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静静地看了眼太后,吩咐宫人将茶盅碎片拾起,这才扬起眉,嘴角似弯非弯:“母后这是怎么了?”
太后竭力按捺,手却还是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定了定神,才道:“没什么,只是哀家想到天花肆虐的情形,心中担忧,一时间就有些手软,砸了茶杯,没惊倒皇上吧?”

“原来如此,朕还以为,母后是因为听到阿芫,所以惊慌呢!”皇帝悠悠地道。

这次,太后颤抖的就不只是手,就连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定定地看着皇帝,竭力压制声音中的颤抖,强笑道:“皇上这话,哀家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哀家听到阿芫,就要惊慌呢?这从何说起?”一双眼眸直直地盯着皇帝,不肯错过分毫,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心思。

皇帝面色不变,把玩着手中的精巧的茶盅,淡淡地道:“阿芫染上天花时,朕奉父皇旨意外出办差,并不在皇宫,没有亲眼看到情形。可是,母后却是在皇宫的,想必当时阿芫染病的苦痛和凶险,母后定然知道得清楚,现在听朕又提到这件事,难免会勾起母后的回忆。说起来也是朕不好,只因一时想到了,随口就说了出来,倒忘了顾及母后的心情,还请母后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说着,微微欠了欠身,以示歉意。

迎上那张淡漠静然,喜怒不行于色的脸,太后一时间竟琢磨不透,皇帝这话是真是假,也猜度不透皇帝的意思。这种漫无着落的感觉,反而让太后比最开始听到阿芫这个名字时更为惊慌。皇帝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关于阿芫病逝的事情,他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为什么今天会突然提起……一连串的问题,太后都找不到答案,因而越来越紧张惶恐。

“也没什么,就是想到当时皇宫染疫的情形,哀家有些心惊。”捉摸不透皇帝的意思,太后也不敢多加试探,只能含糊带过。

皇帝却似乎没有看到,起身道:“这也难免,毕竟天花是疫症,的确让人忧心。既然如此,朕也不好耽搁,这就先去处理天花的事情,也好让母后早日安心。”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咬重了字音,透出无限的意味深长。

太后听得心惊肉跳。

等到皇帝离开,殿内其余的下人退下,太后终于无法再掩饰心中的惊慌失措,想要起身,却失手将桌上的盘碟挥落在地,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张嬷嬷吓了一跳,急忙过来扶住太后的手。太后仿佛溺水中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似的,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慌乱地道:“张嬷嬷,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他说阿芫!他还记得那个女人,还记得天花!张嬷嬷!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太后的手冰冷冰冷的,却又有着涔涔的汗意。

张嬷嬷何尝不是心慌意乱,但看到太后这样,却不好再让太后更加忧心,忙劝慰道:“太后娘娘,咱们不能自己乱了方寸,皇上只是提起那个女人而已,这并没有什么。她是染了天花过世的,皇上也知道,想必是因为这次又出了天花,皇上偶然想到,也是正常的,皇上自己不也说了吗?如果皇上真的在怀疑什么,刚才就没有轻轻放过的道理。娘娘别慌,奴婢看这只是巧合而已。”

“可是……”听了张嬷嬷的劝慰,太后稍微镇静了下,随即却又慌乱了起来,“不对!不对!如果皇上会提起那个女人,说明他没有忘记她,那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他从来都不提那个女人的名字?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说起?还特意提到天花……张嬷嬷,刚才你在旁边的,皇上他每句话里都有别的意思,分明……分明就是在敲打哀家!”

“太后娘娘,您想太多了,奴婢在旁边听着,皇上的话语并没有别的意思,您别太心慌,自己先乱了阵脚。刚才,皇上不还说,提到那个女人惊扰了太后娘娘,还跟太后娘娘您赔不是?可见皇上并没有别的心思!”张嬷嬷竭力安抚她,道,“再说,太后娘娘,为了预防这种情况,您不是早就做了准备了吗?那位裴四小姐……”

“对!裴元歌!裴元歌!”

被张嬷嬷提醒后,太后立刻反应过来,连声命人去宣裴元歌入宫,听到伺候的太监应声远去的声响,太后才稍稍安定下来,喃喃道:“还好……还好还有个裴元歌,她跟那个女人那么相像,要是皇上还记着那个女人,看在裴元歌的面上,应该也能平息吧……”

第一次看到太后这般无措的面容,张嬷嬷心中却莫名涌起了一股深深的阴霾,总觉得事情定然不会像太后所想的那样顺利。

但是,看着这样的太后,她却丝毫也不敢说出心中的忧虑,只能柔声劝慰。

在张嬷嬷的柔声劝慰下,太后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

接到太后派人宣她入宫的懿旨,裴元歌半点都没觉得惊讶。

如她所料,父亲果然顾忌裴元容和裴府的声誉,没有将那件事闹大,只将裴元容禁足起来,但是,这些天脸色一直都是阴沉沉的,显而易见的恼怒,正巧又赶上皇帝授意他与叶氏为难,便揪起了叶氏涉足颇深的案件,这些天双方没少在朝堂上起冲突,虽然父亲占着道理,但那些事情牵涉非小,要真的闹将起来,叶氏少说也要扒一层皮,太后绝不会坐视,自然是要召自己入宫的。

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裴元歌自然也早就做好准备,想好了说辞。

然而,到了萱晖宫后,太后对她却并没有丝毫恼怒不满的模样,反而一见面就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扯到身边坐下,却犹自不肯放手,仿佛一个重病垂危之人,看到灵丹妙药的模样,嘴里随意问些家常的问题,但眼神飘忽,心思显然并不在眼前。

太后这个样子……裴元歌不禁暗暗生疑。

但是,她并没有将自己的疑心表现出来,而是神色沉静地回答着太后的问话,最近在家里很好,常常看书,偶尔绣花,或者画新的花样等等……

随着裴元歌温和清朗,如林间小溪的声音缓缓流淌着,太后终于彻底地安静下来,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淡若尘烟的细眉,盈盈如水的眼眸,嫣红如点的樱唇,还有那欺霜赛雪,吹弹可破的肌肤……记忆里那个女人的容貌已经有些模糊,只剩下大概的轮廓,只是似乎也不及眼前的少女美貌可人……太后终于彻底地安心了。

哪个男人能够拒绝眼前这般美貌温柔的少女?尤其,她与那个女人的容貌还这般相似。

就算皇帝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又如何?毕竟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即使皇帝念着年少夫妻的恩情,心中有怨恨,但她现在是太后,她的背后还有叶氏撑腰,皇帝毕竟是皇帝,总要顾全大局,不能肆意而为。再者,还有裴元歌……就算她害死了他的景芫,却也补偿给他一个更加美貌可人的裴元歌。

只要等到裴元歌一及笄,就将她送入宫中,侍奉在皇帝左右,有裴元歌朝夕相伴,再伺机为她说些话,即便皇帝真对她有怨怒,也会慢慢地消磨掉吧!

这样一来,她就得更加花心思笼络裴元歌。

“到底哀家是跟元歌丫头有缘法,原本还觉得有些小恙,一看到元歌丫头你就开怀起来,身上的毛病好像也没了!”太后笑语温然,眉目慈爱比往常更甚,亲热地道,“哀家记得,你刺绣手艺高超,正巧哀家这里有些难得的绣线和布料,还有些稀罕的花样子,放在哀家这里也是浪费,不如给了元歌你,也算物得其主。”

裴元歌心中越发奇怪,太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本以为她会过问父亲和叶氏的冲突,没想到太后非但一字不提,反而对她比往日更加温和慈爱。虽说平时太后也经常赏赐她东西,却是随意而为,看到什么就赏给她什么,不像这次,是猜度着她的喜好而为,倒有些想要投她所好的意味在里面……这就代表着,太后对她比从前更加上心了。

如果说这只是巧合的话,那么旁边张嬷嬷的表情就是铁证了。

张嬷嬷是太后一手调教出来的老人,又是太后的心腹,即使往日对她言行温顺,从来没有盛气凌人或者刁难,但总带着一种淡淡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毕竟无论太后如何看重她,她也只是太后的一颗棋子,在太后心中的地位远不如张嬷嬷。但是这次入宫后,张嬷嬷待她却是带了真正的恭谨敬畏,而将自身置诸在下人的地位……

为什么?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太后非但没有责难她父亲的行为,反而突然间对她格外友善起来?再者,她刚才进萱晖宫时,太后的神色怎么会那样异常?似乎在恐惧着什么……这天底下有什么事情能够将太后惊吓成那般模样,甚至流露在她的面前?

裴元歌正思索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太后娘娘,叶国公夫人携世子夫人,并叶问卿小姐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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