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回、孤木山庄拂丝柳,愁云涧里闻鬼哭
提溜转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梅振衣一指这座山:“你能出入这法阵不惊动那斗牛,修为也算相当了得,但你尚未得无碍缘觉,那头牛的鼾声带着神念,并未掩饰自己的灵台,若有捉风尾之术,能知道他在说什么。”

仙家妙语声闻中告诉提溜转,那头肥牛的法号颇为奇特,叫“牛牛的六层肚皮”,一边打呼噜一边还在“说话”。此牛看上去很懒,所修却是梦入灵台之功,因此不愿被打扰,它曾经胆子很小,受到点惊扰就逃跑,此山的警戒“法阵”是它的天生特异神通。

因为胆小,它曾被自己的弟弟骂醒过很多次,成仙后来到了自在天世界,在此山布下法阵睡大觉,扬言谁要是擅闯山中惊扰了它,它就跟谁拼命决不后退,反正不会再逃跑。

提溜转直眨眼:“他的呼噜声你能听明白,但以我的修行并不清楚,若是不小心闯入此山打扰了它睡觉,它也要和我拼命?”

梅振衣苦笑道:“它自认为已经打了招呼,别人能不能听明白是别人的事,要不这里为何叫自在天世界呢?”

提溜转:“它的弟弟又是谁呢?”

梅振衣:“呼噜声中可没说,但我听悟空尊者提起过,当然也是一斗牛,自封平天大圣牛魔王,原先也有他化自在天修为,曾在此地兴风作浪聚啸山林。”

提溜转扑哧一笑:“波旬是魔王,它也自称牛魔王?”

梅振衣也笑:“是啊,后来牛魔王被波旬赶下了界做妖王,还与心猿悟空有结交,又在玄奘西行路上被观自在菩萨点化,出离他化自在天修证各乘天果位,如今已在佛国,但他这位老哥还在此地睡大觉。”

提溜转的疑问很多,又问道:“这位牛魔王的大哥,也有他化自在天世界修为吗?”

梅振衣摇头:“它没有,这里只是波旬开辟的自在天世界,诸修士大多欲修证他化自在天成就,真正的他化自在天魔很少看到,除非有事行走至此。这位牛牛的六层肚皮真动手的话,不是你的对手,它也只能欺负听不懂它的鼾声、也识不破他的法阵者。”

这里是魔王波旬开辟的自在天世界,驻足其中的修士绝大多数并无他化自在天成就,飞升之后被愿心接引,或者从别处仙界而来。而独孤伸那种天魔一般都有自己的孤僻灵台世界,依附于佛国也与自在天世界相连,不必长期在此外围道场驻足行走。

“往前看看,回头再理会这座山。”梅振衣吩咐道。

两人前行百里,来到一道幽深的峡谷前,山壁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三个字“愁云涧”。提溜转突然一转身道:“此地应有修士隐居,我能察觉到那种神气波动,感觉竟十分熟悉,应是鬼修之法。”

梅振衣微微一笑:“世间道法万千之门,阴神成仙者虽罕见,但也不止你一位。”

提溜转在峡谷前转来转去问道:“我们进去吗?”

梅振衣:“这里没有洞天结界,也没有写牌子不让人进,你想进,我们就进去呗。”

提溜转隐去身形潜行而入,梅振衣跟在后面走进峡谷,刚开始没有什么异状,渐渐走到最深处,两旁都是青黛色的峭壁。周围忽然暗了下来,一片哭声传来,四面八方无处不在,似极远又似飘忽在耳边。

这哭声颇为奇异,抑扬顿挫就像一曲乐章,侵入灵台中,直让人忍不住落泪随之而歌,种种悔恨、幽怨、哀伤之感一齐袭来,却不是自己所经历的,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哭来哭去,梅振衣仍不动声色飘然前行,就似没有听见。提溜转却突然现出身形来叫道:“那位鬼兄弟,别哭了行不行,差点把我都弄哭了。”

“咦?终于见到与我一样鬼修飞升的人啦!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哭?”一阵阴风吹来,风中有个朦胧的人影在说话,听语意应是惊喜,可语气仍然在哭,哭的比唱的还好听,但也瘆人的要命。

“我叫提溜转,我为什么要哭?”

那鬼物在阴风中又哭唱开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尸无骸,守法朝朝多忧梦,强梁夜夜欢筵开,曾到西天问我佛,佛说世事我无奈……。”

梅振衣开口喝道:“不会好好说话吗?你真去佛国灵山见过佛心舍利吗?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这样哭?听你的哭声,曲调应是人间广陵一带的挽歌。”

那鬼物还真不会好好说话,又以哭唱声答道:“未去灵山,去了又怎样?长歌当哭,我叫爱哭的鬼鬼……”

此鬼“生”前姓周,是广陵一带的大富商,也是当地著名的“周大善人”,曾修桥补路、舍粥施药行善无数。南朝乱世有豪强闻其名,上门索兵马捐未得,夜间一伙蒙面人悄然而至把他杀了,家中财物也被洗劫一空。

提溜转插话道:“你是这么死的,那又怎能以阴神之身修行呢?”

爱哭的鬼鬼:“我被挽歌声唤醒,已然成鬼,原来十里八乡万人送葬、沿途哭唱。我一生见笑脸无数,然而却觉得这哭唱声才是人间至真至善至美之音,你们不觉得吗?”

提溜转:“听你刚才唱的歌,什么‘强梁夜夜欢筵开’,难道只见过贼吃肉没见过贼挨揍吗?杀你的人现在何处,你又是怎样修行发端?”

爱哭的鬼鬼犹在哭唱:“杀我的人?数百年前早归尘土,轮回中挣扎去了。”

梅振衣突然插了一句:“是被你哭死的吧?”

爱哭的鬼鬼一怔,哭唱声抽搭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我到他们那儿夜夜长哭,数年间这些人个个寝食不安惊悸而亡。乡民闻此异事,立祠供奉于我,始得人间香火愿力修行。”

提溜转:“你不是坏人,但说话也太费劲了,明明一句仙家妙语声闻能说清楚,偏偏绕到现在!你如今已超脱轮回,为何跑到自在天世界中这般哭法?”

爱哭的鬼鬼哭唱声突然婉转高亢起来:“你们不觉得天上人间,只有这挽歌声才真音吗?我的愿心,就是要开辟一个充满哭声的世界。我在此驻足修行,要让所有过路者闻歌而哭,你们为什么不呢?”

提溜转:“我们不哭,你又怎样?”

爱哭的鬼鬼愣住了,阴风中只有哭声没有话语,过了良久才哭道:“你们没哭,说明我修行还不到家,得继续修炼。”

梅振衣本想什么,然而又没说,对提溜转道:“先让这位鬼兄继续哭吧,我们朝前走。”

走出幽怨阴森的愁云涧,放眼是一片大草原,远处有几座连绵的山丘,长满了青翠的柳树。清风徐来,近处草浪荡漾,远望垂柳飘扬,真有仙灵气象。

提溜转感慨道:“自在天世界中,竟有这种好去处?那边垂柳山上有洞天结界,走了这么远,终于看见真正的仙家洞府了。”

梅振衣笑道:“飞升此地的修士,也未必是坏人,修行有成亦有偏执,是善是恶,只观其所行,有些人是说不清的,但你须看透才行。……走,去那边看看。”

前方的草丛中有一块大石头,上面蹲着一只猎豹大小的白兔,正在“吭哧吭哧”磨两枚尖利的啮齿,看见两人走来,抬头口吐人言道:“你们是大灰狼吗?”

梅振衣拱手道:“我叫吕纯阳,她叫何贤故,我们不是大灰狼。”

“我看你们也不像。”白兔又低下头继续磨牙,石头上有火星迸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提溜转好奇的问道:“兔仙,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这么问呢?”

兔子又抬头,瞪着红眼睛道:“我叫无辜的小白,我的愿心就是开辟一个小白兔吃大灰狼的世界,可惜修行至今尚未证入他化自在天境界。”

提溜转:“那,那,那您就继续磨牙罢,我们不打扰了。”

两人绕过大石继续前行,提溜转偷笑道:“要是张妖王永均来了,那兔仙定不能让他过去。”

梅振衣摇头:“张妖王不会来这个地方,当年龙空山诸妖王中莫谈青牛,余者以徐妖王悟性最佳,心性最好的却是张妖王。他就算来了,也不会说自己是大灰狼。”

提溜转思索道:“若谈‘他化自在天’修为,爱哭的鬼鬼有可能证入,而无辜的小白修行却难有精进,那两颗牙继续磨下去,迟早再堕轮回。”

“不是迟早,几乎就在眼前。”梅振衣扭头看着提溜转,眼神中有赞赏之意,又说道:“你能说出这样一番通明断语,说明心境已入,修为差不多了。”

提溜转一撇嘴:“我所证可不是他化自在天,而是你所说的真仙物化之境。”

梅振衣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道:“是吗?先往前走,回头方知。”

提溜转突然意识到什么,盯着梅振衣问道:“你这番闭关而出,语多玄妙,显然修为更进,难道已有金仙成就?”

梅振衣淡淡道:“发愿已有所勘,尚未求证,不瞒你说,我此刻正行走在化形天劫中,尚未历尽。”

提溜转吃了一惊,下意识挽住了梅振衣的手臂,不无担忧的说道:“你正在历劫,还到这里来乱跑?”

梅振衣:“化形天劫须在见证中求,行走坐卧实无分别,以我的愿心而言,还真得来这里一趟,你就不要多问多说了。”

说话间已来到草原尽头的山峦脚下,这片山中清一色全是柳树,就连树荫下也不见一根杂草。枝枝如新发,叶叶初吐嫩,清风在山间飘荡,万千垂下的柳枝仿佛碧绿丝绦汇成的海洋。

提溜转一皱眉:“此处凿建了洞天结界,不得主人邀请不便擅入,我们还是绕道吧。”

话音未落,只听山中有人以神念传音:“雅客远来,有失远迎,请到山中用一杯柳叶茶。”此神念之声随风传来,清灵纯正不带半点邪意。随着话语柳丝分卷光影移转,露出了洞天门户,柳木坊门上写着“孤木山庄”四个字,后面是一条小径。

“山中是一位柳树精,他请我们进去做客。”梅振衣暗语道。

提溜转有些疑惑:“看此福地仙灵气象宛若天庭,他为何会在自在天世界中修行?”

“怎么回事,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梅振衣一边暗语一边拱手扬声道:“过路仙友吕纯阳携道侣何贤姑拜山。”

走过一片又一片翠柳林,山腰缓坡上有一株巨大的垂柳,树荫就像挂满丝绦的凉亭,树下放着一张柳木茶桌与几张柳木椅,桌子上放着三杯茶,茶杯都是柳树根雕成。茶桌旁站着一名修士,一身道装以柳枝为簪,相貌清朗略显消瘦,举止有礼亦有仙家气度。

“在下孤木山庄庄主清风抚丝柳,见过二位仙友!你们不是驻足自在天世界的修士吧?”他的名号也很特别,叫‘清风抚丝柳’,一边行礼一边问话。

梅振衣还礼答道:“仙友好眼力,我们来自天庭东游谷。”

清风抚丝柳呵呵一笑:“原来如此!我原在昆仑仙境中修行,飞升后也曾去过天庭。此地雅客难得,快请坐!”

落座之后提溜转暗语道:“原来他去过天庭,怎么跑到这里来修行?”

梅振衣暗语反问:“这并非不可能,你我不也是从天庭来此吗?再想想乔克力,她原在天庭中修行,却堕入他化自在天。”

暗语的同时一指身边那株大柳树,冲清风抚丝柳道:“庄主好雅致,我的东游谷中有一待客之处,也设在一株垂柳荫下,精纯气象却不如此处。”

一听这话,清风抚丝柳颜色大悦,连声笑道:“多谢夸赞,快用茶!品一品我山庄中的柳叶茶如何?”

梅振衣饮了一口茶,由衷的赞道:“好茶,不亚于任何佳茗,且有安神补益之效,我看庄主也是精通种药、炼药之人。”

清风抚丝柳神色已是满意的不能再满意,连连点头道:“你与我是同好同道,今日相见恨晚!想必您也是爱柳之人,天地间滋养万物之草木,唯柳最佳啊!”

“非也,在我看来,榆柳杨槐各有生发,莲杏桃李各自芬芳。”梅振衣放下茶杯,答了这么一句。

清风抚丝柳笑容淡去,打了个哈哈道:“仙友非柳,持此说也无妨。”

梅振衣却很认真的解释道:“亦非也,就算我此世为柳,也持此说。”

清风抚丝柳的脸色终于变了,一拂袖凭空撤去茶桌,不悦道:“既话不投机,休复多言,送客!”

提溜转正在喝茶,一不留神手里的茶杯突然不见了,方才还是主殷客雅谈笑风生,可是才说了几句话,怎么就不欢而散呢?这番做客真是莫名其妙。

梅振衣却面不改色,起身行礼道:“很抱歉,打扰了仙友雅兴,我们告辞!”

两人走下山坡穿过片片柳林离去,前方已望见孤木山庄的门户,提溜转忽然轻笑道:“我总算明白他为何会在自在天世界中修行。”

梅振衣也是一笑:“你才知道?”

此时离庄门处不远有一女子分开垂柳走了过来,柳叶眉樱桃小口容颜甚为秀媚,丰胸柳腰风情袅袅,走到近前欠身行礼道:“小女子艾青凤,是清风抚丝柳的道侣。二位仙友莫恼,我家道侣就是这般心境,只爱与唯柳是赞者结交,若有开罪之处,代为致歉!”

仙家妙语声闻中解释了她与清风抚丝柳的来历——

原来清风抚丝柳的名号不像现在这般奇特,就叫清风。前文说过,昆仑仙境中叫清风、明月的童子很多,他原是昆仑仙境清虚派道场中的一株柳树,听闻法诀数百年自感成灵,拜入清虚派门下修行,为药园童子,法号也是清风。

艾青凤那时也是清虚派的药园童子,与清风结为道侣,先后飞升天庭,清虚派是金仙清虚真君留下的道统,他们飞升后去了清虚真君开辟的紫阳洞仙府。

当年在昆仑仙境时,清风就酷爱于药田中种柳,并炼制柳叶益神茶等饵药以及柳叶刀、柳根杖、柳条鞭等法宝,受到过很多人的夸赞,他是越来越喜欢。等到飞升紫阳洞仙府之后,他只爱在外围道场种植仙柳,甚至还向清虚真君进言,劝祖师在金仙洞府山川只造化翠柳,那样仙家气象才最为精纯。

他当然遭到了祖师与同门的劝斥,清风叹了一句:“这里果然不是我的自在天地!”然后就离开天庭到了自在天世界,凿建了这么一处孤木山庄。其时闻醉山清风仙童早已大名鼎鼎,这位清风不欲掩名于其下,改名号为“清风抚丝柳”。

艾青凤因为道侣的关系,也来到了孤木山庄,她时常回天庭紫阳洞,而清风抚丝柳再未回去过,但论起来,他们仍是紫阳洞一派的离山弟子,守紫阳洞的戒律。

提溜转眨了眨眼睛道:“你的名号也有意思,艾青凤,不就是爱清风吗?可是他已变成了清风抚丝柳。”

艾青凤淡淡苦笑:“我还是他的道侣。”

……

离开孤木山庄后,提溜转自言自语道:“如果明月仙童也如那位艾青凤一般,青帝也不会黯然走下九天玄女峰了。”

梅振衣叱了一句:“莫乱言,清风与明月两位仙童,非是寻常道侣。”

自在天世界玄奇异常,说话间转过一片密林山峡,天光瞬间就变暗了,彷佛进入到一片夜空。前方深谷中有万点星光飘游,宛如人间青城山的奇观“仙游圣灯”。

梅振衣停下脚步道:“原来他在这里,我们来此一路走得差不多了,最后拜访此处的一位仙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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