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了,喜童直在院子里打转转,没有召唤谁也不敢上前。
他来回踱着步,水土不服让他可是头昏脑涨又涨腹,歇了一天,美美地睡了一觉,早起才觉得好了些,可时间不早了,想上前过去敲门叫两位主子起来吧,又觉不妥。
自家主子是多么的饥啊渴的,他是都看在眼里,此时敲门恐怕人会翻脸。
如此来回走了四五圈,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喜童大喜过望,连忙上前,顾莲池负手走在前面,宝儿黑着脸走在他后面,她一手在扶在头上……等等,这是什么发型!
林宝铮长发全都盘在头顶,用不同的发带缠了好几圈栽侧歪歪的好像风一吹就会掉下来一样。
喜童两眼圆瞪,才刚要问,宝儿一拧身又回了房里,咣当关上了房门。
喜童顿时失笑:“姑娘这是还不会梳头啊,啧啧啧……”
顾莲池顿时回头,目光在喜童脸上一扫而过:“很好笑?”
喜童顿时闭嘴:“不,一点也不好笑。”
很快,房门又在他们面打了开来,林宝铮的长发胡乱顶在头顶,一只手还扶着,她在屋里恼得直咬牙:“顾莲池!你给我梳得这什么头发,都打结了,快给我打开!”
的确是,不太好看。
顾莲池摸了摸鼻尖,坦然走进。
喜童无语地赶紧跑了,他得赶紧叫人去找个会梳头的丫鬟过来,这一早上可是折腾了快一个时辰,到底是在外面找了个丫鬟过来帮着宝儿绾发。
顾莲池一脸无辜,还执意不许宝儿再梳辫子。
快到晌午了,才将他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梳顺了,好好绾了一个发髻。
因为这头发丝实在是缠得太乱了,在这个发髻梳好之前,都没给顾莲池一个笑脸,他也不以为意,让喜童摆了饭菜在屋里,吃得欢快。晌午时候,饭罢,喜童开始收拾桌子。
一个不留神,自家的主子又黏了宝儿的身上。
他回眸偷看,不由得暗自摇头。
这房间本来是没有梳妆台的,顾莲池让人弄来了一面大铜镜子就摆在了里间的矮桌子上面,林宝铮收拾了东西本来就要回临水了,被他磨着又坐了这么一会儿。
昨天进了屋里,他就开始给她梳头。
然而指望一个从来都没给自己梳过头发的人给你梳头,后果可想而知,他将她的长发打开了,又胡乱缠上,缠上了又打开,如此三四次,后来注意力也不在她的头发上了,分别已久,他不能自已,到底是将她整个人都按住,吃干又抹净了。
晚饭直接让人送来的,早上又不叫她起。
挨过了晌午,又来缠她,林宝铮心情郁闷,直推着他:“别闹了,咱们还是快点去娘那,你知道的,不能有孕。”
顾莲池嗯了声,放她从怀里出来。
她穿的还是昨日那件青布衫子,平时看着也不觉怎样,他目光一扫,伸手在她胸前扯了扯:“大了点,很好。”
林宝铮等他扯过衣领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话,脸顿时红了,在他背后捶了他一下,他若无其事地走开,喜童偶尔飘过来的目光被他遮住,忙不迭地收拾了碗筷去了。
出了晋阳城,喜童上车就开始晕乎。
顾莲池和宝儿并肩坐在一起,互相依偎。
握着她的手,还能看见她指尖的薄茧,之前那么多年的茧子已经逐渐消退,他轻轻摩挲,回眸:“后悔吗?你从前总是想建功立业,现在还想着?”
林宝铮笑,靠在他的肩头:“从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还能想着什么?”
她眼帘轻轻地颤,他看不见她的眸色,只单臂拥紧了她。
李朝宁回到了临水城,现在的她在边疆开了一家医馆,多数时间都在义诊,李连衣一直在给她打下手,整个人也和从前都不一样了,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身上更多的是安宁。
马车行得很快,顾莲池薄唇印在宝儿的额头上:“既然忘了从前,为何要嫁我?”
他手劲不小,钳得她胳膊发疼。
林宝铮笑,只握紧他的手:“即使忘了,也喜欢,很喜欢。”
她总是这样,轻易地就能令人欢喜起来。
他笑,难得笑出声来。
临水城当中,医馆就设在正街上面,马车一停下来,就看见外面排着队的百姓,多是衣衫褴褛。
顾莲池举步才药才要下车,被林宝铮一把拉住。
掀开窗帘,她一脸正色:“你一路走来,想必也看见了,因为打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不光是齐国还有赵国,疆土的纷争也好,国力的征战也罢,最终苦的都是百姓,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所以我们求的,不过是一个太平盛世。”
他怔住,目光灼灼:“宝儿……”
她指着外面那些等待就医的人,来握他的手:“我伤重的时候,凤起对浑浑噩噩的我说过,他能给我一个太平盛世,但是他没有成事,食言了。沈江沅是齐国有名的小善人,但是他跟我说,行善如他,也没办法改变什么,我问我娘,为什么不回燕京去,为什么要留在临水城里,她说乱世求生,得生了以后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好比说行医者可行医不为功名,为的是医者心,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常常想,我能做什么,以前总是想你也想不明白,现在和你在一起,心安定了,忽然知道我能干什么了。”
顾莲池微微扬眉:“你想做什么?”
她眉眼里都是笑意,是那种来自内心的地笃定:“我娘要离开临水了,天下之大,我不知道她到底会去哪里,行善也好,积德也罢,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是人,我想跟着她,能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什么不是我张口说的,做了才知道。”
他眸色如墨,看着她的脸,到底是嗯了一声。
这才是他的宝儿,是林十三用一生教出来的好宝儿,是李朝宁用言行一点点揉出来的宝儿,虽然不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虽然她出生于乱世,长大在乱世,如今又要入乱世。
他懂她。
他疼惜她。
他更加的喜爱她。
他目光沉沉,就落在她的眸光里,那里面映着他自己的脸。
林宝铮,她心里有仁义正气坦坦荡荡,而他只有她。
许是看着她的目光,有了太多的不舍,宝儿倾身上前来,抵住了他的额头:“你别想太多,我也是想陪着我娘,我爹死了以后,她迟迟不肯回燕京去,我就知道,她心里难过,只不说而已。”
说着拉起了他的手,让他下车。
顾莲池随着她的脚步,一言不发,医馆当中,李连衣和另外一个年轻的男子分别负责分开病患,李朝宁坐诊在前,紫玉和小叶子在后方抓药,将近一年的时间,将两个人也都练就成了不一样的人,对药方已经能很好的掌握了。
林宝铮嗓音清亮:“娘,我回来啦!”
众人纷纷侧目,顾莲池连忙上前:“娘。”
李朝宁点了点头,正是忙得不可开交,招呼她们两个人过去帮忙,医馆里每天都有一些人过来,这一忙起来可没了说闲话的时候,一整天到了晚上才算喘口气。
顾莲池可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流民,他们有的人身上甚至已经起了脓疮。
老百姓在不宁当中有的人失去了亲人,有的人失去了家,有的人甚至是死在了逃难的路上。他看着他们在疼痛当中麻木的脸,心如刀绞,更能懂得宝儿说的那些话了。
医馆在戌时才关上了门,浑浑噩噩吃了晚饭,四下一找,却发现宝儿不见了。
李朝宁和李连衣在一起分着药方,喜童也和小叶子一起在后院熬着药,唯独紫玉和宝儿不在,问谁谁都不知道,外面街上红灯三三两两,路人也行色匆匆,他靠在屋檐下面,只觉记忆当中燕京的繁华景象,犹如一根倒刺,扎在心头。
片刻,紫玉从远处跑回来,直招呼着他:“大公子,我们小姐在河边等着你呢!”
她说宝儿让他去河边,给了他一盏灯笼。
夜色渐浓,空中一轮明月好似圆盘,顾莲池一步一步朝着河边走过去,红灯笼通红通红的,映着地上坑坑洼洼的小路,两边的草丛里,不知道什么虫儿正是叫得欢快。
分明就在这荒芜的地方,却比郡王府府邸让人心生愉悦。
河水潺潺,这条河水就是他背着她逃命的那条河水的下流分支,远远地走到河路口就看见一抹暖光在河边停留,顾莲池加快了脚步,勾起唇角。
明月当空,繁星点点。
林宝铮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面,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许愿灯。
他提灯走近,红光映着她们交错的影子上。
她扬起脸来,笑:“我七岁入京,彼时我不姓林,也不姓顾,我就是宝儿,我娘叫我宝儿,我表姐我表哥也叫我宝儿,我爹那时候还能将我高高举起,进了郡王府才认识的你。”
顾莲池眸光一紧,定定地看着她:“嗯。”
林宝铮歪过头来:“后来我跟着我娘离开了燕京去了南方,再遇时你抢了我要送给陆离的灯,我说想让你当我好哥哥,你又不应,再后来你真的变成了我哥哥。”
他再向前一步,有什么东西早在心底炸开了一样。
她双手合十,回身将小小的许愿灯放入了河水当中:“愿天下盛世永宁,愿我和莲池哥哥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静默了片刻,宝儿又起身,回头走了他的面前,她拉起他的左手,笑靥如花:“想必我写给我爹的书信,你真的是没有看过,其实我和你的过往,我都记得。”
他怔怔看着她,目光沉沉。
她仰着脸,又伸手来抚他的眉眼:“我都记得,记得你说我是你的命,记得你说,若敢遗弃你,你就死,所以怎能不记得你?喜欢你惜爱你恨不能为你生为你死,你看,我都记得。”
月光洋洋洒洒落在她的肩头,河面上一片银光。
单单只宝儿才放走的许愿灯缓缓随着水流飘走,还有一抹亮色。
顾莲池低头,抵住她的额头。
他欢喜得想是大笑起来,唇角翘起时却是眸色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灯笼早已掉落了一边,他左手拿下她的手,右手握紧她的左手,十指交缠:“我宝儿。”
两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
“宝儿。”
“嗯?”
“想做什么,就去做。”
“嗯。”
“我在燕京等你。”
“好。”
“宝儿?”
“嗯?”
“我也试试。”
“什么?”
“我来给你,太平盛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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