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心终于也跟随着安定下来。
只是当人们问起圆海和尚他究竟为何生病,圆海和尚也只不愿多说;提起离开了他的安乐寺如何一片混乱,老和尚则淡笑摇头叹息——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事并非发生在圆海和尚身上,反而是安乐寺上下众僧无论老少皆像是在某一刻患上失忆症——对于“圆海和尚不能主持寺中事物时,究竟是谁站出来当了临时主持”此事,安乐寺众人居然皆是一脸茫然……只知道圆海和尚与他们的小师弟释空关在佛堂中密谈一夜,第二日出来,便对外宣称,圆海不在时,寺中居然是释空当家。
安乐寺内外皆一片哗然:安乐寺僧人没有上千也有成百,其中有不少德高望重的老僧人,无论如何似乎也轮不到释空这个还算是孩子的后辈来主持大局吧?
然而对于众人的质疑,圆海却不管不顾,只言这些日子释空主持寺中事务无功劳亦有苦劳,于是赐了他一个新的法号,居然是没有谁用过的新字辈——
为“龙海”。
释空和尚就变成了龙海和尚。
龙海和尚接纳新法号的那天整个安乐寺的僧人都到齐了,还有许多来看热闹的百姓,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安乐寺围了起来——于是在龙海和尚跪在佛前叩拜,低吟“阿弥陀佛”时,许多人都听见了从天边响起的震天龙吟。
有人说看见一条银白色的龙从龙海和尚身上腾空而起,冲破九霄;
有的人却说不对不对你看错了,那分明是一条全身乌黑的巨龙;
有的人说我分明听见龙吟之声从龙海和尚身上传来;
有的人却说我分明听见龙吟之声震碎苍穹,从天边传来……
众说纷纭,然而真相却不得而知,人们只道那日之后,大家都知道安乐寺多了个被神龙庇护的龙海和尚——他的佛珠手串为一百零九颗,他说那是他的佛道;他的手臂上有银龙的图腾,银龙守护金陵百姓、守护安乐寺百年安居乐业,不受邪魔侵袭。
这一夜,龙海和尚独自一人端坐于佛堂之中。
万古佛灯一盏随风摇曳,手中的木鱼停止敲击,他垂下眼,看着面前投下的人影被另外一个高大的身影覆盖,那人就这样出现了。悄然无声地站在他的身后。
“你不该来。”他头也不回淡淡道。
身前的人影晃动,大约是站在他身后的人动了动,良久,身后响起一阵叹息,男人低沉又无奈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小和尚,你这又是何必。”
“与你无关。”
“本君早些时候便告诉过你,本君本就不好龙阳,只是那日在山泉之前,见你挑着水桶摇摇晃晃还要念经的模样实在可爱,这才忍不住上前搭话——”
“烛九阴。”
“……”
“你若是专程来同我说这些废话,那现在就滚出去。”
强力压抑着心中的苦闷和蔓延开来的酸楚,开口说话时虽然语气冷漠却终究还是难以掩饰话语中的强烈情绪——木鱼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年轻的和尚站起来,他转过身,背对着的是他终日诵经跪拜的佛祖,他看着身后的男人,对视上那双红色的平静瞳眸——
他黑色的眼中有丝毫不掩饰的痛苦。
而对方的眼里,却只见怜悯。
哼,又是怜悯。
“师父说我慧根不清净,心中别有所想,便罚我来此诵经思过——只是那经文我诵经了成千上万遍,为什么却没有哪一行那一页能让我静下心来?!”
他提高了声音——
“我原只是一心向佛,想要不辜负师父的期望今后顺利接过他的衣钵,本来、本来一切都顺利得很,你为什么偏偏要跑出来,坏我修行、扰我清净?!”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然而站在他对面的人却安静地站着,眼神丝毫没有变化——
这样的眼神充满了叫人心寒的慈悲。
站在蒲团上的小和尚盯着那张仿佛永远不会动情的脸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怪笑了一声,伸手拉开了身上僧袍的系带——
男人的眼神终于发生了变化。
待烛火之下,小和尚那年轻的躯体完全暴露于那双红色的瞳眸之下,纤细的白皙手臂之上,一条银龙缠绕盘踞,分外刺眼……男人垂下眼缓缓道:“你这又是何必。”
“你只会说这句话?”
和尚走上前抱住了跟前的男人,让他冰冷的黑色华服贴在自己的胸前,那冰凉让他微微颤抖,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不稳,他说——
“烛九阴,怎么办,你这妖孽,却叫我偏偏喜欢上了。”
整个祠堂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就像是不能说的话终于被说出了口,禁忌被打碎,露出了它血淋淋的狰狞面孔——
良久,被年轻的小和尚抱在怀中的烛九阴动了动,然而还未等他怀中人惊喜,他却只是轻轻挣脱他,来到他身后捡起掉落在蒲团上的衣服批到他的肩头,将他转向自己,道——
“你说的没错。”
“……”
“本君不该平白无故招惹你。”
烛九阴停顿了下——
“这笔孽帐,你索性记着,有朝一日或许有机会找本君讨回……”
“收不了。”
“……”
“这世间的帐,讨账的人也要被背负账的人放在心上,讨账的人才能讨要,才有恩之后的怨与情仇……但是烛九阴,你且看看你,”那小和尚踮起脚,捧着男人的脸望入他的眼,“我在你眼里都看不见我自己。”
一阵不知打哪儿吹来的凉风吹入。
小和尚放开了男人,他稍稍后退一步,将脱下的僧袍一件件、慢吞吞地重新穿好,最后,他又恢复了最开始那般冷漠的模样,弯腰拾起了方才掉在地上的木鱼——
他端坐回蒲团上,再次面对着那座佛祖像。
咚。
木鱼轻敲声响。
“你走吧。”
咚。
诵经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第二日,安乐寺的众僧虽不明所以,却隐约觉得他们的小师弟龙海和尚哪里变了——说不上究竟与以前有了什么区别,他依然笑着,依然温和,依然吃斋念佛,依然抱着竹扫帚认认真真的扫雪……
但是就是哪里变了。
“情根非净,只是缘断已。”
一切仿佛都伴随着圆海和尚的一声叹息落下帷幕——
“阿弥陀佛。”
数年后,当圆海主持百年圆寂,最受人们拥戴的龙海和尚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衣钵,成为了安乐寺几百年来最为年轻的主持。
……
直到五十年慢慢悠悠过去。
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五十年对于仙人来说大约不过是眨眼一瞬:然于普通凡人,似乎就算是重述其一生那样的漫长……
五十年,足够让寻常稚童经历正常、娶妻、生子、育儿、共享天伦之喜怒哀乐,然而对于一名待在寺庙的僧人来说,不过是五十年三百六十五天每日看着佛灯点燃又熄灭,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罢了——
还是那座佛像。
还是那个佛堂。
当年的蒲团也已经由原本的淡黄被洗得泛白,或许已经换过许多个了——不过这些都是年轻的小和尚们需要惦记的事,只是吃斋念佛,管理寺中大事决策的龙海和尚根本记不清楚这些琐事……
站起身推开佛堂的门,发现又是一年的冬季来临,淅淅沥沥的雪花覆盖满了佛堂前的台阶,龙海想要拿起放在角落里的竹扫帚扫扫雪,绕到门后却发现那竹扫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只是经过铜镜时,他看着自己倒映的脸,稍稍愣了愣——
什么时候变得苍老了呢?
脸上有了皱纹,下巴和嘴唇上留了胡须已花白……啊,若是有头发的话,也应当满头华发了吧?
老和尚稍稍凑近了铜镜,仔细看看发现自己的双眼也变得浑浊了……不负年轻时候的清明,动起来时也显得有些迟缓——
手中跟随了自己几十载的佛珠手串转动,手臂上稍显松弛的皮肤上那条银龙却还栩栩如生,白光闪过,身着白色华服男人立在老和尚的身后,年轻英俊依旧,他眉眼冷漠,却是认真看着老和尚,眼中依稀可见些许担忧……
“无事,只是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这样老了……”龙海和尚笑着,“老咯,可是吞佛你却还是当年那样——”
跟在老和尚身后的英俊男人微微弯下腰,越过老和尚的肩膀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而后面无表情道:“不老。”
龙海笑了起来。
“这么多些年跟在老衲身边,烦了吧?”
“不过一瞬。”
“……”
“不烦。”
身后男人答得自然而然,龙海眉眼舒展开来,他正欲说些什么,突然发现身后亦步亦随的人突然停了下来……龙海好奇转身看向他,这才发现那人此时正拢着袖微微蹙眉看着天边某个方向,沉默片刻,似感觉到龙海目光,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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