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郁闷就像天阴光打雷却不见下雨,明知道会有一场大战在即,可努尔哈赤偏偏能按捺住性子慢慢的磨。我不得不感到万分的佩服,玩心理战,努尔哈赤绝对是个高手,此时身在扈尔奇城内惶惶不安的拜音达礼肯定已被磨得抓狂了。
丁未年秋,必然的一场大仗终于拉开帷幕。
努尔哈赤用那些事先冒充成商户,秘密混进城内的细作,轻而易举的就将貌似固若金汤的扈尔奇城,里应外合的给拿下了。这个结果真是让人大跌眼镜,那么有气势的一场暴风雷闪,没想到最后竟是只飘了几滴小雨——攻打辉发与当年哈达陷入苦战时的情景相比,扈尔奇城简直形同虚设。
九月,扈伦女真辉发部被灭,首领贝勒拜音达礼父子被杀身亡。
消息传到赫图阿拉,我心下恻然,虽然我对拜音达礼一向没什么好感,但听到他被杀,仍不免替他感到悲哀。
戊申,明万历三十六年。
三月,努尔哈赤命长子褚英、侄儿阿敏等率部讨伐乌拉边界,攻克宜罕阿林城。自乌碣岩一役后,乌拉元气大伤,不得已贝勒布占泰放下身段,主动向建州提亲求和,请求努尔哈赤许聘亲女,他将永世忠诚于建州。
努尔哈赤欣然应允,将四格格穆库什送至乌拉与布占泰完婚,同住在赫图阿拉栅内的女人至此又少了一个——其实布占泰与努尔哈赤的不和已成必然趋势,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此时穆库什嫁过去,不过是做了个缓和紧张局势的牺牲品罢了。等到时机成熟,双方必将再度斗得你死我活。
穆库什出嫁后没多久,十一岁的五格格下嫁额亦都的次子党奇为妻,亦搬离出木栅。小福晋嘉穆瑚觉罗氏接连嫁别二女,不免终日以泪洗面,伤情难抒。
我时而在栅内走动,经常能看到她一个人躲在花园角落哭泣,身边竟是连个丫头也没带。我明白她是不愿让人看见她流泪,若是她哭哭啼啼的蜚言,被人传到努尔哈赤耳中,后果当真不可想象。
见多了嘉穆瑚觉罗氏的眼泪,我不免想起过世的孟古姐姐来,同样是努尔哈赤的女人,活着的兴许还不如死了的洒脱。于是格外思念起孟古姐姐来,去尼雅满山岗扫墓祭奠那是不可能了,自从前年年底被劫后,皇太极盯得我极严,如非必要,他都按时按点回家,我若要外出,走得稍远些,都需得他安排心腹跟着。
想来想去,唯有去孟古姐姐生前住的屋子凭吊哀思了。
翌日,我让葛戴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悄悄的去了那处屋子。屋子荒置了年余,原以为屋门前早该长满了杂草。没想到那屋子门前洒扫得干干净净,庭院整洁素净,廊下甚至摆着两盆兰草。
“这里如今住着谁了?”
葛戴摇头,同样是一脸的困惑。
我见屋前左右并无奴才走动的迹象,那屋子门窗紧闭,四周空空荡荡,幽深冷清,便跨步走了进去。
靠得近了,忽听主屋内朗朗传来读书声,这个声音温柔甜美,细细一听,那口音说的竟不是女真语,似是北方方言,但又似是而非。我听了半晌,猛地灵光一闪,终于辨听出来那声音念着诗经上的一首《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我正发怔,不料那里头突然有个熟悉的浑厚嗓音打断道:“不对,这话说得太生硬了,声音再放软些。”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悦,赫然是努尔哈赤。
我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赶紧走人,可是偏又对方才那会说汉语、甜美嗓音的主人感到无比的好奇,虽说建州如今也有不少汉人,但在赫图阿拉城内,甚至是木栅内会说汉语的可是绝无仅有的稀奇事。
“哎呀,好难学啊,我不要讲了,舌头都要打结了。”那女声娇嗔的抱怨。
我站在窗外,越发吃惊。
到底是什么人?面对努尔哈赤的不满及怒气,居然敢当面捋拔虎须?
“孙带!”努尔哈赤叹了口气,言语中的怒气竟已消失不见,换成百般无奈似的宠溺。过了好久,才听他接口,“过两年你便年满二十,你可是不想嫁人了?”
“嫁人?”那名唤作“孙带”的女子嗤声蔑笑,“我急个什么?栅内不还有个叶赫老女么?她至今仍待字闺中,跟她相比,我又算得什么?”
“砰”地声,像是努尔哈赤怒气冲天的拍了桌子,“哪个让你提她了?你还让不让人清净?”
“哼。”孙带冷冷一哼,“那您让我学说明话又是为的什么?”
我不敢再逗留听下去,忙按着原路悄声退了出来,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葛戴正守在拐角处焦急的探望,见我出来,忙说:“格格!你可总算回来了,真担心你又惹上什么祸端,咱们还是赶紧回吧。”
我稍稍平复心境:“是。赶紧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脑子里却不受控制似的仍是不断想起刚才那段古怪的对话。
于是,一边往回走,一边胡思乱想,猜不透这个孙带到底是什么人?可没听说努尔哈赤最近纳了什么女人在栅内啊。
“格格。”身后的葛戴忽然扯动我的衣袖。
我一顿:“怎么了?”
葛戴呶呶嘴,我这才注意到前面不远处,扎堆走过来一群华服锦衣的男子。
内城中甚少有成年男子走动,除了那些个成家分府单住,不时回来给父母请安的阿哥们。但像这样不分长幼扎堆,人数凑那么齐全,又不是逢年过节的,还真是少见。
一眼扫去,已见着领先走在前头的五阿哥莽古尔泰、六阿哥塔拜、七阿哥阿巴泰以及九阿哥巴布泰和十阿哥德格类。
我不愿跟他们多打交道,于是抢在他们还没留意到我之前,飞快拉着葛戴闪到了砖砌的大烟囱后。
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慢慢靠近,只听阿巴泰大笑着说:“此事可当真?那可真是好笑了。”
“可不当真?”莽古尔泰笑得有些阴沉,“昨儿个老十头遭开荤,大哥特意从正白旗牛录里挑了几个长相不错的送到我家里,原想邀他一块去的,他一口回绝,那样子倒像是心虚怕被人吃了似的。”
“得了,这事若是当真,咱们做兄弟的可不该跟着笑话他,好歹替他想想法子。”塔拜讲话稳重了些,听着也觉厚道,“九弟和他年岁相仿,就由九弟你去同老八说说……”
巴布泰听后在边上跳了起来,摆手笑道:“嗳,可别这么说,我年纪和八哥虽差不多,到底论资排辈是弟弟不是?可不同哥哥们似的都娶了妻……”
“你得了吧。”边上的德格类跳起来,差点一口啐在巴布泰脸上,“当我们都是瞎子呢,你那点子事别说瞒不过外头的哥哥们,就是住在这栅里的我们,哪个不知道你偷偷在外头养了个姓姜的汉女。”
巴布泰脸膛通红,讪讪的笑。他是庶出,比不得阿巴泰、德格类这样的嫡出阿哥。德格类当场削他面子,他也不好当面发作,只得冷道:“哥哥们也别笑话我,好歹我比八哥正常些,是个爷们。”
莽古尔泰哈哈大笑,在他臀上踢了一脚:“半大小子,大言不惭。”顿了顿,又道,“你小子也是个知趣的,五哥送个准信给你,你的亲事已是有了,不出今年,便可吃你小子的喜酒。”
指婚便意味着可分到一定数目的奴隶财产,然后离开木栅独立成户,若是亲事指得对紧,岳丈家的身份不低,那陪嫁自然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莽古尔泰说完,巴布泰眼睛便亮了,连忙追问:“是哪家?”
“便宜你小子了,是达褚祜巴晏的女儿啊。达褚祜巴晏先前有个闺女原是嫁与二哥做的元妻,前几年没了,原本阿玛说好还要与达褚祜巴晏再做亲家的,只等家里这一个女儿大些就再行聘娶。达褚祜巴晏的意思是想把这个女儿再嫁给二哥,顺便能照顾岳托和硕托那两个没了额涅的哥儿。但是二哥家里这些年都是叶赫那拉氏当家,那小姑娘一打听得知二哥宠叶赫那拉氏宠得没边没谱,死活都不肯嫁了。”莽古尔泰眨眨眼,拍了拍巴布泰,“这不,这等好事就落到你头上了。”
巴布泰喜出望外,但还没乐起来,一张脸便又垮了下来:“长幼有序,八哥若是不给指了亲事,我哪敢僭越了去。”
德格类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谁人不知八哥不好女色!不过我听说前年年底,蒙古的那个恩格德尔有意联姻,阿玛原还打算给他聘个蒙古女人的……哈哈,听说那些蒙古女人人高马大,力气比男人还大,也不知是真是假。说到底,还是那些汉女有意思,不但肤白腰细,摁在身下颇得趣味,哼哼起来的声音也是绵软得叫人骨头都发酥……”
巴布泰附和道:“朝鲜女人也不错的。”
塔拜直摇头:“这等女人摆在家里又干不得活,又有什么用?蒙古女人兴许是好的,但言语不通,娶来做妻倒也罢了,若是做了元妻,又需托付身家,打理内事,却是大大的不妥。老八不要那蒙古喀尔喀巴约特的格格也没错,毕竟做夫妻的还是知根知底些的好。”
“老六你个没出息的,和老七一样,家里连小福晋都不纳一个,守着一个女人能有多意思?”莽古尔泰阴阴的一笑,“那个老八,阿玛因为他不要蒙古女人,怪他挑三拣四,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抻着他,到现在都没给他再聘亲事。他倒也硬气,真个做出一副热心公中,不徇私情的模样。我就不信他当真一点那个心思都没有,除非……他真的不好女色。”
他在“女”字上加重了音,笑得特别猥琐。
莽古尔泰笑道:“他好女色也罢,男色也罢,总之与咱们无关,咱们乐咱们的,等着看好戏吧……若是真有问题,他年岁大了,想瞒也瞒不住,到时候……哈哈!”
眼瞅着一行人渐渐走远,终于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葛戴忽然咽声说:“他们这些做爷的怎么这般无聊,竟然在背后如此诽议八爷。”
“嗯……皇太极打小受命接管栅内大小事务,年俸月例,奴隶仆从,牛羊牲口、土地私产等等公中财物,无一不经他手,若要秉公处理这些琐事,自然难免会得罪他们……”我心里烦乱,嘴上虽轻描淡写的解释着理由,可心里却已被他们方才谈及的话题所扰,满腹担忧。
皇太极……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历史上的顺治帝不就是他的儿子么?嗯,他会娶妻生子,这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蹙着眉,仍是觉得心烦意乱,难以有一刻的安宁。
脑子里忽然纷乱的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记忆中好像曾有野史称述,顺治帝乃是摄政王多尔衮与孝庄大玉儿私生之子……
“啪!”我手掌猛地打在自己脑门上。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这种荒谬的事情只有那种不入流的狗血电视剧才瞎编得出来。
“啪啪!”我又连续打了额头两下,强迫自己剔除掉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可是转眼,我稍稍定下的心便又打成一团乱麻。
“格格……”葛戴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格格若是生气,您打奴才出气好了,千万别……”
我翻了个白眼,终于跳了起来:“走!走!回去!你给我把敦达里和安达里两个找来,我有话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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