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寅双进京那天,一则是天黑了,二则是几个好友挤在一辆车上,勾得她一路只顾着跟人说话了,也就只抽空匆匆往窗外瞥了几眼街景而已。因此,她对京城最深的印象,竟是她在她家后花园的四分亭上远远看到的那一湾碧波。
如今,那湾碧波就在她的脚下。
坐在茶楼二楼的雅间里,隔着那浩淼的曲江池水面,雷寅双看看湖对岸那掩映在绿树红墙里的隐隐宫阙,又低头看看楼下环湖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忍不住感慨了一声:“真该让我爹和花姨也来看看。”
花姨总以为,京城的大家闺秀们都守着旧朝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规矩,却不知道,鞑子入侵中原多年,受着外族的影响,本朝——至少京城的姑娘们——其实并不像前朝那般守旧。从二楼那不曾挂着任何遮蔽物的窗口往下看去,雷寅双满眼看到的,都是或步行或骑马、结伴出行的女子们。且许多女孩子头上连个帷帽幂篱都没有。
且不说那些打扮入时的姑娘们,只那些健壮的马儿,就叫历来爱马的雷寅双看了个两眼放光。
站在茶桌边充当着主人的宋大听到雷寅双的感慨,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只当她是遗憾雷爹和花姐没能一起来,便放下茶壶对雷寅双笑道:“来日方长,如今雷爹爹也得了官,以后这样的机会有的是。”
虽说李健早一年多以前就入了京,可他心里压着学业,无心游览,因此对京城竟是一点儿都不熟悉。宋大则不同,他天生好武不好文,到京城未满两个月,便已经把京城上下跑了个遍。打雷家还在进京的路上,他就频频跟雷寅双吹嘘着京城各处的热闹了,且还自告奋勇地要给她当个向导。他们人还没进京,他那游览京城的计划就已经列了好几套了。偏自雷家进京后就一直忙着觐见等事,直到昨晚才事毕。虽然小兔江苇青那里明里暗里想要说服雷寅双等着他来给她当向导,雷寅双却觉得逛街不过是小事,且她性急等不得他,便连夜给宋大和宋三、以及那虽不讨喜却又不得不带上的宋二送了信去,两边约着今天一同出游。
自接到雷寅双的信后,宋大也十分尽职。头一件,便是早说好的,要带雷寅双去那有着百年历史的“和春老”茶楼吃早茶。这临着曲江池的老茶楼的雅间极难订到,宋大的小厮几乎是连夜排队,才好不容易抢到这最后一间雅间。
“对了,还没问你呢,”宋欣诚按着茶壶问雷寅双,“不是说今儿镇远侯要去你家拜谢的吗?你这个主角儿不在家,不要紧吗?”
旁边三姐听了,立时翻了个白眼儿,不客气地道:“她一个姑娘家,即便是小兔的救命恩人,也没个让人来拜谢她的道理!”
虽然那宋大是一点火星就能炸开的骡子脾性,偏对三姐的毒舌他是无可奈何——若三姐和雷寅双一样武力值高强,他也能不把她当个姑娘家,口舌上辨不过的可以拳脚上论输赢,偏三姐就一张嘴厉害,倒叫他不好“恃强凌弱”了,每每只得郁闷地吃下这个哑巴亏。
见他一脸憋气的模样,小静闷下一个笑,打着圆场道:“那府里没个内眷,要来也不过是他们父子三人。有花姨在家应酬也就够了,不需要双双在家的。”
宋大赶紧借坡下驴,笑道:“是了,我都忘了,镇远侯一直未曾续弦,那府里没个女眷的。”
“怎么没个女眷了?”忽然,宋二插话道:“我听说,那府里是个姨娘在当家呢。”
小静不由就和三姐交换了个眼色,雷寅双也是一阵诧异。哪怕她们几个如今不是跟着冯嬷嬷在学着礼仪规矩,只冲着小镇百姓们眼里的认知,那姨娘也不是个能上得台面的存在——便是真在家里当家做主,也只能是私下里的说法,对外则是再提不得一句的。
偏因着宋二姑娘是姨娘生的,倒叫她们不好说话了。
小静默了默,笑道:“你定是听错了,那府里一直是老太君在当着家呢,便是真有这么个姨娘,怕也不过是从一旁帮衬着罢了。再说,老太君可是长辈,就算是双双救了小兔一命,也没个叫老太君登门道谢的理。于礼不合呢。”
宋欣瑜原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的,偏她总听她的那些朋友们那么议论着,便忘了,于京城的高门大户来说,许多事都是能做得却未必能够说得的……如今被小静这么绵软地一堵,宋二立时闭了嘴,却是悄悄往心底的小黑本上又狠记了一笔。
宋三儿宋欣悦见姐姐不高兴地垂了眼,便也打着圆场道:“我们就这么甩下小兔哥哥,他得不高兴了吧?”
“可不!”雷寅双立时笑道,“昨儿走的时候,那嘴噘得都可以挂油壶了。”
“说起来,”三姐忽然冷笑道:“那位侯爷可真会作戏,如今只怕全京城没几个不知道他家今儿要来雷家拜谢的事了。”
“救命之恩呢,”宋欣悦笑道,“何况,昨儿双双姐还得了那么厚的赏赐。”
正夹着五彩蒸饺的雷寅双一怔,抬头道:“我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我得了很厚的赏赐了?”
宋三儿笑道:“姐姐不知道吗?那宫门外面天天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呢。谁家,什么人,什么时辰进的宫,什么时辰出的宫,进宫时是个什么打扮,出宫时得了什么赏赐,都有专人抄了小抄往各家投递呢。昨儿姐姐是不是原该巳时三刻出宫的,出宫时却已经打午时了?可见是准的!”
“小抄?”雷寅双一阵惊奇,“那是什么玩意儿?”
“就跟邸报差不多,”李健笑道,“不过是民间所出,上面记栽着五花八门各种消息。原是只在茶楼酒肆有售的,如今只要你有兴趣,跟那茶楼说一声,每天有新的小抄出来时,会有专人给送到你府上。宋三妹妹说的,应该是那专门记载着宫门消息的宫门小抄了。”
“是。”宋三回头笑道,“我看的正是宫门小抄。”
“诶?”初来乍到的雷寅双又是一阵惊奇,“怎么竟还有这玩意儿?!这不是在窥探宫闱了吗?”
“切,”三姐横她一眼,“你算个什么宫闱?真正要紧的大人物,人家也不敢往那小抄上写了。抄这玩意儿的人也不傻,不过是傍着皇家挣点小钱罢了,写的也全是无关政务的小事儿。你若想看个新鲜,往门外叫一声儿,一文钱一份,立时就能递进来一份。”
这里不等雷寅双叫,宋大宋欣诚已经笑嘻嘻地站起身,亲自出门去吩咐了一声。
桌边,李健又道,“我记得去年的时候,曾有御史弹劾过这小抄来着,不过叫皇上给留中了。皇上说,这不过是百姓亲近皇家的意思,原不过图个一乐,不必当真。”
“是呢,还是皇恩浩荡。”宋大站在门边上笑道:“说起来,那小抄原不过是商家相互通报消息的小玩意儿,可也不知道哪个聪明人从中看出了生财的路数,这才跟着兴起了什么宫门小抄。对了,还有那学子小抄,就是专门记载那些学子聚会时写的诗文什么的,你表哥可是那上面的常客呢……”
说话间,果然外间递进来一份宫门小抄。
雷寅双接过来一看,只见那所谓小抄不过是张不足一尺见方的纸,上面以蝇头小楷写着年月日时,以及觐见人的身份。显然宋欣诚是特意要了一份昨儿那写着他们一家觐见时情况的小抄。那上面不仅记录了她和花姨的穿着打扮,以及出宫时内侍捧出来的各种赏赐,甚至连小兔追出宫门后,隔着车窗跟车内说了几句话,都一一记录了下来。若不是上面不曾注明小兔到底说了什么,雷寅双险些就要以为,那写小抄之人就紧随在他们身边了……
“嘿,”雷寅双颇感兴趣地一弹那小抄,笑道:“真神了,这些人怎么知道我家姓什么,又住在哪里的?”只眨眼功夫她就想明白了,自问自答着又道:“看来这是内侍里有人往外报消息呢,不然他们哪能知道得那么详细?”
“也未必是内侍,”李健道,“也有可能是守宫门的那些兵丁。什么人,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出,进的时候带了什么,出的时候又带了什么,宫门的守卫也都是要记录在案的。”
“可是,谁爱看这玩意儿呢?”雷寅双不以为然地抛开那小抄,“写些市井八卦我可能还感兴趣些。”
宋大立时道:“你可别说,以前还真有这种的,上面记载着一些大户人家的阴私事,你家小兔可没少上那种小抄。不过显然是写的东西得罪了人,没多久就叫人给‘抄’了,所以如今写小抄的人也谨慎得很,得罪不起的,会惹祸的消息,他们再不肯写的。所以,便是皇上那里不管,也没人真敢乱写。说起来,这倒是少了许多趣味。”
宋大和雷寅双一样,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的。他拿起雷寅双抛开的小抄,拍着那宫门小抄道:“瞧瞧,满篇都是什么衣裳什么首饰,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女孩儿怎么就爱看这些,怪无聊的。”
雷寅双也跟着一阵点头。
宋三儿道:“那只能说是你不会看。会看的,能从中看出许多东西呢。”
“比如?”雷寅双道。
“比如,姐姐昨儿在宫里比预计的时辰多逗留了一刻钟;这些赏赐物,从太后到皇上,再到那些妃嫔娘娘们,竟是一个没漏,便是别人不知道你们家跟小兔哥哥之间的渊源,只从这些就足以看出来,宫里对姐姐一家是十分重视的。”
她指着落款处的时辰又道,“这是昨天下午出的小抄。再合着昨儿晚间出的衙门小抄,上面记着雷爹爹得的官位,两相一比较,就足以叫京里人知道,你们一家虽然是才进京,却也不是那种没根基的人家,至少是‘简在帝心’的。以后若是在路上遇到了,能和你们家交好自然最好好,若是不能,也千万别得罪了。”
宋三儿这么说时,不仅雷寅双,连李健都眼带惊讶地在看着她。
雷寅双咂着舌,伸手过去一拧宋三儿的腮帮,笑着道出了李健不曾说出口的心声:“乖乖,虽说你原就比我机灵,可再没想到,进京一年,你就精进成这样了,小小年纪竟就能想到这些?!跟你一比,我更成个傻子了,竟是什么都没看得出来。”
宋三儿被她说得小脸一红,躲着她的手笑道:“哪里是我精进了,不过是常听三姐姐和小静姐姐那么分析着,听得多了,也就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雷寅双摇头笑道:“那也得学得会啊!换作我,站在旁边听个三年也学不到的。”
三姐瞥她一眼,嘲道:“还不是因为你懒!凡事总挑着那最轻省的法子,就是不肯动一动脑筋!亏得人是一刻也离不得这脑袋的,不然,我看你定然连个脑袋都不愿意带出门,嫌累得慌!”
顿时,众人都是一阵笑。
见众人笑得开心,雷寅双便咬着舌尖也跟着笑道:“好吧,我承认我懒。不过,我也确实是没你们聪明……”
关于她是不是真笨,小静和三姐还有李健,三人似乎都有话要说。只是,三人张嘴的同时,还没来得及出声,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三人才刚一回头,就只见守在门口的小厮被人裹胁着,撞开雅间的房门冲了进来。
几乎是即刻的,哪怕还没看到门外之人,雷寅双便已经感觉到一阵不善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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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寅双原以为,闯门的大概是些纨绔子弟什么的——至少她脑海中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本里都是这样描写的。可等她定睛一细看才发现,她猜错了。
门外守着的,原是宋欣诚的两个小厮。这会儿,其中一个小厮正被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推搡着,竟就这么直接给推进了门内;而门外的另一个小厮,则被其他几个丫鬟纠缠拉扯着堵在门边上。
隔着那被推开的门,雷寅双眼尖地看到,有一角华丽的妃色衣衫飞快地一闪而过,消失在楼梯的方向。
那两个推着小厮闯进来的小丫鬟年纪都在十一二左右。其中一个眼睛细长的小丫鬟抬着下巴把屋内的人打量了一圈,便放开那个小厮,看着宋欣瑜拍着巴掌笑道:“呀,果然是宋二姑娘在这里。”又一旋身,站在门口向着外面的走廊上招手叫道:“桔儿姐姐快来,果然是宋二姑娘定的雅间呢。要不咱们跟宋二姑娘说说,请二姑娘把这雅间让给我们姑娘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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