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显扬给褚浔阳的第一眼印象,是个十分严肃且不苟言笑的人。
延陵君和他之间的父子感情亲厚,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

却是对他撒了谎。

荣显扬接了那珠子在手,脸上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情绪流露,随后便将那珠子拢到手心里。

“丢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荣显扬道,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虽然平静,眼神里面却透出明显关切的情绪,“回来之前去见过你师公了吗?”

“嗯!”延陵君点头。

褚浔阳心中略有所察,在旁边却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

荣显扬若无其事的继续举步进来,抬手用力的拍了拍延陵君的肩膀,眉目之间这才展露一点笑容道:“好些了吗?”

他虽未刻意的点明什么,言辞之间却是没有避讳的承认了他曾去过烈焰谷的事实。

“本来就不是什么要命的毛病,让父亲担心,是我不对。”延陵君道,也不深究,转身执了褚浔阳的手将她带到荣显扬面前道:“芯宝,这就是父亲了。”

这毕竟还只是头次见面,延陵君这个自来熟的称呼惊的褚浔阳心中一阵尴尬,然则还不及反应,他便又欲盖弥彰的倾身下来,与她咬耳朵道:“父亲看着是严肃了些,人还是好相处的,你真用不着紧张。”

他说是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可三个人都站在一处,自然都能听的清楚明白。

荣显扬看过来,明显也是一早就料中了褚浔阳的身份,故而神色之间也是极为平静的的,并不多做打量。

他没有审视观察,褚浔阳心里倒是多了几分自在,勉强定了定神,往前一步,行礼道:“浔阳见过世子,冒昧前来,打扰了府上,还望世子海涵,莫要见怪。”

对方是长辈,又是延陵君的父亲,她心里的确是有些忐忑紧张的,只是自身的气质使然,真正站出来的时候也是落落大方,十分的坦然,并没有扭捏和局促。

“嗯!”荣显扬淡淡的应了声,已然是不动声色的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只是却为表态。

延陵君见状,就含笑走上前来道:“父亲,这次是我自作主张,带了芯宝回来散心的,没什么要紧事,您就当做不知道好了,省的——”

他的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延陵君的目光微微一凝,循声望去。

片刻之后,浅绿就带了个五十多岁,穿着体面的嬷嬷进来,道:“世子爷,大公主,公主殿下身边的王嬷嬷来了。”

“奴婢给世子爷和大公子请安!”那王嬷嬷走上前来行礼,礼仪上面堪称完美,只那语气刻板的近乎有些趾高气昂。

宣城公主身边的人,不用说就知道是宫里出来的。

荣显扬看过去一眼,并没理会,还是那么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延陵君是不吝啬笑容,却也是不予理会,只对浅绿道:“怎么茶水还没端来?”

“桔红去厨房打热水了。”浅绿道:“请世子爷莫要见怪。”

“嗯!”荣显扬俯身坐在了椅子上,只对延陵君问道:“这趟回来就不走了吗?”

王嬷嬷被晾在旁边,难免尴尬,但听这父子两人的对话,立刻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延陵君也跟着走过去坐下,并不忌讳他,道:“还不一定,不过这么多年了,我们父子都是聚少离多,我想——也是时候搬回来,在父亲身边尽尽孝心了。”

宣城公主一心都站在替自己的亲生儿子谋算着荣显扬的这个世子之位,一个荣显扬已经不好对付了,如果延陵君再回来——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王嬷嬷心里认真的把消息记下,低垂着脑袋不叫人看到她的表情。

延陵君父子却就只当是没有她这个人,反倒是不徐不缓的聊起了家常。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桔红方才端着茶水进来。

褚浔阳的眸子微微一转,就举步上前去接过她手里的托盘道:“我来吧!”

桔红一愣,下意识的拿眼角的余光去瞄延陵君的反应——

虽然说是要掩人耳目,可那也只是对外,主子平时可是把这浔阳郡主做心尖儿一样的捧着护着,哪里能真让她去做这些下人的活计?

延陵君正和荣显扬谈笑风生,似乎并没在意这边的动静。

桔红无奈,只能松了手。

褚浔阳端着托盘过去,给父子两个上了茶水。

延陵君抬手去接那茶盏的时候,唇角便是有些刻意的上扬,然后就对荣显扬道:“父亲,我这里离着主院和厨房都远,沏了茶来回都要半天时间,实在不方便,干脆就叫人砌个小厨房吧。”

说着就努努嘴,示意站在门口的桔红道:“那丫头的厨艺还不错。”

这一次回来,他本来也呆不了多长时间,本来是不必这么麻烦的,可他能凑合,褚浔阳在这里的话,却是要面面俱到的。

荣显扬多少能料中他的心思,直接点头道:“回头你叫人去告诉管家一声,让他去找工匠就是。”

“嗯!”延陵君点头,却是刻不容缓,当场就吩咐桔红去了。

王嬷嬷使劲低垂着脑袋站在门口,开始频频皱眉。

荣显扬父子俩就只当她不存在,又说了会儿话,荣显扬方才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你远道回来,是该去给公主请安的,这会儿她的佛事应该做完了。”

“好!”延陵君点头,父子两个一前一后的起身往外走。

王嬷嬷这才开口道:“回禀世子爷,听闻大公子回来,公主提前已经从佛堂回去了,特意差了奴婢过来——”

她本来就是过来请荣显扬父子过去的,结果却被在门口晾了半天。

“是吗?”延陵君一笑,却是连句告罪的话都没有。

王嬷嬷对他们父子都戒备的很,也不敢造次,只垂眸敛目的引着两人往外走。

荣显扬走早前面,延陵君却故意落后几步,拉了褚浔阳的手,笑嘻嘻道:“要不要和我一道儿过去?”

王嬷嬷才刚走到院子里,褚浔阳怕她回头瞧见,就拍开了延陵君的手,眉毛一扬,反问道:“她真是你祖母吗?你一个人去逢场作戏就是了,我才不去伏低做小的给别人撑门面。”

宣城公主只是镇国公的继室,自然不是延陵君的亲祖母,并且一年前南华军中那场兵变里头荣显扬险些丧命,里面绝对还有这位宣城公主的功劳。

说什么一家人?冤家仇敌还差不多!

她的言下之意延陵君十分明白,她不肯去,他也不勉强,只就握了下她的手道:“那你先休息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就快步出门去了。

宣城公主那里延陵君并没有呆的太久,前后过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回来了。

“世子回去了?”褚浔阳从窗口看到,就起身去迎他。

“嗯!”延陵君道,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有同僚做寿,父亲赴宴去了。小厨房要弄好怎么也得明天了,先将就两顿,晚膳我叫他们去准备了,一会儿送过来。”

两人携手在窗前的一张美人榻上坐下,延陵君见褚浔阳一直盯着他看,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弯身脱了靴子,盘膝坐在榻上,端好了姿势才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别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我,总让我觉得你是想对我做什么的!”

褚浔阳无心和他玩笑,也踢了鞋子爬上榻,伏在他膝头道:“那颗珠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当你是要问那女人有没有为难我了。”延陵君不满道。

褚浔阳瞪他一眼,也没心思和他凑,只道:“你做什么不直接和你父亲说实话?反而要欲盖弥彰的试探?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吗?”

“不算什么事,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延陵君道,这才稍稍摆正了神色,摸了摸她脑后发丝,“万一父亲有什么不方便我知道的——我也不想叫他为难。”

“那那颗珠子——”褚浔阳迟疑道。

延陵君笑了笑,这才语气平静的慢慢说道:“那珠子原是我母亲一串手串上头的,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但是她一直都喜欢的紧,宝贝似的随身带着。听说那时候父亲和她情浓之时几次开玩笑,向她讨要,她都不肯给。后来母亲亡故,父亲便拆了那手串,取下了这一颗珠子下来,做成了自己玉佩上的饰物,有二十年了,一直都不离身边。”

“怪不得——”褚浔阳沉吟,想着方才荣显扬的种种神情举止,着实是看不出任何的破绽了。

但他这样坦白的本身——

也已经是种破绽了。

“你在怀疑什么吗?”定了定神,褚浔阳问道,仰头去看他的脸。

延陵君垂眸与她对视一眼,微笑的拉了她的一只手攥在手里揉捏,一面道:“师公对我母亲的期望很高,两人之间的关系亲如父女,我母亲过世之后,师公和父亲之间未免见到对方会触景生情,其实不到万不得已,都一直在避免彼此见面的。”

现在荣显扬坦言他去烈焰谷见过延陵老头儿。

可他们回烈焰谷的时候,延陵老头儿却对此只字未提。

褚浔阳这才记起,当时延陵君还特意跟深蓝确认过,问她有没有客人去过。

深蓝是不会对延陵君撒谎的。

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是——

荣显扬和延陵老头儿的确是见过面,但却连他谷中深蓝和映紫两个的耳目也刻意避过了?

如果不是荣显扬不小心遗失了这颗珠子,或者——

他们就是要瞒着延陵君的。

这两人之间就算有所接触,其实也无可厚非,但是这样神神秘秘的——

的确是蹊跷的很。

褚浔阳的心思微动,爬坐起来,从旁边的小几上取过杯子倒了杯水递给延陵君,一面问道:“所以你?你到底是在怀疑什么?”

“如果父亲真的只是为着我的事情去见的师公,师公实在没有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延陵君道,说话间就深深的看她一眼。

褚浔阳略一沉思,脑中就有一个念头掠过,她也不由紧张的爬坐起来,正色道:“难道你是觉得你父亲和师公之间的会面,这并不是第一次?”

延陵老头儿掩饰的完全天衣无缝,没事人一样。

并且深蓝和映紫都在谷中,却被他成功的避开了两人的耳目。

深蓝还好说,以映紫的警觉性,延陵老头儿想要做到完全的不漏痕迹是很不容易的,或者——

他是真有应对这类事情的经验?

可如果真是如他们猜想中的那样,延陵老头儿和荣显扬之间二十年间一直都有暗中来往,他们避讳着朝中皇帝和镇国公府的这些人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连延陵君都瞒着?

虽然还只是一个设想,褚浔阳也不由的认真了起来。

延陵君见她眉头深锁的模样,就捧了她的脸,拿额头去蹭她眉心堆叠的褶皱,一面将她拥在怀里道:“不要疑神疑鬼的了,也许只是我多想了,就算父亲和师公之间有所往来,这也不算什么事的。回头要真有什么事,他肯定会同我说的!”

他们的确是没有必要去揣摩荣显扬的心思的,褚浔阳遂也就暂时抛开此事不提。

两人在那榻上靠着说了会儿话,桔红和浅绿就把饭菜送来了。

褚浔阳一面弯身穿鞋一面道:“镇国公都还健在,晚膳不需一起去前面用吗?”

延陵君自己穿好鞋袜,就弯身下去帮她穿,一面漫不经心道:“他们一家人是在一起吃,我们就不去凑热闹了,省的影响你的胃口。”

宣城公主要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打算,进而同荣显扬父子不睦,只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可荣程昱却是延陵君的亲祖父的。

“他们一家人?”褚浔阳听了这话才觉得不对劲,不由就直起身子看向了他。

延陵君一直在弯腰帮她穿鞋,头也不抬的说道:“其实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没什么大的矛盾,就数月前我回京的那一趟不是和二房的人起了冲突吗?当时我有意把事情闹大,到了御前——”

延陵君说着,便是冷讽一笑,起身牵了她的手去旁边洗净手,一面又道:“就那一次,亲疏内外就一目了然了。也不同管他们,我同他们本来就接触不多,更没什么深厚的情谊,先走走着瞧吧!”

宣城公主那母子俩几次三番都已经是算计到了他们父子的性命上,以延陵君的脾气,绝对是和他们算算总账的,现在就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褚浔阳对他镇国公府的这些人全都没什么感觉和牵扯,就是荣程昱也一样。

既然延陵君这么说了,她也就闭口不提,两人净手之后就去了旁边的花厅用晚膳,不和那些人搅和在一起,反而是乐得清静。

用完晚膳,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

褚浔阳回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见桔红等人都不在,就回头看向延陵君道:“行李都安置好了吗?我住哪儿?”

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延陵君的这处院子足够大,除了主院之外,两边还各有一个偏院,他不用镇国公府里的下人,丫鬟和侍卫都是自己带回来的人。

延陵君见她起身,赶忙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回一拽。

褚浔阳跌进他怀里,回头摸了摸他的脸,笑道:“干嘛?桔红她们几个呢?连着赶了十多天的路,累了。”

“我知道。”延陵君道,俯首下去蹭了蹭她的鼻尖,低声道:“我让他们给你准备洗澡水了。”

褚浔阳听了这话,心中满意,便赖在他怀里没动,两人耳鬓厮磨的说了会儿悄悄话。

过了不多一会儿,听到外面的动静,褚浔阳回头看去,果然就见几个丫头提了木桶从院外进来,她便舒活了一下筋骨,然后就势圈住他的脖子抱了他一下,道:“好了,我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就要自他膝头跳下。

然则延陵君却是揽着她的腰没有松手。

褚浔阳一下子没能站起来,就回头去拉他的胳膊,“别闹了!问你正事呢,我住哪儿!房间给我准备好了吗?”

“嗯!”延陵君道,却是抱着她就起身往内室的方向走,“不是要做我的丫鬟吗,自然是要住在我这里才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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