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是来取丞相性命的,大概所有门客都这么认为,所以她前脚一走,后脚丞相就被人围住了。
几位得力的智囊显得忧心忡忡,“君侯,陛下此来是什么用意?牵着牛提着酒,分明就是在诏告世人,生杀大权尽在他手中,就算英雄如君侯,他也不放在眼里。”

“看来君侯需提防了,少帝已经长成,今后只怕愈发针对君侯。这朝堂上又有张仲卿、丁百药等处处与君侯为敌,虽然宵小无需介怀,但三人成虎,市井里流传的谣言,对君侯极为不利。”

谣言?他转过头对空空的天际牵了下唇角,“说我与少帝有染?这是我近年来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接了口:“是啊,据说丞相还与我牵扯不清呢,你们看看,我和他的身形,谁在上比较合适?”

众人愣了下,讪讪发笑,丞相大人的至交,就算满嘴胡吣,也没人敢同他计较。

丞相拧眉看了他一眼,“回去收拾行囊吧,陛下有令,命你明日回天水驻防。”

他在前面走得头也不回,连峥一听着了慌,匆匆追上去问:“怎么突然下令?我还没在京城待够呢。”

什么叫突然下令?哪有外埠武将自说自话跑回京师,一待就是一月之久的?他哼了声,“让你明日动身已经是宽待的了,依我的意思,即刻把你扔出城才好!”

连峥啧啧地一连串,“前两天还一口咬定看不上人家,这么快又向着她了?她让我走我就得走,你一点都没有舍不得我?”

丞相最近听见这类腻歪话就浑身起栗,他也搞不清了,他在朝为官十五年,以严苛著称,从来没人敢和他这么套近乎。最近连峥回来了,他是不必说的,神憎鬼恶的失心疯。少帝呢,也像受了传染,一口一个“舍不得你”。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魇着了,为什么这个梦总不醒。好友不能伤害,少帝怎么说都是个女孩子,他除了自己备受煎熬,没有其他办法。

连峥靠过来,他烦躁地把他推开了,“我很舍得,盼着你早点走,免得大鸿胪参奏你,连累我再为你斡旋。”

走是早晚要走的,反正享了一个月福,了无遗憾了。不过他只答了后半句,自动忽略了前半句,这让连峥窥出了□□的味道。他一点都不在乎丞相有多嫌弃他,顶顶他的肩头道:“刚才她来,我醒着,她是把我当成你了,悄悄给我打扇子,你看见了吗?”

丞相漠然,“我没看见,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怎么会没看见?你阴森森在窗口站了那许久,难道瞎了么?”他搓着手感慨,“少帝情窦初开,也同外面的姑娘一样。给你打个扇子,替你捋捋头发,是她对你的情谊,你别这么不解风情。”

丞相乜着他那张脸,莫名有了想打他的冲动,“她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亏你张得开这个嘴!连峥,我认识你那么久,从未想到你是如此禽兽不如的人。”

他居然念起旧来,那朝堂上频频给少帝出难题的又是谁?连峥被他骂得愕然,“同我什么相干,她瞧上的又不是我!”

丞相冷着脸道:“她年少无知,你也和她一样?你果真是太闲在了,才有那么多工夫嚼舌头。我看这样吧,把你调到西域都护府去,在那里待上两个月,我相信你会连话都不愿意说的。”

“别、别……”连峥摆手不迭,“你什么时候这么面嫩了,连玩笑都开不得。我是好心提点你,请你别太伤她的心罢了。”

他哂笑一声,望着院里那头黄牛道:“你太低估她了,以为她还是几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任势之术,权谋靠的不仅是谋,是权,更是胆。擒我一人,等同擒住了大殷半壁江山,然后便是杀心,借我之力,铲除十二路诸侯……可惜了,她年纪太小,要是再过个三五年,或许我还愿意陪她玩上两局。”

连峥听他分析长短,听到最后自己也糊涂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哪里有他想得那么不堪,可见他是以己度人,自己九曲十八弯,把别人也想得和他一样。

他抱着胸摇头,“再过三五年,你还不成家么?到时候拖家带口,就是想同她纠缠,人家也懒得理你了。”

丞相从来不为没有发生的事费心神,绕过他,从书案旁的瓷缸里舀了一瓢水,浇那窗台上的盆栽。盆栽的底是漏的,水很快淋淋沥沥顺着砖墙流下去,连峥简直对他五体投地,一盆假花,他一本正经浇了五年,看来脑子真的出问题了。

他喂了一声,“翁主早就不在了,你这孝打算守到什么时候?”

每个人都有不愿触及的伤疤,丞相的手停在半道上,不说话,只是回头看着他。

连峥吓了一跳,忙转过头望窗外:“明天得早点上路啊,否则入夜前赶不到泉粮驿……”

边说边为他感到悲哀,其实燕某人也算是个枭雄,当初他大刀阔斧铲除长沙王,旁系大宗一夜之间几乎剐杀殆尽。曾经翻云覆雨名动天下,不想到后来这件功绩却变成了长年的折磨,因为他在剿灭大宗的时候,居然忘了那个一直给他写信的姑娘!姑娘就是柴桑翁主,丞相因一时戏言,答应等她及笄便娶她,于是她从十二岁初见,一直盼到十八岁病死胶东。可惜覆巢的时候,那个令她念念不忘的人并没有出现,丞相辜负了佳人,良心经不起拷问,当初翁主送给他的那盆假花,便承载了他全部的哀思。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开始隔三差五给花浇水,这些年浇得花瓣都褪了色,仿佛破布头某一天会发芽,重新长出个翁主来似的。

他到底有没有爱过,连峥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愧疚。有时候愧疚这种东西,比所谓的爱情更强悍。他本想开解他两句,让他别再蹉跎岁月,但见他目露凶光,霎时就偃旗息鼓了。算了算了,爱打光棍随便他吧,等另一个能够填平心头坑洼的人出现,他自然就痊愈了。

他紧了下腰带,“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收拾包袱。你晚间是不是留宿宫中?那我就不来同你道别了,免得你早起。”

丞相知道他话里有话,那晚上的细节憋到现在没打听,真是难为他了。

他转过身去,扯开了话题,“荧惑守心不知是真是假,我必须亲自去验证。今夜要登朱雀阙,你同我一道入宫吧。”

连峥忙摆手,“少帝没宣我,我贸然跟着去,岂不是自寻死路?你一个人去吧,用不着害怕。无非口头上被她占点便宜,你一个男人,也不损失什么。”

丞相怔怔的,回想她喝醉那晚,似乎已经不是口头占便宜那么简单了。无论如何,害怕这个字眼伤了他的自尊,开玩笑,有什么可怕的?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不信这区区一个月就脱胎换骨了。

他说也罢,“你不愿去就算了,我明早送你出城。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自己多加小心,有什么要的,只管捎信回来,就是要女人,我也能给你送过去。”

这么好的朋友,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连峥拍了拍他的臂膀,“今晚上穿得好看些,挑你最漂亮的衣裳。”

漂亮的衣裳都被他抢光了,他怎么还有脸提这样的建议!再说他是去观星,又不是去相亲。少帝本来就居心叵测,恐怕今夜借着这个名头,又会做出什么事来。因此他要留十二分的意,若不是天气正炎热,他甚至想穿得厚实些,以保万无一失。

御城的夏日,白天很漫长,戌时前后天才渐暗。丞相的辇车入禁中时,黄门侍郎正对着青锁门行礼,这是尚书省外官下职的最后一道流程,行完礼即出宫,这一天的工作便完成了。

车马锵锵直到门上,夕郎1见了忙迎上来,拱手道:“下官等了相国许久,本以为相国还要晚些,特意交代了署长侍奉。眼下赶巧了,下官直送相国上复道吧。”

这皇城的建筑横平竖直,极其端正规范。宫城分东南西北四个部分,朱雀阙位于北宫南门,门外设望楼为朱雀门,和苍龙、玄武、白虎各守一方,支起了这庞大建筑群的脊梁。四门之中尤以朱雀为贵,由于皇帝常出入,因此格局分外宏伟。要入朱雀阙,不必在底下过门禁,只需上玄武门,两门之间有复道相连,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复道是凌空而建的,从上面通行,风便格外的大。丞相驻足远望,朱雀阙郁郁与天相接,据说离城四十里都能看得见。荧惑守心……果真成了定局,终归会引得人心动荡。好不容易大定的天下,如果再起波澜,不知还能不能经受得住。

“你不必相陪,下职吧。”他吩咐了夕郎,自己掖着袖子往前去了。

复道很长,走过去要花不少工夫。夜幕低垂,宫苑各处掌起了灯,从顶上看下去,错错落落恍如星辰。反倒是天上的星光还未亮,可能是因为夜还不深吧,一路行来恍惚得很。

终于到了朱雀门前,他顺着长坡下去,这地方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和连峥来过几回。后来年岁到了封侯离宫,就鲜少有机会走近了。

甬道上一人挑灯趋步前来,是个戴却非冠,穿袴褶的谒者。远远对他行礼,躬身道:“君侯来了,主公已恭候多时了。”

他提袍上台阶,这楼阙是木质结构,内部有楼梯次第向上。谒者将他引到梯口就顿住了脚,长揖道:“主公有令,请君侯一人登楼。”

奇怪她总爱制造些单独相处的机会,以前常以为她很畏惧他,近来形势有了逆转,反倒是他七上八下起来。

他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感到郁塞,还是那句话,怕个什么!于是一抖袍角踏上楼梯,逐层向上攀登,登顶后看见殿堂深处幽幽的一点光,火焰随风跳动,把一个纤细的身影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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