停一下。”
听到这话,有考官一个激灵,问:“大宗师可是要搜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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