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捆成猪猡一般的那厮出现,在场之人无不膛目结舌,而心情最为复杂的,就属林冲无疑了。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兄长,原来你身上这个仇,老天也看不过去了!”王伦拍了拍失神的林冲,他心里很是清楚这条耿直大汉为山寨付出了多少。这个原本轨迹中因为宋江执意放走高俅,最终郁郁至亡的好汉子,如今却杀也可,擒也可的情况下,亲手放走了高俅,王伦不用多想就能明白,原因肯定出在自己身上,他是不愿意让自己作难啊。

林冲听到这句话,眼眶不禁湿润,他此时已经不知道说甚么好了。原本以为放了高俅,会让王伦身上的压力要减轻一些,哪知王伦却要因此不得已放走擒获的七位节度使,这却是林冲始料未及的事情,也是他困惑的主要原因。当庞万春居然把高俅又捉了回来时,失而复得的这种心情,没人会比林冲的体会得更加深刻了。

“噗通”一声,梁山新人庞万春喜气洋洋的将高俅一脚踢下马来,在他的哀声中,跑到王伦面前,拱手道:“呼延头领虽没有救上,不想却是捞到这条蠹虫!哥哥,万春交令!”

看清了高俅的面目,几个节度使的处境尴尬了。此时张开一只脚都踏上马鞍了,终是放了下来,朝焦挺愤愤不平道:“你们山寨唱的这是哪一出?逗我们老家伙玩是罢?林冲都放人了,这个甚么鸟人居然还把人给捉了回来!怎么,连你们梁山也是山头林立?”

焦挺刚才差点骂人的人,怎么会接他的话?梅展叹了口气道:“王伦为着林冲要捉高俅,林冲为着王伦放了高俅,这你还看不明白?王伦的意思就是这几万人的意思,一个林冲放了高俅,哪里防得住千万个王伦要捉高俅?这是高俅的命啊!”

“干!真他娘的冤枉!高俅这厮该死,怎地要我们替他陪葬?早知不趟这滩浑水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项元镇的闹骚只能是白费劲。

“不趟浑水,就是抗命!看我们不爽利,想取而代之的人,朝中不要太多。你老项这么精明的人,哪里会还没摸牌就认输?兄弟,有点赌品罢,莫叫后辈看我们笑话!”王文德把到手的缰绳一甩,摇头道。

七位节度使中,绝大多数都是愿赌服输,连王焕都默默的放开马匹。唯有已经翻身上马的韩存保心中无比纠结:要不要冲出去再说?无论高俅死不死,他都没有后顾之忧,毕竟以他韩家的底蕴,官家无论如何还是要顾忌这影响,无法像处置其他人一样对付自己。可王伦刚才已经明言,高俅死了才放人,摆明了想拉自己入伙扩大影响,这却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一声咳嗽引起韩存保的注意,原来是杨温,只见他悄悄朝王伦身边指了指,又指了指阵外密密麻麻的梁山骑兵,用力摇了摇头,韩存保见状叹了口气,内有林冲这等猛人,外面还有打趴了朝廷三万骑兵的大军,冒险侥幸的劲头弱了七分,也罢,只好把希望全压在杨志身上了,只求老天不要再耍弄自己一次。

不知王伦和庞万春说了什么,只见他喜滋滋的带还人马,丢下高俅,出阵而去。不多时,只见一位才下火线的将军最先赶来,浑身泛着的血腥煞气,随风飘散。纵是在场皆为惯见厮杀的老人儿,此时仍是无比动容。林冲亲自上前替他牵了马,只见这将军翻身下马,忽然脚下一软,差点摔到地上,王伦眼疾手快,上前将其搀住,道:“你部既然已经抵挡住官军的第一波冲锋,已经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如何又去与游离之敌厮杀,险些丧我一员大将!”

原来被王伦搀住这人正是杨志,王伦虽然见责,但是还有关键的话没有说出来。这位心事很重的汉子,明显是因为杨温的事情有些过意不去,这才激发了他的补偿心理,继而玩起命来。要说杨志上山后经历的大小战阵也不少了,似这般拼命的战例,还真是比较少见。

听到王伦言语,杨志满是污渍的脸庞露出一丝笑容,道:“哥哥,小弟是有私心的!想我营是山寨建军时的五支马军之一,时至今日,却依然没有番号。弟兄们皆以此事为耻,小弟如今若再不拼命,只怕我们马军第四营,日后抬不起头来!”

杨志的回答倒是真叫王伦有些吃惊了,这汉虽是个精明人,却是个直舌头,万事说在明里,梁中书当初叫他押送生辰纲,左一个去不得,右一个去不得,拐弯抹角的跟梁中书要权。所以按他平日里的脾性,此时应该提一提他侄儿杨温的事情了,但他此时绝口不提,看来,在他心里,真的是不再如从前那般见外了。

这是大好事,王伦闻言心中甚喜,道:“奋者,奋勇也。威者,振威也!奋威奋威,奋杨家之勇,振梁山之威!我看,马军第四营,日后就叫‘奋威’,如何?”

杨志听到王伦的解释,感觉这个番号与自己的身世很是契合,当即挣扎起来,拜倒在地,道:“端的好名字!咱们马军第四营,日后就是梁山奋威营了!”

王伦见他是发至内心的欢喜,笑着将他扶起,杨志谢过牵马的林冲,道:“哥哥叫小弟过来,所谓何事?战事虽然已是扫尾阶段,但小弟怕韩兄弟一个人忙不过来!”

“你这个样子,怎么还想回去?我就几句话,说完你就去回天营报到!韩滔兄弟乃是团练使出身,难道眼前这点事就难倒他了?你属下各部又都有指挥使看着,难道就叫你一个人操心?!”王伦大手一挥,语气不容置疑,杨志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由自主颤抖着的双手,回头望着林冲苦笑一声,道:“小弟领命!”

“还站得住吗?跟你侄子告个别罢,日后再见怕是难了!”王伦也不拖泥带水,既然答应了杨志要放他侄儿回去,一刻也不愿拖延。

杨志见状也不作样,满是感激的点了点头,一瘸一拐的上前,走到几位节度使所在之处,看到侄儿杨温,和站在他身旁满眼流露出期望眼神的韩存保,简洁明了道:“走!把他也带上!”

杨温初见杨志赶来时,心中大喜不已,继而见他几乎筋疲力尽,又变得无比关切,此时倒是不急着走,而是开口道:“杨志,要这么拼命吗?战场上有个甚么三长两短,不过落个叛逆的名头,值么?”

“不拼命,怎有脸给这位韩节度说话?”

杨志轻轻一句话,叫杨温心中满是羞愧,韩存保见说亦是赧颜,感激道:“若解今日窘境,绝不负杨家恩情!”

杨志见说,想到杨温日后终究还是要仰仗此人,当下勉力朝他一笑,道:“韩节度是大人物,想必不会拿我们两个耍笑!”

韩存保拍了胸脯,杨志也不再多言,此人风评还算不错,也不是高俅那等小人,当下朝焦挺拱拱手,示意要带这两人走,等焦挺回应了,杨志才将这两人往王伦跟前带,众节度使见状,不禁议论纷纷,只见张开骂道:

“狗日的,早看出这两个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他们杨家两个崽儿阵上骂得热闹,搞半天自己人打自己人,全是他娘的做戏!”

“杨志把杨温带走还情有可原,怎地还跟着韩存保这厮?”王文德疑惑道。

“你啊,就是不上道!杨温虽是天波府的后人,却是和我们一样,上面没人关照,官家也不怎么喜欢他。这次高俅陷了,他回去了,不得找个能给他说话的,韩家这个宝儿不正好是那个嘴巴大的人?”项元镇冷笑一声,一下子就点出这三人的关系,王焕和梅展对视一眼,都是摇头叹息。剩下几位,目光不离杨温和韩存保,心中无比复杂。

从杨志把韩存保也同时带来这个举动,王伦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回头和许贯忠对视一眼,许贯忠低声道:“这个人是最不可能留住的,哥哥不妨给杨志兄弟撑个面子!他算是够尽心了!”

“一网如何打尽天下英雄?”王伦在心中感慨一声,朝许贯忠点了点头,他和心腹军师想法一致,要这“四世三公”的韩存保投降,无疑天方夜谭。

“哥哥,杨节度回朝,必受昏君冷遇,韩节度愿仗义执言,与杨节度共同分担,小弟自作主张,还请哥哥……”

王伦十分配合的等杨志把该说的话说了出来,后面的话就无关紧要了,摆手道:“韩节度,想你一枝方天画戟,居然压得我山寨大将呼延将军无所适从,实在是人才难得。若不是刚才我不愿食言,像你这样的人才,说实话,我就是请不到你落草,也是绝不愿将你放归朝廷的!”

王伦这番话,就是要让韩存保记得这次“死里逃生”真是货真价实的“死里逃生”,而不是甚么梁山泊一日游。说完朝杨志使了个眼色,继而道:“杨节度和杨兄弟是至亲,留一人必叫我失一人,是以杨节度使可以走,但是韩节度使还请见谅!”

王伦那一瞥,杨志这么精明的人如何看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此时心中明明心花怒放,却要装成苦苦哀求,真是难为他了,好在杨温和韩存保都有些慌神,注意力没有放在杨志身上,是以杨志除了干嚎还是干嚎的“拙劣”的演技才没有被人看破,只见他又跪又拜,几乎以下山相威胁,林冲和许贯忠都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替杨志求起请来,想赶快介绍这场闹剧。

“杨志,想你上山以来,并无多少功劳,今日刚立微功,便劝我放这个放那个,我已看在你面上放了杨温,哪知你还不知足,还要我放这韩存保回去,你明明是卖好与他,莫以为我不知道这厮的背景!你怕不是存有二心,还忘不了朝廷!?来啊,给我拖到扈三弟处,军法伺候!”

比起杨志来,王伦倒是收放自如多了,很是生气的指着杨志是又恨又骂,完全是一副忍了杨志很久的样子。辛亏杜迁、宋万不在眼前,不然乍一看,还以为哥哥又活转去了,此时完全是当年那个遭雷劈之前的狭隘秀士的做派嘛。

林冲见状一愣,实没见过王伦居然还有这样一面,虽明知是演戏,却突然打了个冷颤,暗想道:“当初我走投无路,若是真投了哥哥所装的这般小人,还能有今天么?”

本该地位崇高的林冲说话的时候,偏偏他却愣在当场,还是许贯忠见机得快,“僭越”道:“哥哥,莫要为了一个外人伤自家兄弟的和气嘛?照我看,各退一步,大家还是兄弟嘛!来人呐,把杨志押往扈三……弟处军法处置,再把这两个坏我山寨和气的人,大棒子打出郓州!”

王伦身边亲兵,跟随王伦都时日不短了,听他话里把杨志送到扈三弟处军法伺候,明摆送他去养伤嘛,当即有两个使枪的,倒拿枪头,一棍一棍的抽到杨温和韩存保身上,直把两人抽蒙了。

杨温其实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毕竟杨志和自己说起王伦来时,一副“我的老大是天下最好的老大”的架势,可没说两句,两人居然差不多快撕破脸了,这让他心中藏着很深的疑惑,所以眼里一直不离杨志上下,杨志闹了半天,见侄儿仍然不走,只好冒着暴露的危险,眼神凌厉的狠狠剐了杨温一眼,这才让后者恍然大悟,原来……这伙人一齐演戏,竟然是为了自己!怪不得杨志家也不顾,命也不顾,死心塌地的跟了这样的老大!

心中翻江倒海的杨温,当即拖着毫不知情、属于真懵的韩存保往阵外逃去,两个人还不敢逃得太快,你道为何?原来这方圆几里都是梁山的人,路上要是招人盘诘,又和那倒霉鬼高俅一般被捉回来了怎办,还是留这两个执行军令的,一路上也好给他们自己人解释。

没想到韩存保和杨温居然以这样一种闹剧消失,众节度使们看得是目瞪口呆,哪知接下来一幕,更叫他们呆若木鸡,原来被人拖走的杨志又折返回来,拜倒在王伦身边,痛哭流涕,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张开半假半真的骂道:

“狗日的,一群人把韩存保这厮耍弄得够了,就为了一个杨温,也不知是杨志的面子大,还是王伦这厮对下面人太他娘的够意思了!”

“干,你要降便降好了,说这些屁话作甚?要拍马屁,也要对着人,人家的跟班不一定帮你传这话!”

王文德见说没好气道。大家此时心里乱糟糟一片,有人走了,而他们注定还要留在此间,虽然王伦从各方面看,都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敌人,可归根结底终究他是敌人啊,难道自己一辈子换来眼前这一切,却将因为这一招不慎满盘皆成虚幻么?

唉声叹气是会传染的,众人愁眉不展,都是低头看脚,不知前路,就在这时,从湖泊中的船上走下一个老者,径直往这群人处走来,隔着老远便激动的喊道:

“王焕老哥,众位老弟,别来无恙乎!”

众人一听,暗道这梁山上如何有人敢这般称呼?只叫王焕老哥,却把众人都叫老弟!一时颇为惊讶,不禁纷纷抬头,一见真人,众人万分吃惊,王焕失惊道:“徐节度,不是听闻是失陷在田虎手上,后来死在他的手上,初闻你噩耗传来,我是一整日没吃下饭啊!”

“都怪我轻敌,坠了我们十节度的名头,被一个后辈生擒于阵前。幸好,这梁山泊的军师是我故交,王首领又是个义气深重的人,听说我的事情后,给田虎施压,这厮不敢不听梁山的招呼,是以我便上了梁山!”

徐京介绍了自己的事迹,直叫众人听了都是默然不语,他是被一个后辈生擒于阵前,他们五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一时间面上赤红,不好接话。

徐京一直在船上关注着场上局势,倒也知晓这五位老兄弟失手被擒的原因,当下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只是道:“当初田虎捉了几员朝廷的都监,谎称他们已然落草,结果事情传出没有多久,朝廷根本不去求证,反倒是这些人的家眷全都遭了殃。我要不是得了贵人襄助,只怕如今就是脱险,也只剩下孑然一身。各位兄弟,对将来到底如何打算,不妨告知一二,能帮你们一把,我徐京在所不辞!”

“我就只问,王伦到底杀不杀高俅?”张开最先开口。众人见说,焦急的目光都落在徐京身上,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丝内幕消息。这位老兄现在给他们的感觉,完全类似杨志之于杨温。

“你说呢?为了杨志都肯放掉韩存保这个不相干的人,难道放着那许多曾受高俅伤害的头领,王伦反不杀他,你觉得可能吗?”徐京平静道。

众节度使你望我,我望他,都可以看清对方脸上所浮现的绝望神情,谁都知道,就是高俅没死,他们回去能落得个致仕的结局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眼下高俅若是真叫王伦剁了,放着朝廷那班落井下石,虎视眈眈的小人不说,官家的怒火一时发泄不到梁山身上,还发泄不到他们几个败军辱国之人身上?

直来直去的张开最先忍不住了,忽然往丘岳处看了一眼,意外发现他也正望着自己,骂道:“看个鸟甚?老子就是留在这山寨,也是走投无路,不似你这般背主求荣!”

说实话,丘岳一直忍耐着,早先见这些人不愿投降,他还心里有愧,不敢与他们争执。哪知这伙人看着也要降了,居然还一肚子的优越感,不由怒了,不管不顾的大喊道:

“你走投无路,我难道不是走投无路!?你们五个都是堂堂的一镇节度使,见了童贯也不亢不卑,说出去的话丢到水里毒得死鱼,此时都不敢回去复命。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禁军教头,只能依人成事,脖子难道比你们还硬些?都是投降,分甚么高低贵贱?”

张开不防丘岳突然爆发,一时叫他噎住,气得脑门直冒汗,其他几位节度使心情一片灰暗,哪里有精神和丘岳做口舌之争?

徐京颇为玩味的看了丘岳一眼,上前相劝张开道:“兄弟,自己的事情还没弄明白,跟别人置甚么气?咱们说正经的,你要能接受自己回去后的一切遭遇,我便舍去这张老脸,跟寨主求个情!如果像我一样,对官家不抱甚么希望了,也要赶紧说,毕竟兵败的消息不日就要传到朝廷,山寨接你们的家眷还需要缓冲时间!”

众人叫徐京一番话说得更是纠结了,正不知该如何决断,就在这时,忽听从不远处传来杀猪也似叫喊声,只听一个吓得破了音的声音惨叫道:

“你们不能杀我!!!”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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