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风都静止下来一样,整个院子里只有盘旋在树上不肯离去的那只笼中鸟,偶尔叫两声。这是一只蓝色的翠鸟,是原来这院落主人家养着的小宠物,想必养得久了,它不肯离开又回不去,便在树上啼叫。
顾莲池连忙叫人带队出去寻找李静,宝儿就跟着他,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坦然地走到了李朝宁的面前。林十三生怕朝宁冲动之余,会闹得不可收拾,只在旁好言好语地劝着她,说孩子们是两情相悦,都大了,这件事得从长计议,别恼。
院子里的人都被撵了出去,侍卫队守住大门口谁也进不来。
李连衣不敢置信地跑过来,瞪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指着宝儿直抖着手:“所以……所以沈江沅走也是因为这个事情,而不是他什么家里有事,对吧?他知道了是吗?”
这也是朝宁心中所想,回眸看着宝儿。
顾宝铮也不隐瞒,轻轻点头:“江沅哥哥怕我尴尬,先回去了。”
李朝宁一手轻抚胸口,似还有点接受不能,二人重伤救回的时候,她就不敢相信什么兄妹情意,回来以后看着顾莲池的一举一动更是怀疑,再三试探了,可当宝儿亲自证实了这一切,她又不敢置信了。
到底是亲娘,她想法自然和顾修不一样。
她想的更多是宝儿,宝儿将来怎么办,二人突然将此事公开恐怕也是受那赐婚的旨意影响,心里突突直跳,她上前来宝儿,脸色阴晴不定,只柔声道:“是,你爹说的对,此事得从长计议,你让娘好好想想。”
如果她们非要在一起,那她们置她们的爹娘于何地?
顾宝铮性子直,什么事干了就要干到底的,她看着娘亲故作镇定的模样,心中满是愧疚。
顾莲池轻扯她的指尖,二人双双跪下。
他扬着脸,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叫出一声娘来,这声娘还叫得心甘情愿:“娘,从您进郡王府的那天,我爹就命我管您叫娘,不是我不愿,是早就想过,或许有一天能叫得出,那也只能是因我娶了宝儿。”
李朝宁站在她们的面前,抚额:“你这般心思你爹知不知道?有多久了?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宝儿自己喜欢,我倒是无所谓她跟谁在一块,只怕你爹声名在外,不能容你。”
宝儿忐忑的心,不能安生。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皮一只在跳,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顾莲池自然知道厉害关系:“莲池此生非宝儿不娶,求娘成全。”
朝宁叹息,林十三直来拉他们两个人:“都说了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们先起来,你爹顾念的事情多,郡王府和朝中党派牵扯甚多,他有他的考虑,你跟她说有什么用。”
的确没什么用。
李朝宁总算理顺了下思绪,也来拽宝儿:“凡事不能勉强,起来。”
是了,横在二人面前的从来不是她,该来的总会来。
最坏的结果还是提前到来。
正是两个拽着人要起,两个跪着不动,大门口起了纷乱,很快,侍卫队林立两旁,一个无比熟悉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几月未见的喜童,弓着身体,双手不知捧着何物,恭恭敬敬不敢多言。
顾修身形颀长,一身锦衣。
他进门就看见几个人在院子当中拉扯,扫视一圈顿时皱眉:“公主呢?”
小叶子忐忑不敢隐瞒,照实说了。
顾修加派了人手继续出去寻找李静,这才走了顾莲池他们的面前来,他漆黑的眸子里,全是怒火,隐忍不发只淡淡道:“这是唱的哪一出戏了?嗯?”
李朝宁转头看着他,来拉他的胳膊:“不是说还得些时候才到?怎么提前了?”
顾修头也不回,目光沉沉,只盯着自己的儿子:“公主以死相逼,求了赐婚的旨意来,这是明着的意思,暗地里天子托孤,为了制衡郡王府,赐婚郡王府,这个时候,公主万万不能出事。”
说着他一动,身后的喜童扑腾跪了下来。
他如何不知顾莲池心意,然而却是不得不来,跪行两步到了主子面前,眼睛顿时红了。
早晚也躲不过这一天,顾宝铮就知道这一日很快会来到,却不想竟然是这么的快。她回眸,定定看着顾莲池的脸,他握紧了她的手,背脊挺直,依旧是才对李朝宁说过的话,再一次对顾修说了一次:“莲池此生非宝儿不娶,还望爹爹成全。”
顾修脸色阴沉,心力交瘁,低眸:“皇上早有赐婚主张,一日推不过一日。你生在郡王府长在郡王府,当知世事多有无奈,你和宝儿一起,为人父母又当如何?为人君臣又当如何?天理难容,不忠不孝,你自己说,让爹如何成全于你?”
圣旨便在眼前,宝儿怔怔看着喜童手中之物,动也不动。
顾莲池更是扣紧了她的手指,定定看着顾修:“莲池知道,不服君,不忠,不从父,不孝,不为国不为家不忠不义,从前也想过千万次,就看着宝儿就好,然想和做不一样,儿看见也想,看不见也想,若然她心中无我也就罢了,当她一辈子好哥哥也心甘情愿。现在她向我走一步,儿只愿伸手抓住,生怕错过。如果世上不能容我,愿一死。”
宝儿懵懵懂懂才确定几日心意,她可从未想过去死,更不愿他去死,自然也理解不到顾莲池苦恋的绝望。听闻身边人掷地有声,一口一个想死,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顾莲池却不叫她动,紧紧扣住她的手。
这可如何是好?
李朝宁脚步一虚差点摔倒,林十三连忙在旁扶了她一把。
顾修余光当中瞥到,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走了一步,她脑中嗡嗡作响,靠了他的身边。
圣旨它就在那里,所有的苦也必须都得吃下,顾修见顾莲池一意孤行,也是恼怒:“你只求一死?你死了宝儿又当如何?”
说着回眸又看着宝儿:“宝儿,倘若莲池不在这世上,你当如何?”
她当如何?
顾宝铮愣愣看着他:“我……我不知道。”
顾修又厉声道:“顾莲池,你只念儿女情长,却不知国家危难之际,正是用人之时,堂堂男子汉不保家卫国,何以还有颜面留在这世上?宝儿尚还知道建功立业,何况于你?”
顾莲池垂下眼帘,捏得宝儿手指生疼。
顾修伸手在喜童手上拿过了圣旨来,高举起来:“别怪为父,除此此外只有一条活路,报了你的死讯从此和宝儿便是隐姓埋名,再不现世。从此燕京与你无关,郡王府与你无关,齐国与你无关,雄心壮志与你无关,建功立业与你无关,平头百姓国破家亡也与你无关,你可愿意?”
说了他又看向宝儿:“顾宝铮!”
这一声顾宝铮犹如一记醒钟敲在宝儿头顶,她在营地这么长时间,已然习惯了这个名字,当即应声:“在!”
你看,她已经变成了顾宝铮,她已经进了营地了。
她已经明白了顾修的意思,明白了眼下的症结所在。
顾修说的这些话其实句句在理,顾莲池一声未应,然而别说他愿不愿意,就是她也不愿意。她上战场可不是因为顾莲池才来的,一腿屈膝蹲起,一手按在了二人的牵手处。
她到底是后悔了。
第四只手立即覆了上来,顾莲池按着她的手,双目已红:“你敢!”
钳着她的手劲捏得她疼得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顾宝铮有点想笑,可唇一动,笑得可比哭还难看了:“算了,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好儿女当保家卫国,死也死在战场之上,怎能让哥哥蒙蔽在市井当中?那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抗旨连累郡王府,别说你愿不愿意,我不愿意,我还要建功立业,我还要做巾帼女将……”
说到最后,她看着他眼睛,说不下去了,呐呐地,从他手里一根一根抽手指:“对不起。”
顾修亲自前来,此时必当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不愿意,不愿意让他顶着兄妹伦·理不愿意他顶着不忠不义也不孝的帽子苟且偷生,不愿意他死。顾宝铮抿住了唇,吸住了鼻子,强忍心中酸痛,看向了林十三。
是了,他说得对,为你死或许容易。
怎么活着却是很难,她终于明白了他早上对她说那句话的意思。
她拍着腿上的尘土站了起来,抬腿要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站住了:“还是活着能想见,你别干傻事,既是天子赐婚,或是天意如此,我去找公主回来。”
说她不放手的话,还言犹在耳。
然而宝儿的这番话,何尝又不是他犹豫之处?
他骄傲如斯,国家危难之际,好男儿就算死也当死在战场上,如何能抗旨而死?
整个郡王府,如何能为他陪葬?
而现在看起来,先放手的是宝儿,她何尝不是因懂他,才放的手?
二人心意相通,却因通而痛。
眼见着宝儿抬腿就走,顾莲池再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宝儿!”
顾宝铮头也不回。
她双拳紧握在身侧,只怕应一声,或是一回头,看见顾莲池的一个头发丝,她都会不管不顾冲回去,她怕她自己会冲动,会干蠢事踹飞那个什么狗屁圣旨,会拽着顾莲池逃跑,亦或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能干出什么事来。
出了大院,身后很快追出来一个人。
门口全是侍卫队和兵将,顾修也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庆幸自己做出如此决断,听着背后的脚步声,眼泪从脸上滑落,宝儿飞快抹了一下,站住了:“爹,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说着回头,眸色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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