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仰面躺在榻上,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房门轻轻被人推了开来,喜童关好门,蹬蹬蹬地跑了进来。
床前打着扇的小厮,一回头见是他,连忙嘘了一声:“公子可才睡着。”
天气闷热,热得人呼吸都不顺畅,新来的小厮小叶子能进到郡王府后院伺候着大公子倍感荣幸,做什么事都尽心尽力。
喜童嘻嘻地笑,习惯了没大没小,一口气到了床边:“真的睡着啦?”
小叶子今年也才十三岁,声音低低地:“才睡着。”
喜童为难地看着他:“看来我是白跑这一趟了,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咱们小主子,我可怜的小主子肋骨都断了,唉……”
他唉声叹气,转身刚要走,顾莲池已然睁开了双眼:“什么事?”
喜童连忙回头,半跪了床边:“今天宝儿小定,我看见王爷也在西院,听说他给做了媒人,可见真是上心啊,他给定的婚,哪个不要命的敢不放在眼里,我看陆家那小子祖坟可能烧高香了吧!”
少年复又闭上了眼睛。
喜童还在碎碎念:“我说主子吧,人都说会哭的孩子娘才管,你一天到晚地连话都不和王爷说一句,他当然不把你放在心上了,肋骨断了也不和他说,还让大夫和咱们一样瞒着,这算怎么回事嘛?再说你都不能动,瞒也瞒不住的呀!”
他话音才落,床上一个物件横着就飞了过来!
啪嗒打在喜童的肩头,他伸手接住,连忙后退了两步,不敢再开口了。
顾莲池目光冰冷,更是淡漠:“小青放下,你出去。”
喜童这才低头看了眼,原来他刚才扔过来的是小青,这青布人偶最近重新换了里子,双面的额上都在少年的要求下,硬是添了红色的发带,看着比以前的喜气得多。眼看着小主子动了怒,他不敢再多嘴,好好将小青放在了顾莲池的手边,低着头退了出去。小叶子见他走了,继续给顾莲池打扇,少年伸手轻抚小青的发辫,抿住了唇。
小叶子给他轻轻扇着风,看见顾莲池的目光似乎落在了人偶的脸上,小青笑脸在上,他伸手来翻面,可惜少年不能大动,小叶子连忙帮他给小青翻了个身,顿时哭面朝上。
顾莲池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清净,怎一句话不说?”
小叶子胆怯地看着他:“公子,说,说什么?”
少年抓起小青的胳膊拽了枕边来,屋子里安安静静地,静得不像话,这小厮是他特意挑选过来的,当时看他长得白白净净低着头,胆子小得像只兔子。
顾莲池淡淡瞥着他:“随便,说什么都可以。”
小叶子抬眸,忐忑至极:“公公子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我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莲池听他这么说,顿觉索然无味:“算了。”
小叶子顿时闭嘴,老老实实地给他扇风。
又过了半晌,顾莲池躺得久了,想动一动,小叶子赶紧伸手来扶。
少年脸色苍白,轻轻将小青抱在胸口。
小叶子拿了水来给他喝,顾莲池摇了摇头,只淡淡瞥着他:“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进的郡王府?”
小叶子听见他提及家人了,连忙抬头:“还有妹妹,她在我叔叔婶婶家里,我听说郡王府要买小厮,特意托了人牙子银钱才能来的。”
他可真是老实,有什么说什么。
之前顾莲池有意再找个小一点的小厮,可郡王府里本来人也不多,平时都熟悉得很,他让喜童去找人牙子带几个来,在众多人当中,挑了几个看着顺眼的,其中一个就是小叶子。他本名叶少勇,人长得白白净净,又瘦又小,据说原是秀才先生之子,后来双亲都不在了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的。
顾莲池听见他提及妹妹了,也是抬眸:“你还有叔叔婶婶,他们对你怎样?”
小叶子听他提及自己叔叔婶婶了,更是高兴:“好啊他们待我很好啊,我爹死了以后,我娘带着我投奔叔叔婶婶,一直都他们照顾我们,后来我娘死了,我婶婶也病了,没办法我才想出来做点事情的。”
说着,他又给顾莲池讲自己来到燕京之后的点点滴滴,说起他的妹妹叶恬,更是神色温柔,眼底全是笑意,仿佛有了全世界一样。
顾莲池一直看着他的目光,抿住了唇:“你所谓的想做点事,就是卖了自己做小厮?一日为奴,奴籍不可更改,这就是你想出来养你妹妹,报答你叔叔婶婶的好法子?”
他平时鲜少有能说得上话的人,今日或许是有些孤独,看见小叶子忐忑的模样,就想到了送林宝铮的那只兔子。小叶子涉世未深,言语间也带着一丝丝的傻气:“可是我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从前读书,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爹死了以后书也读不下去了,总不能混吃等死吧,能卖了自己也是好的,给家人换点好处,也挺好的。”
顾莲池胸口疼痛,脸色苍白,看着小叶子终究是叹了口气:“就连你也有顾念的家人,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像那个呆子一样。这么一看,我算个什么呢!”
他声音低低的,这话说得十分悲戚。
小叶子听他口气不好,也不敢随意搭茬,只看着他伸手揉了揉人偶的脸,默默继续打扇。
过了能有好半晌,就在他以为顾莲池昏昏沉沉又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忽然听见西边传来了响亮的鞭炮声。
顾莲池如梦惊醒,到底挣扎着坐了起来:“罢了,我也低气一回,你去西院找呆宝,叫她快点过来,我有话说。”
小叶子自然是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只迷茫地站了起来:“呆宝是谁?”
他才到郡王府,自然不认识林宝铮,顾莲池对他摆了摆手,只得叫他去找喜童。
等人走了,少年才拿起小青来,顶了顶她的额头:“她要是不来,我就当没认识过她。”
鞭炮也放了,八字也合了,客人也送走了,礼成了。
林宝铮自始至终都在懵的状态下度过了这么半天时间,林十三被请来之后,她还一度高兴得不行,可不等人陆家人来了,顾修先来了,等到陆家人到了以后呢,他也一直坐在那里,据说是充当了媒人的角色,她就高兴不起来了。
合了帖子了,据说是天赐好良缘。
陆离总是偷偷地看着她,她记得娘亲的话很是配合,他对她笑,她就对他笑,日头偏了中才算礼成好容易给陆家人都送走了。紫玉和彩瑛两个人在收拾宴上的残局,宝儿有点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
表哥和表姐都出去送客了,林十三先一步回来,瞧见她恹恹的,大手一挥一巴掌招呼在她的后脑勺上了:“干什么发起呆来了?怎么?你不是挺喜欢陆离那小子么,还送人家发带了,我看你娘今天看了他头上发带好几眼想必也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宝儿笑:“我不会糊弄人,既然定亲了,就对他好呗!”
林十三表示十分赞同:“这才是我宝儿,我也仔细瞧了,陆离一看你就脸红,可能是因为你今天穿得太好看了,他心里估计早乐开花了,还是喜欢你的。”
宝儿低头,她今天也算是盛装打扮了。
平时都不怎注意穿戴的,今日表姐特意给她穿了新裙子,长发上也戴了不少沉甸甸的东西,一早忙乎到现在她也没注意到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听十三夸她,回身跑了镜子面前,不由瞪大了眼睛。
镜子当中的娇俏少女,此时多了说不清的感觉。
仿佛一夜之间,她长大了不少。
她脸上的粉也似乎有点厚,妆容虽然精致但是柔柔弱弱地,她可不喜欢这样的装扮,伸手摘下金首饰,全都扔在了桌子上面,林十三追了过来,也是啧啧出声:“我宝儿一打扮,也是个美人呢!”
林宝铮尝试着想把耳朵上面的耳环也摘下来,可笨手笨脚地打不开,还扯得耳朵生疼,她回头求助于林十三,男人哈哈大笑,只说自己一辈子连个媳妇都没娶过,哪会弄这个。
宝儿泄气,也只好戴着了。
林十三伸手抚着自己的眉间,笑得开怀:“戴就戴着吧,挺好看的。”
她抬眸看着他,也是笑了:“爹,你今天是真的高兴吗?”
男人点头:“当然,你娘肯叫我来,自然还是想让我挂着你爹的名头的,别的我不在意,爹这辈子可就你这么个宝了,能看着你定亲,自然是高兴的了!”
他这声爹,自称得可真是得意。
宝儿也被他笑意感染,庆幸今日有他在,不由发自内心地感激自己的娘亲来。
紫玉收拾了一通,叫她回屋去洗脸。
她赶紧撇下爹爹跟着走了,大致就一刻钟的空,也才擦了手,喜童就颠颠跑了来,找了她一圈在她门外急巴巴敲着门:“宝儿!宝姑娘!”
紫玉给他开了门,喜童一头扎了进来:“定亲了吗?定完了吗?”
林宝铮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上,半分粉黛也无,只扬眉看着他,很是确定地看着他:“对,定亲了,你是来嗯……恭喜我的?”
喜童双手抱拳,一脸苦色:“恭喜恭喜。”
宝儿点头:“总之,谢谢你。”
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喜童苦于不知道怎么回去交差,只得苦哈哈地跟着她的后面,跟着她转来转去:“我们小主子特意嘱咐我来,请你过去,他有事找你。”
宝儿想到他咬她的那一口,想到他从前对她做的种种恶劣之事,却是不愿:“我不去,他半分也没瞧得起我们,也没瞧得起陆离,从前在常州时候,陆离就教过我一句话,志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浪费那时间干什么。”
喜童跟着顾莲池,也是没少读书了,见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更是心急,给宝儿拽了一边去:“小祖宗诶,这话我也就跟你说了,我们小主子的肋骨哪里是我们家王爷打的啊,是你一脚给踹的,你说他这都不愿告诉别人……”
话未说完,宝儿也是挑眉:“哦,我没让他瞒着,他怎不跟别人说,你怎不问问他我为什么踹他?”
她小的时候言语间呆里呆气的,大了些虽然好多了,但偶尔也冒呆气,喜童却不想宝儿也有伶牙俐齿的一面,当即被她问住了。他当然不知道顾莲池干了什么,宝儿才踹他的,可他今日是千万都要给人请去的。
也是他从来心眼就多,知道宝儿心软,一捂眼睛当时就掉了两个眼泪瓣来:“我们小公子不往出说,当然是怕王爷责罚你了,现在府里多数都不知道他伤得这么重,他从前就千错万错,你好歹也饶他一回……呜呜可怜我们小公子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现在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我看就这么着,也没两天好了!你说说这都因为谁?让你过去,他也无非是想跟你和好,跟你道歉……你说这要都不行的话……”
喜童嚎了两嗓子,哭得越发来劲了。
林宝铮有点傻眼,她从来都不记仇的人,一见他这副模样,仔细品了品他的话,也就应了下来:“好好好,我梳梳头就去,你先回吧!”
她拽下来不少首饰,头发乱乱的。
紫玉才刚说给她梳头,这就坐了梳妆台前,喜童知道她说一不二,见她应了满心欢喜,忙不迭地跑回去报信去了。
梳头也是简单的编了两个辫子,林宝铮不许紫玉给她往头上戴什么东西,简简单单地又换了平时穿的衣裤外衫,才觉得走路也舒服起来了,她让紫玉留在家里,一个人就出了屋子。
此时烈日当头,明晃晃的日头就挂在空中,烤着大地上白花花的。
林宝铮出了西院,这就进了东院的院子,才进园子,远远地就看见东院亭子里,有三个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缩回了脚步。
东西两院本来就是通着的,之前李朝宁拒绝林十三的那个亭子,此时还有顾修,两个男人都站着,她娘李朝宁一个人坐在石凳上面,偏着脸看着莲花池微微似在出神。
可能是对那个亭子有所抵触,也可能是只好奇这三个人在一起说着什么,宝儿当即将顾莲池抛之脑后,饶过林子,再一次来到了能听墙根的假山暗处。
也是她来得正是时候,顾修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坚定:“十三,你我兄弟一场,我不想再有芥蒂,一旦朝宁进了郡王府的门,宝儿的户帖立即会变更为顾宝铮,你要有心理准备。”
林十三笑,只挑起眉来:“我有没有心理准备又能怎样,看起来,婚期都定了?”
顾修站在他的面前,轻轻嗯了一声:“就这两个月吧,还没定日子。”
就这两个月,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宝儿的头顶,林宝铮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她就在三个人诧异的目光当中翻过长廊,脚踩假山大石,扶着扶栏跳进了亭子里。
小的时候,林十三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上山下河。
那时候他是那么的年轻,现在虽也不老,但是一脸沧桑。
宝儿只定定看着他,走到他的面前,细细看着他。
今日他也好生打扮了一番,锦衣华服的,原来还为李朝宁能请他过来高兴不已,原来还为能看着女儿定亲开怀大笑,却不想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只能笑。
林宝铮上前抓住了林十三的袖子,轻轻的晃:“爹,我想回家了,你带我回去吧!”
堂堂七尺男儿,几近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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