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寅?”项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胡子长得脸都找不见了。”
“这阵儿忙得没时间刮胡子了,”方寅笑着拍拍他肩膀,“小伙子,这么久没见,好像胖点儿了。”
“啊,”项西摸摸自己的脸,“每天吃了睡。”
“怎么样,你怎么会到这边儿来?”方寅打量着他,“不在赵家窑了?”
“嗯,没在那儿了。”项西笑笑。
“这是……”方寅看了看那边的公告栏,“在找工作?”
“看看。”项西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在找工作,大概是这事儿聊起来就会让人知道他连份看店的工作都找不着,丢人。
“有时间吗?”方寅指指自己的车,“找个地方聊聊?”
“时间有,但是聊人生的时间没有,”项西着急回去拿钱买手机,跟方寅也没什么好聊的,他往公车开过来的方向看了看,“我等车呢。”
“要不就在对面咖啡馆坐坐,聊正事儿,”方寅举举手里的相机,“我在这儿等两天了,没想到会看到你,这就是缘份。”
项西不知道他跟方寅之间能够什么“正事”可聊,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着方寅走进了街对面的咖啡馆。
方寅算是个“正常人”,无论有没有正事可聊,跟他交个朋友什么的,也没坏处,也许也是往普通人生活迈进的一步。
“现在住哪儿呢?”方寅要了壶咖啡,给他倒上了一杯。
“别给我这个,喝不惯,”项西打开壶盖,把咖啡倒回了壶里,拿过旁边的奶壶,给自己倒了杯奶,然后放了两块糖,“我还在找房子,现在暂时住朋友家里。”
“朋友家里?暂住?”方寅似乎对他的事很有兴趣,“你打算在哪儿找房子?”
项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是不是想找便宜些的?”方寅又问。
“你租房挑贵的租啊?”项西喝了口奶,“你可能是这样,十来万的相机丢了都不带找的。”
方寅笑笑,大概是看出项西对自己的事不想多说,于是没再追问,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了一句:“小展,我最近在做一个专题,叫30天。”
“专题?”项西不太理解,“30天什么?直接叫一个月不就行了。”
“我打算找几个人,拍几组片子,”方寅从烟盒里拿了支烟递到他面前,“拍下他们30天的生活,人生百态嘛。”
“哦,”项西看了看他的里的烟,接过来叼在了嘴上,方寅把打火机也递过来的时候他没接,“叼着就行,我肺炎。”
“病了啊?”方寅愣了愣,往他面前凑了凑,“你最近过得是不是不太好?”
“挺好的,怎么你挺希望我过得不好啊?”项西叼着烟说,嘴里的烟跟着晃动,一下下指着方寅。
“不,我是觉得,”方寅想了想,“你很有特点,很有故事,你也很有想法,你的30天如果拍出来,会很有效果。”
“你有病。”项西皱了皱眉,做了个简单的总结。
“你不觉得很有意义吗?把你一生中的某个片段,用影像记录下来,”方寅把相机举了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对着他就按下了快门,相机咔咔一阵响,“而且……”
“药没跟上吧你。”项西对这种行为很不爽,把嘴里的烟往他面前一吐,烟掉进了他的咖啡杯里。
“我一会儿就删掉,就是想让你看看,”方寅把相机转过来递到他眼前,“你看看,我以前就说过,你在镜头里特别有感觉,天生的。”
项西扫了一眼,除了做展宏图那个假|身份证时进过一次照相馆,他长这么大就没再正经拍过照片,上回看到自己的照片也是在方寅的相机里。
大概是自己的照片看得太少,所以他总觉得相机里这个人不是他。
阳光从右边斜着洒进店里,他叼着烟看着桌上的杯子,脸在阳光与阴影交界处,身后是虚化了的背景。
脸上的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不太痛快的表情在明暗光影之间让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是不是?”方寅收回相机低头看着,“我这就删掉……你要吗?要的话我可以发给你。”
“不要,删了吧。”项西说。
“我跟我的助手一直在找人,我在公告牌那儿看了两天了,一直等不到,没想到今天会看到你,”方寅把相机放到一边,“小展,对这个你有兴趣吗?我跟拍你每天的生活……当然,这个是有报酬的。”
“多少。”项西总算是听到一个他有兴趣的词。
“一天五十,”方寅说,“要不要试一下?”
“拍30天吗?”项西看着他。
“这个标题叫30天,但周期肯定不止30天,当然,我也不会每天都跟着你,”方寅给他解释,“比如你今天不出门,在家睡觉,我肯定不拍,如果你今天要出门找工作,看房子,总之就是你有点儿什么事了,我就拍。”
项西没说话,从方寅的烟盒里拿了根烟出来重新叼着,在心里盘算着这个事儿。
一天五十这个价不知道方寅有没有坑他,但他不打算计较这个价格,如果不是现在他正努力控制着自己跟以前划清界限,他看不上这50块钱,不用给平叔上供,他随便干点儿什么一个月都不止1500块。
但现在不同了,他十几年学来的那些本事全都得废掉,现在别说一天50,一天30他也会考虑。
“钱我每天拍完都结给你,你什么都不耽误,你做你的事,我拍我的,不会影响你,”方寅说,“怎么样?”
“你要什么时候开始,”项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要上家里拍吗,上家里不行,我朋友家我不能随便带人进去。”
“不用,不用拍你朋友家里,像你刚才出门找工作什么的,我拍就行。”方寅马上说。
项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不会用我照片干点什么别的吧?”
“不会,”方寅笑了起来,又掏了张名片出来给他,“我有自己的工作室,有专栏,你可以查查。”
“那行吧,”项西拿过名片看了一眼,比以前那张高级了不少,不过字儿他认不全也懒得认,就看到方寅的名字在上头,“我出门就联系你?”
“你号码告诉我,微信也加上,”方寅掏出手机,“咱们每天保持联系。”
项西报了自己的号码,方寅按完之后拨了一下,然后俩人沉默了一会儿,方寅听了听自己手机,问:“通了啊,怎么没响?”
“哦,”项西掏出手机,显示有电话进来,但手机不震不响跟调了静音似的,“响不响的得看这位爷的心情。”
方寅拿出钱包,抽了一张一百的递给他:“今天也算上吧,你要同意了合作,今天这几张照片我就不删了,留着用。”
“不是50吗?”项西接过钱收好了。
“第一天嘛,希望能合作愉快。”方寅笑着说。
程博衍买了面和排骨回家,平时他自己吃得很随意,杂豆粥都能早晚不变地吃上大半个月,但现在项西在,还是个病人,他就得换着点儿。
一顿瘦肉面鸡蛋羹,一顿瘦肉粥鸡蛋羹,再一顿瘦肉面鸡蛋羹,再一顿瘦肉粥鸡蛋羹……
今天看到有挺漂亮的排骨,就买了点儿,不用吃瘦肉面和粥了,他自己都有点儿感动。
进门的时候看到项西坐在他电脑前,他挺意外的。
他说过项西自己在家无聊了可以用他电脑,但自打小片片们暴露以后,项西就没再碰过他的电脑。
“下班啦,”项西跳下椅子,跑过来接过他手上的袋子,往厨房边走边瞅了一眼,“排骨?排骨!排骨好,排骨妙,排骨美得我心嘭嘭跳……”
“赶紧求婚。”程博衍说。
项西笑着跑进了厨房,程博衍换了衣服往电脑上看了一眼,发现项西看的是个摄影工作室的官方博客。
“你看这个?”程博衍问了一句。
“嗯,我看看他们都拍点儿什么,”项西放了菜出来,指了指照片,“拍这个照片的,方寅,我认识他。”
程博衍挑了挑眉毛:“你认识?”
“我跟你说过吧,”项西嘿嘿笑了两声,“这人去赵家窑住过一阵儿,拍……不一样的人生,没拍完相机钱什么的都被偷了,就走了。”
“你干的?”程博衍又问。
“不是我,要换个人大概我就下手了,”项西坐到沙发上,“他老跟我聊天儿,我没好意思,不过要偷也就那几个人了,反正最后他相机在平叔手上,十来万呢,平叔居然没卖了换钱,算尊重艺术么。”
程博衍笑笑没说话,项西按按脸上的创可贴:“上回你说我有想法,我说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就是他。”
“哦,”程博衍转过脸看了看屏幕上的照片,他不懂摄影,买了相机拍得最多的是工作时碰到的典型病例,不过这些照片看着倒是挺有感觉,构图明暗都让人看着舒服,就是内容有些说不上来,“这人专拍这种内容么。”
“什么内容?”项西愣了愣。
“不好形容,”程博衍想了想,“就什么惨拍什么,什么苦拍什么,流浪的,乞讨的,小偷,打|黑工的……可能这些东西能让人心里有触动吧。”
“大概……吧。”项西扯着嘴角笑了笑,他本来想告诉程博衍他答应了方寅拍照片的事儿,现在突然不想说了。
感觉突然就明白方寅为什么会找了他来拍,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虽然还要去医院打针,但项西觉得自己身体已经算是好了,不痛不痒不发烧也不咳嗽的。
昨天跟方寅聊那一会儿耽误了时间,他没来得及拿钱买手机,所以打算今天打完针买了手机继续找工作,或者找房子。
出门之前他用老人机给方寅打了个电话,约了在昨天的公车站见面。
虽然心里不舒服,钱他还是要挣的,何况只是拍几张照片。
项西下车的时候,方寅拿着相机已经在等他了,见了他就先咔嚓了两张,然后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你这身衣服新买的吧?”
“嗯。”项西应了一声。
“旧的都扔了吗?”方寅问。
“都没法穿了,”项西想起了他那身旧衣服,以及落在那上面的棍棒和拳脚,“干嘛?”
“旧衣服比较有感觉,”方寅笑笑,“没事儿,你现在是要去买手机?”
“先打针。”项西说,他每天都会差不多时间去打针,程博衍有时上厕所会到注射室来看看他,他不想让程博衍发现他没准时到。
“先买手机吧,”方寅说,“这样我的时间比较好安排。”
项西皱了皱眉,看着方寅的相机想了一会儿:“行吧。”
医院附近没有卖手机的店,得去商业街那边,项西走到站牌前看了一会儿,倒是不远,坐公车大概四站地。
在他看站牌的时候,方寅又对着他拍了几张,车来之前方寅接了两个电话,似乎都是在跟人约见面拍照的时间。
项西啧了一声,这种看起来很高深做起来似乎又很简单的工作……这个30天到底要拍多少个人啊。
公车来了,方寅跟着他上了车,这个时间刚过了上班高峰,车上人不多,项西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手机用成那样了才想着换?”方寅坐到他身边问。
“不然呢。”项西说。
“是不是经济紧张?”方寅又问。
“这不废话呢么,”项西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手里拿着个像缩小版收音机一样的玩意儿,他抬抬下巴,“这什么?”
“录音用的,”方寅让他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不光要拍照,还会有一些文字的东西,这样故事才会完整。”
“我的故事么?”项西想了想。
“挣扎在黑暗边缘的少年的故事。”方寅说。
项西把脸转开了,看着车窗外,方寅停了一会儿,拿起相机看了看又说:“你的故事。”
项西冲他竖了竖中指。
项西走进营业厅的时候,方寅跟在他身后,他没挑手机,直接到柜台问最便宜的是哪种。
销售给他拿了个三百多的,还是个智能机,项西看了看,也没多问就,去交了钱拿着手机走出了营业厅。
“换上卡吧。”方寅站在路边说。
项西是打算上车了慢慢弄的,方寅这么一说,他只得在路边的树下把盒子拆了,拿出手机把卡换了上去,然后把那个破手机扔进了垃圾筒里。
“扔掉了?”方寅在一边问。
“啊,你要啊?”项西笑了笑,“你掏,我等你。”
方寅这个拍照方式跟项西想像的不太一样,方寅说这是跟他的第一天,所以要找找感觉,让他不用管自己,忽远忽近地走着,时不时就拍两张。
项西一开始觉得还成,时间长了就开始觉得有点儿心烦意乱了。
特别是打针的时候,方寅觉得注射室里是日光灯,不合适拍照,非让他举着吊瓶到了外面的小花园里坐着时,项西老想把手里的头孢水袋子拍他脸上。
“不是,你不是说不影响我么?”项西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这儿都回血了,你真能折腾。”
“为了效果,你知道一张看上去很随意的照片,拍的时候要打多少光吗?”方寅绕着他找角度,“我现在跟着你,就抓拍了,这样真实,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再找场景拍几张。”
“我都杵这儿五分钟了还抓拍呢?”项西啧了一声,“你到底要拍多少啊?用得上吗?”
“当然不能全用,我每天拍完了回去还得整理,”方寅挥挥手,“你别跟我聊了,该干嘛干嘛。”
项西举着药转身就往厕所走了过去:“我尿尿。”
方寅没有跟到厕所,项西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打完电话又跟回了注射室,跟项西隔着几排椅子坐下了。
项西没理他,拿出手机把昨天记下的几个电话挨个打了一遍,问清人家招的是什么之后他都说自己有经验,卖内衣的他都说自己卖过。
最后一家快餐店和一个服装店都让他第二天过去见个面。
项西挂掉电话之后有点小兴奋,虽然不知道人家会不会要他,但总算是有机会了,还有俩。
他打电话的时候方寅又拍了一会儿,然后给他买了点儿面包和牛奶,又把今天的钱给了他。
“谢了。”项西接过钱收好,拿过面包啃了一口。
“明天去面试?”方寅问。
“嗯,”项西看了他一眼,“你也要跟着?你这进去一通拍我估计谁都不要我了吧?”
“不进去,”方寅笑了笑,“我在外面。”
“那行。”项西点点头,赶紧把这30天给拍完了,这才刚一天他都已经烦了。
“你打针吧,我先回去整理照片了。”方寅收拾好相机。
“晚安。”项西说。
今天程博衍没过来,项西打完针之后去找了他,护士说他今天有病人手术,项西眼前立马浮现出程博衍手里拿着锤子钉子斧子正在干木工活的场面,一路乐着回去了。
到了家他本来想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争取能拿下一份工作,但躺在床上却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起来看了会儿电视,感觉困了,回床上一琢磨又兴奋了,于是又起来看电视。
来回折腾到程博衍下班回来,他也没睡着一次。
“出去吃点儿吧,”程博衍站在门口没换鞋,“我今天累了,不想做饭。”
“累了还出去干嘛啊,”项西一拍胸口,“我来做。”
“你做?”程博衍看着他,“你不是没生活所以没生活能力么?”
“我现在有了。”项西笑着说。
“那行吧,看你做的能不能比我做的难吃,”程博衍换鞋进了屋,又看了他两眼,“今儿是不是捡钱了啊?这么喜庆。”
“我明天有两份工作要面试。”项西打了个响指。
“是么?通知你了?”程博衍笑了笑。
“嗯。”项西点点头,想再说点儿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了,如果面试成功了,他就该找地儿搬出去了吧。
就不能再每天睡着又厚又弹的沙发床,不能每天在程博衍做早饭的声音里起床,不能在吃完超级没味儿的晚饭之后跟程博衍聊天儿……他突然就不兴奋了。
有些舍不得。
这种安稳而踏实的日子,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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