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铃踏上满是雨水的青石路,地上积水未散,到处都是小水坑,一脚踩上,没几步鞋子就湿了。
她撑着小伞回家,后头也没马蹄声,看来没看来。可没出十步,背后就有风,扑在她身后。偏头一瞧,就见了沈来宝。她抿紧唇线,不理他。
沈来宝问道,“小花你生气了?”
“没有。”
“分明有。”
“那你还问我。”
“……”她还讲不讲道理了!沈来宝真想抓住快步走的她问清楚,女人心海底针,“我错了小花。”
花铃步子这才缓下来,语气也轻软了,“你错哪里了?”
沈来宝无奈道,“不知道。”
“……那你道什么歉?”
“因为你生气了。”
花铃瞧了他半晌,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忽然就没法生气了,呆子。她轻轻抬了抬眉,“以后就算我做错事,你也要先跟我道歉吗?”
沈来宝笑了笑,“我如果说是,你就该觉得我轻佻,油嘴滑舌了。”
这倒是。可就算他说了,她也不会这么觉得,因为说的人是他。
雨并没有完全停,还有微微细雨飘散,如针如丝。沈来宝打开他的大伞,可花铃没有收起她的小伞,这样一来别人就瞧见一个男子撑着大伞遮挡两人,但那姑娘却又自行撑伞,实在是多此一举,瞧着滑稽。
花铃也瞧出路过的行人瞧看过来的眼神,她仍是没收,要是收了,就是跟男子共伞同行,这样就没关系了,怪就怪吧。
沈来宝瞧不见花铃,只能看见她的伞面。看不见脸,更不知道她想什么心情如何,“小花,在绣庄待了一上午,饿么,庆丰楼又出新菜式了,听说味道挺好的。”
“你去吃了么?”
“没呢,一直在等你一起去。”
这个等字让花铃心中颇不舒坦,她哪里能单独和他去了,她抬起伞面,说道,“那叫上我二哥,还有盘子哥哥,还有尹姐姐一起去吧。”
沈来宝不知道为什么小花突然一副“要组团把他吃穷”的架势,疑惑了一会才明白,对,今时不同往日了……身为邻居,他们不能再单独出游。
雨巷悠长,悠长又寂寥。
沈来宝觉得自己也要变成戴望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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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六,雨水好像不会停歇,将明州灌溉成了水城。
花朗不能去校场,待得快要发霉。既不用去书院也不去校场每日只专心吃吃喝喝的盘子更是被雨水困住,不能外出。所以沈来宝一来邀约他们去试菜品,花朗立即答应了。盘子向来小心思多,心里早就答应了,可还是问道,“平时你跟花铃都是丢下我们去的,为什么这次要叫上我们了?”
“小花指名的。”沈来宝又道,“还有尹姑娘也去。”
盘子眼睛微微一转,年少老成的他什么都明白了,但没有吭声,笑笑说道,“好。”
于是中午五个少年人就一起去庆丰楼,点了新菜。掌柜一会来了厢房,说道,“早上漕河边的渔夫捕了一筐的新鲜螃蟹来,虽然不太肥美,但捕捞的地方水质极好,螃蟹干净得很。我尝了两只,十分鲜美,少爷小姐们可要尝尝?”
九月秋风起,螃蟹满地爬。三月的蟹确实不肥美的,但图个新鲜,也图个鲜美,众人就点了两道蟹菜。一道清蒸,一道清炒。
厢房里的五人年纪相差不大,平日也有往来,倒也不会冷场。等菜上来,也不如在家里那般食不言,依旧是有说有笑,轻松自在许多。
一会螃蟹上来,花铃还正在吃鸡翅。鸡翅好吃,但全鸡翅需要技术拆解才能吃干净,花铃必然不会吃得马虎,所以等他们都拿起螃蟹时,她还在专心拆解鸡翅。
沈来宝知道她喜欢吃,便剥了壳,去了腮子,还将极寒的蟹心蟹胃除去,虽然蟹膏很少,不过从腮子的白净颜色来看,蟹生长的地方水质甚好,干净得不见一点脏物。他正要把螃蟹给花铃,忽然见她碗上已经卧着一只大螃蟹。
旁边的盘子弯眼笑道,“铃铃,给你吃。”
沈来宝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螃蟹,默默收了回来。花铃同他道了谢,又瞥了瞥沈来宝,只见他也剥了螃蟹,吃得正香呢。
盘子也瞧了一眼沈来宝,见他闷头吃蟹,心里飘然起来——被沈来宝欺负了三年的他真是太喜欢看他不开心了!
都是少年人,胃口好,席上的菜几乎没有怎么剩下。
掌柜中途来问他们对新菜品的建议,花朗几人都说好,唯有盘子说道,“勉强能吃。”
掌柜几乎哭着跑开了,见几人纷纷看他,盘子无辜道,“我是吃皇城饭菜长大的人,而且我家的厨子是御膳房出身的,真不怪我毒舌。”
不知他身份的尹姑娘讶异道,“原来潘小少爷家的厨子是御膳房出身,是从宫里退下来的老人么?”
“不老,才三十,力气大得很,颠锅颠得花枝乱颤的。”
尹姑娘蹙眉,“年轻力壮的人进了御膳房竟然能离宫去做普通人家的厨子。”她忍不住说道,“我不信。我叔父就在皇都做官的,他都没说过有这种事。”
盘子撇撇嘴,真想告诉她他外公是谁,可现在这样倒也好,免得她害怕。这姑娘性子不差,但也不是他欣赏的,不过还是别吓人了,“是啊,我瞎编的。”
沈来宝觉得盘子已经懂得相处之道了,进步倒是很大。
尹姑娘倒是没有冷嘲热讽,反而饶有兴致道,“可是你家的厨子做菜肯定好吃,就算不是御厨。要不改日让你家的厨子做一顿,我们也尝尝。”
深知潘家是什么人家的花朗没出声,虽然潘岩早就回了朝廷辅佐新皇去了,可是那毕竟是盘子。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家的盘子也没说话,花铃打了圆场说道,“盘子哥哥家的下人只够伺候他一个人的,我们要是去了,可要亲自动手搬桌洗碗了。”
尹姑娘说道,“那还是不要去了,多麻烦潘小少爷。”
因众人都附和,这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离席时,沈来宝颇为在意地看看难得说了一句话的花铃,这两日总觉得她不对劲。
难道……
难道……
他恍然,心中小鼓猛地一敲——小花定是亲戚拜访了!
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沈来宝心中的小人一个劲的跳,他怎么就忘了这种事,按照年纪小花也该来了,要不然怎么病怏怏的,还动不动就生气,不讲理,都不像他认识的小花了。
所有的疑惑在瞬间消失,沈来宝觉得自己现在才意识到真的是太迟钝了。那刚才她还吃了那么多螃蟹,花家婶婶没教么?大概是他们还不知道螃蟹这东西极寒?
他沉思半会,等花朗尹姑娘下楼了,他才对花铃低声说道,“小花,这段时间你要少吃生冷的东西,也不要去骑马,还有,螃蟹也不要吃了。”说完他生怕花铃尴尬,忙下楼去了。
没头没脑就丢来这么一句,花铃皱眉想细问,可他却自己下楼了。她拧眉瞧他,也不知道他用意为何。
沈来宝还在担心花铃,刚才她吃了三只螃蟹,足足三只!寒寒寒,夜里她不会痛得打滚吧。
他记得红糖姜茶好像挺不错的,暖身。每次公司里有哪个妹子亲戚疼,都是喝这个,连他都耳闻了,传说中的大姨妈利器。
坐在车上的沈来宝神情肃穆,看得花朗和盘子都不敢吭声打搅——如此严肃,他定是在谋划大事。
回到家里,沈来宝就让人熬煮红糖姜茶,煮好了让婢女送去。
花铃收到茶汤的时候,问是谁送的,婢女说是小锦,花铃就知道了。葛嬷嬷好奇道,“小锦?隔壁沈家有这么一位姑娘么?”
当然没有,这是花铃跟沈来宝的暗号,方便送东西,免得被长辈唠叨用的。她拔掉木塞,一闻竹筒里的气味,就闻出来了,红糖姜茶?这不是……
咦?
花铃不知前因,可又是何等聪明,联想到他在酒楼那神秘兮兮说的话,再看而今的红糖姜茶,瞬间明白过来,羞红了脸,那个呆子,他误会啦!
她哭笑不得地喝了一口茶汤,辣味足够,糖放的也足,甜辣甜辣,喝进肚子里都觉暖和,能驱除春寒了。
喝着喝着她忽然想起来,他怎么会知道女子这么私密的事。娘亲说过,这种事不会告诉男子的,书上也不会写半句。除非……除非他碰见哪个姑娘来过。可这么私密的事姑娘怎么会让男子瞧见,除非……除非……
花铃心中忽然一凉,不由咬住下唇,怀里的茶汤都快被她的心给捂冷了。
葛嬷嬷见她眼睛突然就红了一圈,急忙问道,“姑娘您怎么了?”
花铃摇摇头,又喝了一口,或许只是她想多了,什么都没瞧见,瞎想什么。连喝了几口,心又才渐渐暖和起来,等下回见了,她得问问他,姑娘家如此私密的事,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要真是他有喜欢的姑娘了,感情还那样好,她就得把他送的簪花,全都还回去。
自认为是世纪好邻居的沈来宝让人送完姜茶,就去书房里练字了。书桌上常年放着一个大本子,那是花铃手抄的诗经。同样的诗经她还有几本,沈来宝见了字喜欢,就拿了一本来。花铃笔下的字体的构架有的堪比书法大家,沈来宝碰见哪个字勾画得不好看了,就会去找了花铃的字来看。
这会翻开那本诗经瞧看,工整圆润的字迹入了眼里,就好似花铃一样,看见就觉舒心。他坐在凳子上翻看,又想不知道她喝了姜茶是不是好些了,要不晚上再送一壶过去。
不过那东西能多喝吗?
当初公司的妹子讨论时,他应该竖起耳朵听,不该事不关己。
此时的他真是甚为挂念谷哥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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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放晴,沈来宝便又去马场骑马。马场草地未干,溅起湿泥,不但是马,连沈来宝都一身脏。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并不在意。他牵着小云回马厩,准备再去换飞扬出来跑一圈。每天带它们出来跑一跑,心情才会好。
快到马厩,他就瞧见有人在那里喂飞扬。
似是马蹄声惊动到了喂马人,花铃往那看去,就瞧见一身脏兮兮的沈来宝,还有她的小云也脏兮兮的了。
变成小泥人的沈来宝浑然不觉地牵着小泥马往花铃走去,快到近处,嬷嬷就叫了起来,“沈家少爷千万别过来,脏呀。”
沈来宝是没走了,可小云却往她跟前凑,惊得葛嬷嬷连连后退。花铃说道,“小云,你不要吓唬嬷嬷。”
小云一听,脑袋就往她面前凑。花铃也不躲闪,伸手摸摸它脑袋,看得葛嬷嬷又惊呼,“脏死了啊!嬷嬷这就给您打水去,姑娘您别再碰这马了,脏。”
腔调里的满满嫌弃连马都听出来了,它伸长了脑袋朝葛嬷嬷嘶鸣一声,好在葛嬷嬷已经跑远了,不然非得骂它一顿不可。
花铃拍拍小云的脖子,哄声,“好啦好啦,不要欺负嬷嬷了,她可是我的奶娘,对我可好了。”
沈来宝把马先关进马厩里,给马槽里放满草,“小花,今天你不要骑马,去溜我的飞扬吧,它今天还没出来走走。”
早就猜到他胡乱猜自己来了月事的花铃也立刻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倒是疼人,可她心里总是觉得不舒服,还很害怕。害怕自己的胡思乱想是对的,因为想这事,她都一晚没睡好觉了。
沈来宝见她不语,神情沉闷,又小心道,“要不回家吧,现在倒春寒,还是挺冷的,你穿的不厚实,会冷的。”
花铃终于忍不住了,“来宝哥哥,我没……”
秉着隔壁小花最大的沈来宝如松柏站直,竖起耳朵认真听她说每一个字,问道,“没什么?”
“我……”花铃涨红了脸,他怎么就能这么若无其事的对她说这些!花丛老手,通晓各大烟花之地的公子哥么?
生在文明开化世界的沈来宝全然不知花铃的心思已经转了千百遍,都要千疮百孔了。他更加坚定地想,小花果然是被亲戚拜访,所以性情又阴晴不定了。
他要好好和她说话,不能发火,一定要顺着她——爱护小花,来宝有责。
花铃都快要被自己给憋死了,越急沈来宝就越肃穆,连大气都不敢喘,“小花你不要慌。”
“来宝哥哥,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突如其来一句,沈来宝的脑回路差点没转过来,啊?姑娘家的心思都这么难猜的吗?他答道,“没有。”
花铃微微顿住,低头应了长长的一声“哦”。
沈来宝着实被她的反常给吓着了,这不是他认识的小花。
“来宝哥哥,昨天来了个媒婆,我娘好像挺满意的,夜里还和我提了一嘴。”
沈来宝禁不住问道,“哪家的公子?”
花铃说道,“莫知州的独子,听说是个翩翩少年,又知书达理。我娘很喜欢,就跑来问我了。“
沈来宝听见这话,忽然就觉得心口堵得慌。察觉到自己慌了,顿时更慌。
他怎么就不乐意听见这话了?他怎么就不愿意瞧她嫁给别人了?
猛地,沈来宝突然意识到,他对小花已经不是纯粹的邻居之情,也不是纯粹的知己好友,他竟然是喜欢她。
这种感觉简直跟早恋似的!
顿时的彻悟让他猛然回神,难怪看见盘子给她剥螃蟹他会不开心,难怪会陪她堆雪人,教她骑马,他可从来都不是这么耐心的人。
花铃见他不吭声,鼻子彻底酸了,也不喂马,转身就走。沈来宝察觉到她的不情愿,一步上前,捉住她的胳膊,“小花,你喜欢他吗?”
花铃瞪他,“都没见过,在梦里喜欢吗?”
“那你不要嫁,嫁给自己喜欢的。嗯……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花铃脱口答他,又问道,“昨天的螃蟹好吃吗?”
“……”沈来宝的脑回路再一次被花铃给拧成了麻花,“啊?不对,小花,我不是问你喜欢吃什么菜,我是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花铃盯着他的脸好一会,最后叹了口气,“没有。”
沈来宝心已沉落,没有……那就是包含他在内了。也对,她对自己从小就是那样,并没有什么特殊对待的地方,是好友,却没半点男女情意。
彼此心意不通,心意却又是一样的,让两人分外纠结和不安。气氛一时沉冷下来,直到葛嬷嬷急匆匆端了盆水来,沈来宝才不舍松手。
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还把我当好朋友的心酸感了。
瞧着她被葛嬷嬷拉到一旁洗手的背影,沈来宝静静站了良久,慢慢理顺了思路——横竖小花没有喜欢的人,那他可以追小花呀!
对,追小花,追小花,追小花。
隐约觉得背上要烧起来的花铃微微拧眉,回头一瞧,沈来宝正不知道在乐什么。看着他高兴的模样,花铃收回视线,无奈一笑,呆子。
虽然他不喜欢自己,可是至少知道了他没有喜欢的人,那她就安心了——她可以等,等他喜欢自己。反正爹爹说了,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好。她不能慌,不能再耍小性子了,否则要惹人生厌的。
两人此时又各有了心思,虽然心思仍是一样的,可不通,就成了彼此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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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暮春,已是初十,雨水仍旧不歇。
盘子立于屋檐下,看着眼前绵绵不断的水帘,负手沉思。
下雨天真无聊。
不能外出,不能潇洒,那总要找点事做的。盘子转着眼睛,想了许久,放眼看去,买菜的下人正好回来,大门一开,就瞧见沈家了。
似灵感乍现,他忽然就想到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事了,欺负沈来宝。
沈来宝什么都比他好,根本没法欺负他。但是最近他总算发现了他的死穴,隔壁小花。
比如上次剥螃蟹,他很明显察觉到沈来宝憋屈了。哦呵,很好,这非常好。
这两人明明互相喜欢的,他还以为花铃及笄后沈来宝就会去求娶了,结果他竟然没动静,浑然不觉花铃已经长大,完全没有花已盛开他采回家的心思。
连他看了都觉得憋气,姑娘家矜持不能说就算了,可沈来宝好歹是个七尺男儿,也矜持,这算个屁。
盘子本着要助他们一臂之力的想法,决定好好刺激刺激他,然后……顺便欺负沈来宝。
当然,他的本意绝对是帮他们,而不是,顺便,欺负沈来宝。
想到这,心情顿时愉悦起来,将绵绵阴雨带来的阴郁一扫而空。盘子伸了个懒腰,对管家说道,“去知会一声沈来宝花朗花铃还有尹姑娘,就说明天我请他们吃晚饭,请务必驾到。”
管家微觉意外,伺候他多年,可从来没听他说过这种话。他没有多问,恭敬答道,“是。”
管家很快就打伞外出约请人去了,盘子瞧着,眉眼弯弯,总觉得,明晚会很好玩。他得好好谋划谋划,最好能把沈来宝憋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哎呀,真是想想都开心。
——当然,他的用意绝对是促成一对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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