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尧知道自己大概是在忘川盆里浪费了一些时间,来的时候又从二郎神只词片语里得知烛九阴的情况不太好,然而他有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他的情况这么不好。
最初他见到他在那水牢里,虽然狼狈,不见虚弱,周围虽黯淡无光,阴风怒号,但也好歹有黑莲游鱼——面上算得上个天牢里的“雅间”。

烛九阴掰扯下来用来做定情信物的黑莲至今还插在张子尧房间里怒放……

而今日一见,张子尧却意识到已有什么不同——水牢还是那个水牢,只是比寻常更加寒冷刺骨,素廉远远走近便拉住张子尧蹙眉不愿再靠近……周围安静得可怕,南天门入口仙乐已不得耳闻,而那隐约从那水牢里传开的,似乎只有风吹莲花发出的沙沙声,以及游鱼摆尾、搜受了惊吓水花飞溅的声响。

——风中传来夹杂着血腥与腐朽气息的腥臭。

仿佛死亡的阴影已悄然而至。

一旦想到这样的气息从何而来,张子尧心中便不由得一缩,他转过头低声对素廉道:“你在这等我,别过来……”

素廉用那只金色的瞳眸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知道他接下来又要做些什么——张子尧笑了笑,抬起手摸摸素廉的头,就像是他小时候那样道:“若是听见什么声音,你就离开,头也不要回……有人问你是不是见过我,认识我,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素廉将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拿下来,答非所问,“你为什么不怕我的毒了?”

“嗯?”

“张子尧,你还是不是人类?”素廉一脸茫然。

张子尧笑笑,点点头,嘟囔着“我当然是啦”将素廉往外推——后者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最终到稍有光的地方二人才停下,张子尧拍拍素廉的肩膀转身要重新去往水牢,刚迈出一步,就听见素廉在他身后道——

“你明知我不会走。”

张子尧脚下一顿,没有转身,只是稍稍侧过头。

“自你从黄束真手中将我带回,又不远千里前往太行山脉为我寻求获取自由之法,明我心意,知降祸于天下非我心意——这么长久以来,待我亲如兄弟,而我,我又何尝不是……”

素廉停顿了下。

良久,他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莲池里的非一般锦鲤,最初无害,靠吸食腐肉并夺取他人法力存活,久而久之,自成精怪;初始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终态人面鱼尾,美艳无双,相传为天帝有意豢养用作庆典观赏,其有鸟翼御空,食人凶狠,可长期存与水下,名唤:蠃。”素廉缓缓道,“这么些天日过去,烛九阴又是个法力高强的,莲池之内怕是早有几条化为人身,你去时千万小心,若是叫他们拖至水下——”

张子尧只答“知道了”,便抬脚向着水牢方向走去。

丝毫不见畏惧。

素廉目送他离去的背影,那金色瞳眸如明镜,片刻,又转至暗沉如琥珀……待那打着伞的圆滚滚背影逐渐融入仙雾,隐约他总觉得自己恍惚看见了土地的身影逐渐变得纤细年轻,最后成为个身着普通布衣草鞋黑发少年——

素廉一愣,微微闭上眼再睁开,却发现那人已经消失在乳白色薄雾之中。

……

张子尧打着黄油纸伞回到水牢边,站在水边远远便看见水面有一道长长的划痕自他脚下划开,水下似有什么比“锦鲤”更大的一条的水生动物在活动……

张子尧冷漠垂下眼,随即看向莲池尽头被束缚在圆柱下的男人——就如同二郎神所说的那样,烛九阴比上一次张子尧看见他的时候更加狼狈,泡在水中的龙尾深深沉入水中,腥臭的鳞片飘满了水面……

仿佛听见了张子尧的脚步声,他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又耷拉下去,“啐”地吐了口含血沫的唾沫——

动了动唇。

还没来得及说话。

这时从水面突然有了巨大的动静,暗沉的水面突然磷光闪烁,一皮肤苍白的女人破水而出,她面容倾城绝色,胸脯高耸,苍白的双臂拦上了奄奄一息的男人的脖子,赤身胸脯贴上了他的胸膛……她用纤细的双手捧着他的脸,将他的头转向自己,张开朱红的唇露出獠牙,有光从烛九阴的唇边亮起——

不知道这吸食他血液和法力成长的东西在做什么,但是张子尧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当真讽刺。

天庭之上,却在角落里豢养这般黑暗生物。

而此时此刻。

男人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自己有重要的东西正在被吸取,他只是强撑着睁开眼,那双暗红色的瞳眸看着站在莲池那边的人……嗓音沙哑:“怎么又来了?本君说的话你是不是听不懂——”

“你怀里抱着别的女人,确定要这么跟我说话?”

张子尧嗓音平静,与此同时双脚从莲池边漂浮起来,那圆滚滚的身子向前倾,落在一枯萎的莲花之上——

淡淡的银光将他笼罩,他的身形被拉长变得显瘦,肉呼呼的脸也跟着消瘦,当五官越发立体,身着普通白色布衣、黑发黑眸的少年打着那把黄色油纸伞……

烛九阴一怔,片刻困惑。

而此时。

围绕在莲花周围的池水动荡,似有许多方才那破水而出的生物因为感觉到了什么伺机而动起来……烛九阴眼皮子跳动,来不及思考张子尧如何变回自己的模样,只是垂下眼冷冷看着捧着自己的脸的蠃:“喂,你们想对本君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唯独那个人,若你们想要动他一根汗毛……”

捧着烛九阴俊脸的双手微微一僵。

绝色女人眯起瞳眸,似被震慑向后缩了缩——随后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不过是终日被她们吞噬豢养得不成人形的……

落难龙神而已。

不足为惧。

勾起红唇,她勾勾指尖,五六个样貌不同,却不约而同拥有倾城之貌的女人从水中冒出头来,其中一名小心翼翼靠近漂浮在黑莲之上的少年,试探似的伸出冰冷的手,一把扣住了他的脚踝——

想要将他拉入水中。

烛九阴抬了抬头,天空之中响起震天龙吟,原本依偎在他怀中的鱼妖被吓了一跳,尾部鳞片炸开呲牙喉咙震动发出“嘶嘶”的声音,狠狠一推男人回身跃入水中!

莲池一片动荡。

“张子尧,你走!”

烛九阴手中玄铁锁链发出“哗哗”声响,看不出原色的龙尾甩动狠狠拍飞一条想要飞扑向张子尧的蠃——

更多的蠃飞跃而起!

烛九阴红色瞳眸微微缩聚,紧张地看着张子尧足踏枯萎黑莲往自己这边移动,当到他面前,他抬起双臂——黑发少年身体倾斜狠狠撞入他的怀中,抬起头亲吻他的唇角,并收紧拦住他湿润颈脖的双臂:“你居然让别人抱你,臭流氓。”

当他话语之间,在他身后有呲着獠牙的蠃从水中跃起冲着他们飞扑——

烛九阴抬手将张子尧护在怀中:“你来给老子找事做?”

“不是,”张子尧赖在他怀中仰起头笑了笑,“来从这臭哄哄的鱼缸里把你救走。”

这副模样。

明知不是时候,烛九阴却还是底下头,用干裂苍白的唇在其唇边狠狠啃咬啄吻了一下!

……

接下来的一幕。

烛九阴似曾相识。

他看见张子尧咬破指尖以血湿润点龙笔,点龙笔飞舞之间,从莲池边湿润的水面之中,浓郁的墨香几乎掩盖腥臭,一条通体血红、尖耳蠃从积水中一跃而出,狠狠将那原本即将扑向张子尧他们的那只鱼妖撞飞——

两只蠃细细一看居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她们很快撕咬成一团!

然而那墨成之物,有形无实。

她不知痛,不知畏惧,不知恐惧,轻易将那与自己纠缠的蠃撕碎,一池原本已经浑浊不堪的莲池瞬间被蠃血弄得更加粘稠浑浊……

不一会儿,一池妖孽被斩杀殆尽,莲池之上飘满了美艳半人鱼女子尸体,与黑色莲之间,有红色锦鲤从水底浮上,像是当年啄食烛九阴尾巴一样。开始啄食同类尸首——张子尧画出的血妖回头冷冷瞥了二人一眼,最后化作烟雾,消失与空气之中……

烛九阴目瞪口呆之间。

突然感觉到手边寒气逼人,低头一看,怀中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与锁拷住自己的锁链统一材质的利剑,手起刀落之间,那锁链“哐”地一声便被斩断——

利剑造型独特,如半月,如獠牙,通体黑色,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气息……利剑翻转,靠近剑柄处用赤红古字上书“龙牙”二字——

正是与这能锁链漫天神佛的玄铁链同一母料打造出的上古神兵。

只是……

千年前,“龙牙”之器便早在烛九阴眼皮子底下支离破碎化作废铁碎片,如今怎么可能——

【绘梦匠中的画匠有三不画:其一不画钱财;其二不画粮物;其三……不画世间不存在或曾经存在现在已经消失之物。】

……

【世间不存在之物自然不必说,而曾经出现现在已经消失的则如传说中的‘龙泉剑’,相传早已随它曾经的主人剑断人亡,画了也‘借’不来,倒是白白丢了面子,所以不画。】

曾经蹩脚画师少年的碎碎念在烛九阴耳边响起。

“……张子尧,你——”

烛九阴目光凝聚,看着怀中之人,下一秒,却见他手中“龙牙”化作虚无黑色墨雾,消失殆尽——少年撑着男人的肩将他从囚禁数日锁龙台扶起,仿佛逃避烛九阴狐疑目光,答非所问淡淡道:“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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