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歌正在思索是蒹葭院伺候的人有问题,还是同泽院,裴元华等人的身影已经进了蒹葭院大门,近前来,裴元华神色关切地问道:“四妹妹,听说母亲身体不舒服,现在怎么样了?”
她神色真挚,看起来颇为关心舒雪玉;裴元巧依旧是木讷寡言的模样;裴元容满脸不情愿,显然对舒雪玉的事情并不关心。舒唛鎷灞癹。请记住本站两位姨娘却是探头探脑,眼光闪烁,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母亲——”

裴元歌正要开口,身后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舒雪玉迈步出房,看着众人,神色不悦。她的衣着妆容乍一看没什么,但裴元歌离得近,仍然能清楚地看出来她重新施了脂粉,眼圈也微红,显然是哭过的,心中更加疑惑,到底母亲因为什么跟父亲吵起来的?居然闹得如此严重?

“这么群人聚在这里做什么?”舒雪玉喝问道。

裴元华盈盈上前,却保持在一定的距离:“听说母亲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只是头疼的老毛病而已,多谢你们关心,都回去吧!这满院子的人,闹得我更加头疼。”舒雪玉强作不在意地挥挥手,转向裴元歌,凝视着那张熟悉的容颜,一时间心神恍惚,似乎又看到了明锦,二十年来的是非种种一时间都涌上心头,神色复杂,末了才道,“元歌你也回去吧,我想静一静。”

这个时候,她真的不想看到,这张和明锦如此相似的脸。

看到舒雪玉的表情眼神,似乎透过她在看着遥远的虚无和曾经,再听到她如此低落的语调,裴元歌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虽然心中担忧,却仍然点点头,道:“既然这样,那女儿就告退了。母亲有什么吩咐就尽管派人来找女儿。白霜已经去请大夫了,待会儿大夫过来,还请母亲不要讳疾忌医。”

她若留在这里,只怕身后那群人也要留下,反而不能让母亲好好休息。

也许现在,母亲真正需要的,的确是一个人静一静吧?

一群人神态各异,各怀心思地出了蒹葭院,彼此道别,裴元歌却叫住了裴元巧,一道走了几步,等到其他人都离开后,才问道:“二姐姐,你怎么会到蒹葭院来?”这群人得到消息的时间太快,显得很不正常,裴元巧虽然也有心机,但两人关系还算融洽,或许能够告诉她。

被裴元歌出言挽留,裴元巧就猜到了她要问这个,答道:“我原本正在房内刺绣,是我的大丫鬟听到路过的婆子说话,说夫人病了,回来告诉我。我……。心里有些不放心,就想着赶过来看看。”四位小姐中,她在府内的地位最卑微,境地也最尴尬,府内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会影响到她往后的生活,因此不得不关注。

尤其舒雪玉是她的嫡母,将来她的婚事全掌握在她手中,裴元巧更想找机会献献殷勤。

裴元歌审视着她的脸,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多谢二姐姐告知。二姐姐要不要到我房中坐坐?”

裴元巧何等知机,忙道:“四妹妹还要忙,我就不打扰,先告辞了。”

等到裴元巧离开后,裴元歌顺势坐在旁边的蔷薇花架下,低眉沉思。看裴元巧的模样,应该不像是在说谎。但是如果传出去的只是母亲病了的消息,别人倒也罢了,裴元容应该不会过来,而且两位姨娘的神色也不该是那样。看起来,传到每个院落的消息,应该是不一样的,而且都抓住了每个人的心思,让她们不得不来查看。

这消息到底是谁散布出去的?

这样的耗费心机,针对每个人的心思,将她们引到蒹葭院来,那人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让众人来确定这件事吗?这份揣摩别人心思的玲珑手段,有点像裴元华的手笔,但短时间内就能将不同的消息不着痕迹地传到各人的院落,这种人脉,却不是裴元华所能拥有的。考虑到这两点,裴元歌的脑海中慢慢地浮现出另一个名字来。

“紫苑,找人给我盯死了四德院,有任何异状都立刻来报。”

※※※

虽然舒雪玉在竭力遮掩,但她突然称病,神色异样,同泽院又打了护卫的军棍,再加上这些日子,裴诸城和舒雪玉见面时的冷漠僵持,以及互不理睬,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老爷和夫人吵架的消息还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速地在裴府传开,激起了千层浪花。

尤其是柳姨娘和肖姨娘,更是心思活泛,不住地盘算着这件事情。

“看起来,这个消息是确然无疑的,不说别的,单说老爷和夫人现在见面的情形,明眼人都能看出有事。”肖姨娘和柳姨娘坐在飞霜院的院子里,打发大丫鬟们去守着不让人靠近,两人窃窃地私语着,“夫人跟老爷吵架了,那可是咱们的大好机会。想当初,章姨娘不就是钻了老爷和夫人争吵不睦的机会,用尽手段,最后终于扳倒夫人,荣宠十年而不衰,要不是之前得罪四小姐,只怕到现在还是风光无限。”

想到章芸这十年来的权柄富贵,柳姨娘的眼眸中闪过艳羡的光彩。

之前知道章芸的厉害,闭院不出,但那并不代表她对裴府的事情一无所知,这十年来,四德院的人身上就跟沾着金粉似的,走到哪里都是霞光万丈瑞气千条的,一个二等丫鬟,吃穿用度比她们这些姨娘都强,更不要说章芸了,随便一件首饰拿出来,都足够她在梦里垂涎许久。

柳姨娘做梦都想过章芸那样的日子,现在有机会在面前,怎么能不心动?

“那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做?”柳姨娘急切地问道,她口齿伶俐,惯会讨好人,但若论计谋,还是文静的肖姨娘更胜一筹,因此每次行事,都是肖姨娘出谋划策,她冲锋陷阵。对于这种情况,她倒是无所谓,反正她顶在前面,若能得好处,也比肖姨娘更多。

“亏你之前还跟着章姨娘做过事,怎么一点都没跟着学着?”肖姨娘笑着嗔视她一眼,文静秀气的脸上一片沉思之色,思索了许久,然后再柳姨娘而便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话,“你就……。然后在……。如果不成,那就……。不过,这事儿得挑准时机,夫人倒也罢了,那位四小姐可是机灵得很,别被她看出问题来。”

“什么时机?”

“我听人说,四小姐现在在替夫人打理嫁妆铺子,应承了什么事,反正这三天会比较忙。你可要抓紧机会了。”肖姨娘说着,又叽叽咕咕好一阵面授机宜。

听完后,柳姨娘笑着推了她一把,道:“怪不得你刚才说我笨,的确不如你机灵。我是半点没学到章姨娘的本事,你却学了全套。亏得咱们够机灵,当时就投了章姨娘,事后安安分分的,不然,这会儿恐怕连骨头都找不着了。”

“可不是吗?”肖姨娘心有戚戚然,“不过,现在也该咱们过过好日子了!”

两人说着,笑着哄作一团,看起来和睦融洽。

然后,在那份和睦融洽中,柳姨娘的眸光却闪现出淡淡的异状,这个肖姨娘虽然不如自己娇艳美貌,但的确很聪明,很机灵,连章姨娘的手段都学的八九成,但眼下她能这样算计舒雪玉,将来两人争宠时,也能同样算计她。等到自己借助她扳倒舒雪玉后,一定要先下手除掉她,不然将来必成大患。

此念闪过,柳姨娘顿时笑得更加娇媚甜美,又叫人拿茶点过来二人吃。

在飞霜院消磨了好一阵子的功夫后,肖姨娘起身告辞,回到自己的宛月院,静坐了好一会儿,脸上的文静秀雅突然褪去,露出一丝冷笑的意味来。柳姨娘那个蠢物,以为她这一计不成还有一计就算是高明了?殊不知,真正的杀手锏根本不是她那些愚蠢的手脚,而是……。柳姨娘自己!

章姨娘被软禁,柳姨娘和夫人再两败俱伤,府内的妻妾就剩她一人……

想着美好的前景,肖姨娘嘴角弯出一抹由衷的笑意,对身边穿浅青色比甲,白绫裙的大丫鬟道:“喜鹊,这次多亏你出谋划策,给我想得这个好主意。你放心,等到我成为掌府姨娘后,一定会提你做通房,若是有孕,就抬你做姨娘,将来保证你荣华富贵,再也不必为奴为婢地任人欺负。”

“多谢姨娘提拔!”喜鹊一笑,眼睛顿时弯成两道月牙儿,“说起来也是巧,奴婢的娘原本是在章姨娘的院子里做过事,无意中听到过章姨娘的话,知道她对付夫人的手段。正巧今日这情形很相似,说起来也是姨娘运气到了,该您蒙宠风光,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奴婢不敢妄想不该想的,只要姨娘您得意了,奴婢自然会跟着沾光,而且,奴婢相信,这么多年的情分,姨娘一定不会亏待奴婢。”

肖姨娘笑着,赞赏地点点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喜鹊本来是章芸院子里的小丫鬟,派到她这里不无监视之意。但这丫鬟很聪明,到她身边不久后就向她投诚,对着章芸那边只是敷衍了事。毕竟,那时候章芸虽然风光,但对肖姨娘和柳姨娘并不重视,喜鹊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眼线,可有可无,拿不到多少好处;而在宛月院,喜鹊却是一等大丫鬟,裴府并不苛待姨娘,她随便几样东西赏赐下去,就足够这丫头几年的用度。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

这样,这些年来,喜鹊机灵聪明,察言观色,打听消息,出谋划策都是一把好手,逐渐成为她的得力臂膀。这次听说夫人跟老爷吵架的事情后,就立刻帮她出谋划策,让她撺掇柳姨娘生事,进而一具除掉柳姨娘和夫人,成为裴府第一人。而她出的主意的确缜密可行,正好针对着老爷和夫人的弱点……更难得是,喜鹊这丫鬟不居功,也没有爬老爷床的心思,实在是个忠心可靠的人手。

喜鹊说,这是她的运气到了……。肖姨娘微微一笑,的确,该她辉煌灿烂的时候了!

※※※

经过精心的修饰和装扮,柳姨娘带着大丫鬟彩青,端着一盅补品来到同泽院。原本还担心经过两天前的事情,同泽院的护卫会拦住她,不让她进去,那所有的算计就都要落空了!没想到来到同泽院时,护卫居然不在。

真是天赐良机,柳姨娘心中暗喜,踏步入内。

同袍堂简单素淡,雪白的墙壁上悬着几幅字画,都是以边疆大漠,高山峻岭为题,题字挥墨淋漓,豪放不羁。一色的黑漆红木家具,样式简单明洁,并没有时下人所钟爱的雕花刻图,周围的装饰也都是以青、蓝、白等冷色调为主,简洁利落,透出一股庄严恢弘的气势,不带丝毫的旖旎缱绻。

唯有连接正厅和偏间的侧门那里,垂着一挂贝壳坠成的帘子,白底红纹的扇形贝壳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两两成对,中间藏着一颗小小的铃铛,只要有人碰到,就会发出悦耳的轻响,十分动听。扇形的贝壳串联成各种图案,精巧别致,为这房间添上了一丝柔和鲜亮的色彩。

有些嫉恨地看了眼这挂贝壳帘子,柳姨娘撇撇嘴,随即收拾好表情,换上温柔婉约的笑意,莲步轻移,撩开贝壳帘子,走入偏间。

被她这一撩,贝壳相互撞击,铃铛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昨天舒雪玉进来时,贝壳帘子正好两边挂起,所以裴诸城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这次听到贝壳帘子的响动,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是柳姨娘,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前两舒雪玉没事跑过来找茬,两人大吵一架,今天柳姨娘又跑过来,都当他这里是菜市场,想来就来?

本来这些天他的心情就很不好,这下更是阴沉得吓人。

“谁许你进来的?”

听到他隐含着怒气的声音,柳姨娘吓了一跳,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装束。今天她特意放弃了能够衬托她肤色的明艳色彩,而是换了一件素白色绣着攒珠桂花纹样的对襟长身褙子,腰身处特意修过,显出她纤细的柳腰,下面配的是浅黄色绫裙,柔顺的裙裾处印着缠枝花卉,随着她婀娜的步子时隐时现,周身的装束都透着素雅灵动,温婉可人八个字。

见她低头看自己的衣裳,裴诸城的眼眸略扫了一眼,忽然间像是想起什么,眸光微微一凝。

柳姨娘顿时心中一喜,老爷一定是注意到了!

喜色还未来得及浮现在脸上,柳姨娘就见裴诸城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门口道:“出去!给我滚出去!还有,别再让我看到你穿这身衣裳,你不配!”说着,顺手抓过旁边的一本书就劈头劈脑地砸了过来,险些砸到柳姨娘的身上。柳姨娘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退了出来。

到了外间,柳姨娘心思一转,将原本端着的补品悄悄地放在了正厅的茶几上,这才出来。

原本以为,老爷当初那么宠爱明锦夫人,必然是喜欢她那种素雅灵动的装扮,今日特意模仿着,想着或许能勾起老爷几分旧情,说不定真能成就好事。谁知道适得其反,反而让老爷更加生气。柳姨娘心里有些懊悔,也有些低落,不过想到肖姨娘的话,又很快振作起来。毕竟,这次来同泽院,本来的算计不是能借此被老爷看上,只要她能进来同泽院,留下那盅补药就足够了。

刚出了同泽院的院门,柳姨娘一抬眼就看到舒雪玉带着白霜似乎正在往这边走来,不由得更是暗暗叫好,原本还想着要怎么把这消息传到舒雪玉耳中,没想到却迎面碰上。

这绝对是老天爷在成全她!

想着,柳姨娘笑盈盈地走上前去,对着舒雪玉福身道:“婢妾拜见夫人!”

舒雪玉跟裴诸城争吵过后,反复思索,终于决定来找裴诸城说明白,她那天来并不是想要找茬,而是想要为铺子的事情跟他道声谢。谁知道,才刚走近同泽院,就看到柳姨娘笑意吟吟地从同泽院中出来,甚至见到了她也不闪躲,还大大方方地上前拜见……。目光冷冷地掠过她那一身的装束,舒雪玉没有说话。

柳姨娘依旧浅笑道:“婢妾只是来为老爷送一盅补品,并没有发生其他事情,还请夫人不要多想。”说着,似乎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下衣装,微微咬唇,脸上浮起了一抹红晕。

听着这话,看着这情形,想不让人多想都很难。

舒雪玉冷冷地打量着她,深深地呼吸着,强忍着心头的酸楚和怒意没有发作。从那日她私闯同泽院后,这些天,同泽院的守卫加强了许多,而柳姨娘居然能够自由出入……。送补品,没有发生其他事情,不要多想……很好!很好!舒雪玉忽然间目光微移,掠过柳姨娘,落在她身后追出来的裴诸城身上。

看到舒雪玉,裴诸城也是一愣,随即冷下脸,“哼”了一声没说话。

舒雪玉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次想说话都没能说出来,最后咬牙道:“老爷果然……果然有温柔善解人意的等着侍奉老爷!”

知道她心头又在转着什么心思,裴诸城也懒得解释,冷笑道:“的确,比你温柔善解人意得多!”

“……。”舒雪玉双手紧握成拳,贝齿紧紧地咬着嘴唇,温润如水的眼眸凝结成冰,冷冷地盯着裴诸城,随后又慢慢扫过地浅笑得意的柳姨娘,愤然扭头便走。白霜似乎想要跟裴诸城解释些什么,被舒雪玉冷喝一声,只能又气又急地一顿足,扭头去追舒雪玉。

等到舒雪玉走了,裴诸城眸光也慢慢变冷,淡淡地看着柳姨娘,却没有说话。

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心中发毛,柳姨娘紧张地咽了咽唾液,低声道:“老爷,婢妾先告退了!”说着,福了福身,逃也似的朝着飞霜院的方向而去,心头忐忑不安,难道老爷看出来她在跟夫人耍手段了吗?不,不会,如果看出来了,一定会当场呵斥她,更不会对夫人说那些话,这么说,只是单纯的因为夫人生气而迁怒到她身上了吧?

但愿如此。

毕竟,她想要的并非舒雪玉倒台,而是自己上位,如果在老爷那里留了不好的印象,那麻烦了。

之前舒雪玉来闹场,今天柳姨娘又来献殷勤,裴诸城心中不可谓不恼火,原本是想出来看看守门的护卫都在做什么,居然接二连三地出纰漏,没想到出门就撞上舒雪玉,被她言语一讥刺,心头更是恼怒。转头想要进去,正好看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护卫,眼眸更是森森然的骇人。

不知为何拉肚子的护卫急匆匆地从茅房出来,就看到夫人和柳姨娘远去的身影,心头暗暗叫苦,知道这中间肯定出了问题。紧张地慢慢抬起头来,看到裴诸城的表情和眼神,腿一软跪了下来,哭丧着脸道:“将军不必说了,属下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真是倒霉到家了!

原本以为自己被封十年,早已经心如死水,不会再被这种事情气到,但今日看到柳姨娘那模样,舒雪玉却仍然觉得心里一阵阵揪得疼,在屋里反覆难安,似乎只要一空闲下来,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柳姨娘那害羞带怯的模样,更觉得房间陡然沉闷起来,憋得她心中一团火苗在烧,却又无处发泄,只能任它越烧越旺。

如果说,当初她嫁的不是裴诸城,而是别人,是个不曾包容她,不曾宠溺她,不曾让她心心念念魂萦梦牵的人,就像所有的女子一样,进门在婆婆跟前立规矩,一年内无论有没有身孕,都要张罗着为夫婿纳妾收通房,然后依然在妾室和庶子庶女之间斗得你死我活…。但因为夫婿的花心绝情,从一开始就没有抱过希望的话,会不会她现在会更好一些?

不那么在乎,也许就不会那么痛?

但只是一转念,舒雪玉就摇摇头,自己否定了,娴雅多聪明多能干的一个人,公婆护着,又有子女傍身,可是又能好到哪里去?何况是她?那绝对不是她所能忍受的!人这一生,无论如何总要有些能够让自己铭记终身的记忆,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觉得不枉此生,才不算白活这辈子!

这样的记忆,其实她有的……

舒雪玉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一会儿是从前的美好甜蜜,一会儿是章芸出现后的纷乱争执,一会儿又是明锦出现后的尴尬痛楚……。纷乱的思绪交错地出现在心头,连带着情绪也跟着忽悲忽喜,郁结在心中,几乎要爆炸一般,越发憋得胸口闷了起来。

白霜在旁边瞧着,知道自家夫人这会儿心绪不好,却不敢拆穿,小心翼翼地轻拍着她的背,道:“夫人,今儿天气挺好的,后面花园的花儿也开得早。奴婢陪您到花园里走走,散散心好不好?”

舒雪玉摇摇头,但随即又觉得屋子里实在闷得很,犹豫了下,又点点头。

白霜大喜,帮她换了衣裳,一同来到裴府的后花园。初夏晴阳,微热的阳光照在郁郁菁菁的绿树藤蔓上,微微地闪着人的眼睛,各色各样的时令花朵点缀在枝头,有翩然怒放的,也有含苞孕蕾的,引来无数彩蝶,绕着花朵翩翩起舞,为这幅花团锦簇的初夏美景更增添了一笔浓重的色彩。

看着那些美景,舒雪玉觉得心结微微散开,道:“白霜,这些花儿开得真好,摘些花朵回去插瓶吧!”

“好!”

见舒雪玉心情似乎好些,白霜欣喜不已,忙吩咐小丫鬟去取花剪和花篮过来,想要舒雪玉放开心结,所以故意拉着她到那些花丛前去,指着一朵鲜艳硕大的叠瓣红花道:“夫人,您看这朵花开得多好,剪了回去插瓶一定很好看,您说呢?”

“这花开得正盛,剪了插瓶没几日好看,还不如剪那些半开半放的,或者含苞未放的,还能多开些日子。”舒雪玉摇摇头,指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道,“这朵好,剪这朵。”

“瞧夫人你说的?”白霜笑道,“剪了开得正好的回去插着才好看,若是败了就再来花园剪。不然,您剪一瓶子的花骨朵回去,又有什么好看的?”

舒雪玉失笑道:“是我想差了,那就剪这朵吧,的确红艳艳得开得好!”

白霜正要拿花剪剪断花枝,忽然一只白皙的手臂横里插进来,修剪得修长光洁的指甲上染着鲜红的蔻丹,一掐一扯,虽然将花朵扯了下来,但因为用力过大,震着花朵,娇嫩的花瓣顿时凋落下来好几瓣,原本红艳盛放的花朵,顿时变得寥落凄零起来,再不复方才的美艳芳华。

被人横插一杠,白霜恼怒地转过头来:“柳姨娘,你这是做什么?”

柳姨娘好像刚看到白霜和舒雪玉,福身笑道:“呀,夫人原来也在这里,真对不住,刚才只顾着看着花儿好看,想要摘回去插瓶,没看到夫人,真是对不住。”说着道歉的话,脸上却没有丝毫道歉的诚意,那个福礼更是草草了事,全无恭敬之意,随即又娇笑道,“不过呢,这花儿也就看着好看,似乎开得好,其实内里早颓败了,不然也不会只这么轻轻一碰就全散了。其实,这人也跟花儿一样,有的看起来坐居高位,表面光鲜,其实内里早就空了,只要一点点风波,就会万劫不复!”

说着,手微微松开,花瓣零落的花枝顿时掉落地上,更是四分五散。

柳姨娘凝视着舒雪玉,涂抹得鲜红的唇微微一笑,柔声道:“夫人,您说婢妾说得对不对?”

听到她以花喻人,指桑骂槐地暗藏机锋嘲弄她,舒雪玉面色铁青,若是换了从前,只怕早就修理她了,但吃了那么多次亏,总算有了点耐性,忍住没有发作,道:“不错,人跟花儿一样,有的花朵看起来鲜艳美丽,却是含有剧毒,也许人们会一时被她美丽的外表所骗,但毒终究是毒,总会被人察觉,到时候一把火烧掉,永除后患,那就是她的下场!”

没想到舒雪玉虽然动怒,却只是反唇相讥,柳姨娘微微一怔,但随即又笑道:“也许吧,不过在此之前,那些开败了的花儿早就凋零如泥,碾为尘土,在生前也只能眼睁睁地鲜艳美丽的花朵盛放,被人们喜爱赞叹,她却只能在角落里默默凋零,云壤之别,不过如此。”

看起来,这个柳姨娘今天是存心来找茬的!

舒雪玉心中刺痛,若非她真的与裴诸城……。凭她一个小小的不承宠的姨娘,又有什么胆量敢在她跟前肆意挑衅?越看柳姨娘就越觉得此言,越想其中的内情就越觉得恼怒,强忍着没发作,但却绝对不想再看到这个刺眼的人在跟前,冷冷道:“我没兴趣在这里跟你品花,白霜,我们走。”

然而,柳姨娘却抢先一步,拦在她前面,微笑道:“婢妾难得有机会见夫人,咱们又都喜欢花儿,说得投契,何不再多聊一会儿?就算婢妾卑微,不能跟夫人相提并论,但毕竟都是服侍老爷的人,咱们总该和和睦睦的相处,不能让老爷为难,夫人您说是吗?”

她开口闭口老爷,又说什么都是服侍老爷的人,字字句句都在刺舒雪玉的心。

舒雪玉几乎已经按耐不住,声音里泄露出一丝怒气:“让开!”

“夫人,您何必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听出了舒雪玉的怒气,柳姨娘就更加不肯放开,纠缠着只等她发作,故意娇声娇气地道,“夫人,连老爷都没有这样嫌弃婢妾,怎么您反而架子端得这么大?”一副委屈无限的模样,“好吧,如果婢妾有哪里得罪了夫人,婢妾愿意给夫人赔不是,这样总行了吧?”

舒雪玉实在不耐烦跟她蝎蝎螫螫地纠缠,猛地推开她,道:“我说了,给我让开!”

柳姨娘等的就是她动手,并没有闪躲反抗,反而就势往旁边一座假山上撞去,只觉得右额鬓角处猛地一下闷疼,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淌下来,然后疼痛便渐渐地清晰尖锐起来。柳姨娘本是娇养的人,哪里忍得住这种疼,当即便掉下泪来,只哭着喊疼,又委委屈屈地掉下泪来,勉强道:“夫人,婢妾……婢妾真的没有而已,只是想要多聆听夫人的教诲而已!您……您怎么如此狠心,要置婢妾于死地?啊,婢妾……婢妾要死了……”

见状,周围的丫鬟们都惊呆了,忙上前去,大呼小叫地张罗着。

看到假山上的血迹,柳姨娘额头滴落的血,舒雪玉也吓了一跳,随即想到,自己推开她的力道并不大,最多只能把她推开,又怎么可能将她推得撞到在假山上?再听着她装腔作势的呼喊,更觉得厌恶,冷冷道:“装腔作势!”

一拂袖,转头就走人了,白霜急忙跟上。

望着舒雪玉离开的身影,柳姨娘嘴角弯出一抹笑意,夫人果然是个直性子,轻易地就钻了她的套!

虽然说老爷跟夫人吵了架,两边关系僵硬,但毕竟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哪可能一下子就断绝?何况,老爷也不是贪花好色的人,这时候想要靠美色迷惑老爷,取夫人而代之,根本就不可能。想要在这个时候上位,就必须要另辟蹊径,想办法引起老爷的注意,甚至怜惜,就像现在这样。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故意出入老爷的同泽院,又留下那盅补汤,只要让这个消息传入夫人的耳朵,夫人一定会以为她在趁机讨好老爷,以夫人对老爷的在乎,必定心中怀忿。这时候,她再找机会出现在夫人面前,不动声色的挑衅,纠缠,一直到激得本就闷着怒火的夫人忍耐不住动手,然后就像现在,她作势自己朝着假山撞过去,让自己伤得更重。

老爷和夫人本就有心结,只要让老爷知道,夫人知道她去过同泽院,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再发生这种事情,老爷一定会觉得夫人心胸狭窄,手段狠毒,因为一时嫉妒而要取她性命,对夫人会更加不满,对她怀有歉意和怜惜。到时候她只要装作宽容大度的模样,既往不咎,甚至为夫人开解,将此事平息,老爷一定会觉得她乖巧懂事,相比手段狠辣的夫人,自然是她更容易让人生怜。

到时候,只要她抓住这个机会,让老爷对她的歉疚和怜惜保持下去,那么,她就是会是下一个章芸!

这个法子说来简单,但是抓住了老爷和夫人的弱点,所以会行之有效。

肖姨娘果然出得好主意!

※※※

从镇边大将到刑部尚书,身份地位,事情冷暖的落差固然难受,但裴诸城还能算能接受。而且成为京官之后,能够跟女儿们相聚,共享天伦之乐,尤其是歌儿,聪慧乖巧,伶俐体贴,更是让他心怀大慰。对裴诸城来说,真正难的,是刑部的公务,和京城复杂的人情,能够递到他们刑部的案子,都是复杂混乱的,这种复杂和混乱,不止是指案情,更多的是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网。

他习惯于直来直往,对于这种拐弯抹角的事情很不感冒,但是却又不能由着性子来,因此做得十分压抑。

外面的事情本就让他头昏脑胀,最近家里也是纷乱迭起,歌儿的婚事是他最忧心的,虽然现在订了傅君盛,但前些日子与傅英杰偶谈,说到他给傅君盛谋的御前三等侍卫的位置,迟迟未曾落实,似乎是五殿下从中作梗,又说到五殿下曾经想要请旨立歌儿为侧妃,话里话外透漏出些许埋怨。

这让裴诸城有些不满,五殿下虽有这个意思,但并未请下旨来,歌儿和傅君盛定亲名正言顺,五殿下蓄意刁难,那是五殿下自己做人不地道,这事情怎么也不该怪到歌儿身上来……如果易地而处,若是宫里刁蛮任性的公主看上了傅君盛,但傅府不满意,他裴诸城二话不说,当即履行婚约,别说是刁难,就算丢了刑部尚书的位置也没话说,他心安理得。

两人毕竟是生死的交情,若是连这点担当都没有,这交情未免太过薄弱。

但裴诸城也不能不顾及傅英杰的想法,毕竟傅君盛是他唯一的儿子,作为父亲,担心儿子的前程也无可厚非,尤其,歌儿还是要嫁过去,必须要把关系处理好。所以,这几天,他也在为傅君盛的差事而努力。

这些事情交杂在一起,他已经觉得很烦了,偏偏这个时候家里还不消停。

所以,当沉思中的裴诸城被外面越来越大的争吵声打断时,脾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怒气冲冲地出来,喝问道:“到底在吵嚷着些什么?你们这些人怎么当差——”话才说到一半,便看到当头的丫鬟满手是血,脸上也带着些血痕,泪流满面,也吃了一惊,待到看清楚不是静姝斋的人,才微微放心,深吸一口气,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哭着跪过来,磕头道:“奴婢是飞霜院的大丫鬟彩青,之所以前来冒犯,打搅老爷,实在是出了大事。柳姨娘她……。柳姨娘她被夫人打死了!老爷要为姨娘做主,姨娘……。”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听她还没说话先哭,纠缠不清的模样,裴诸城没耐心听她说,径自往飞霜院走去。

飞霜院现在一片忙乱,哭声此起彼伏。

裴诸城本来还以为,是柳姨娘跟舒雪玉起了冲突,被打了两下,丫鬟们大惊小怪,说什么被打死了,但现在看这模样,竟像是真的出了人命,不由得心里暗吃一惊,又闹又怒,对石砚道:“去把夫人叫过来!”扭头,阴沉着脸进了寝房。

房内一股鲜血弥漫的腥味,裴诸城眉头皱得更深了,大踏步上前,只见柳姨娘双目紧闭,躺在绣床上,从头部开始,身下的被褥浸染着大片大片的鲜血,许多人都被这副模样惊呆了,勉强有几个丫鬟颤颤巍巍地站在旁边,却也不知所措,肖姨娘双眸含泪,脸色苍白,似乎吓得不轻。

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以至于连裴诸城进来,众人都没想起来行礼。

上前探了探柳姨娘的鼻息,裴诸城心下一沉,转头看着周围几个人,点了肖姨娘的名字,问道:“怎么回事?”

“婢妾也不是很清楚。”肖姨娘惊魂未定地道,“原本婢妾在院子里坐着赏花,忽然听到飞霜院这边一阵喧闹混乱,就想过来看看怎么回事,结果过来就看到柳姐姐额头一直有鲜血滴下来,面色苍白的,很是吓人,丫鬟们都吓得失声尖叫,柳姐姐还在呵斥她们,所以才会乱成一团。婢妾也吓了一跳,勉强上来搀扶着柳姐姐进屋躺下,又叫人去汗大夫,谁知道……。谁知道柳姐姐从额头流下来的血越来越多,到最后就……”

说着,拿帕子遮脸,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裴诸城终究是刑部尚书,俯身顺着血迹找到了伤口,是在右额的鬓发里面,伤口极深,大量的鲜血将周围的鬓发染得一片濡湿,看来致命伤口就是这里。裴诸城环视着屋内众人,问道:“柳姨娘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有个丫鬟乍着胆子站出来,颤颤巍巍地道:“是……是夫人推的。姨娘说今日天气好,想要到花园里赏花,谁知道夫人也在那里,不知怎么地,就吵了起来,然后夫人就很生气地推了一把姨娘,姨娘的头撞在了假山上,一直流血……。然后夫人就走了,奴婢……奴婢扶着姨娘回来,谁知道……。谁知道……”

舒雪玉推了柳姨娘?

裴诸城面色铁青,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一拳砸在了旁边的花几上,将坚实细密的花几砸出四分五裂的缝隙来,连带着拳头上也一片模糊,心中的怒气熊熊燃起。舒雪玉的性子他很清楚,刚烈暴躁,动手打人并不罕见,之前在同泽院,看到柳姨娘从院子里出来,大概又以为他和柳姨娘有什么苟且,带着怒气离开,谁知道在花园里又遇到,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动手推了柳姨娘一把绝不希奇!

但是,再怎么刚烈易怒,也不该闹出人命来。

看柳姨娘右额伤口的情况,这一推肯定用尽了全力,不然不至于要了柳姨娘的命,说是无意的都没人会信!

想到这里,裴诸城更加觉得恼怒愤恨,不过是看到柳姨娘从他的院子里出来,就觉得两人一定做了什么,舒雪玉的疑心病真的是越来越严重!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猜疑得过了头,心中恼怒愤恨,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该存心如此恶毒,就要因为这个要置柳姨娘于死地?

从前他一直觉得,舒雪玉也就脾气坏些,心性还是善良的,但事实证明,他再一次看错了。

明锦的事情就是前车之鉴,他就不该放她出来!

就在这时,舒雪玉也来了。她还不知道柳姨娘已死,进门来闻到满室的血腥味,再看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柳姨娘,以及她身下那大团大团的鲜血,顿时吓得面容失色,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颤颤抖抖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裴诸城冷冷地看着她:“你在花园里推了柳姨娘一把,头撞到了假山?”

“是,我是推了她一把。我想要走,她却一直拦着我的路,所以我情急之下推了她一把。但是我推她时力道不大,按道理她不应该——”舒雪玉下意识地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看床上僵硬的尸体,再看看裴诸城冰冷的神色,难以置信地道,“你认为,是我害死了她?”突然间激烈地喊道,“不是的,我那一推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力气,不可能害得她死掉。”

“没用多大的力气?”裴诸城不住点头,怒喝道,“你来看看她头上的伤口,没用多大力气,她头上会有那么深的伤口?会因此流血死掉?”又是重重一拳捶在了床上,显然愤怒已极。

舒雪玉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不可能,我只是想要推开她,然后离开而已,根本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是,我甚至觉得,以我的力道,她都不可能撞到假山上。她根本就是故意撞上去,想要赖在我身上的。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这样就死了?”

“你是说,她用苦肉计,结果自己把自己撞死了?”裴诸城气得几乎要笑了,道,“舒雪玉,你不觉得自己说的很荒谬吗?”

舒雪玉当时实在是被柳姨娘纠缠得烦了,才一把推开她的,也完全没想到柳姨娘因此而死。如果柳姨娘撞到假山上真的是她的苦肉计,那应该会有节制,不可能会撞得直接死掉的!难道真的是她无意中推的?舒雪玉思索着,但又觉得不可能,她真的没有用很大的力道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意外,是巧合,还是有人在故意算计她?

舒雪玉慌乱无措地想着,忽然间接触到裴诸城冰冷而失望的眸光,心猛地沉了下去。无论这是意外,还是巧合,或者是有人栽赃陷害,但现在,裴诸城显然认定了她是凶手。也是,刚在同泽院遇到里uiyi娘,不欢而散,然后在花园里众目睽睽之下,谁都看到她推了柳姨娘一把,让她的头撞到了假山上,血流不止,回来柳姨娘就死掉了,又有谁会觉得,她不是凶手?

何况,在裴诸城心里,她是有前科的,她曾经因为嫉妒害死了明锦,现在再因为嫉妒害死一个妾室,再顺理成章不过。

顺理成章得连她自己都要怀疑,柳姨娘是不是真的是她害死的?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明锦身死,裴诸城归来时的情形,顺理成章,理所当然,无数的证据都指向她是凶手,连她自己都百口莫辩……。突然间,舒雪玉感到一阵心灰意冷。

“怎么不说话了?”裴诸城冷冷地问道。

“还能说什么?这个时候,我说我是冤枉的,有用吗?”舒雪玉只觉得压抑,痛楚,心似乎被撕裂成一片一片的,紧紧地咬着嘴唇,只咬得发白的唇上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察觉到唇齿间的血腥味,才慢慢地抬起头,任她多倔强,多刚烈,多想要忍,却都忍不住眼前的模糊,“你已经认定我是凶手,认定我因为嫉妒而害死了柳姨娘,这个时候,我再解释,再辩解,有用吗?裴诸城!”

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喊出裴诸城的名字时,已经到达了顶峰。

随着她这一声怒吼,似乎整个房间都寂静下来,针落可闻。在这片寂静中,舒雪玉似乎听到了眼泪跌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厉声道:“裴诸城,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既然不相信,我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相信?你在跟我提相信?”裴诸城微微挑眉,黑眸之中宛如有烈焰燃烧着,将隐忍了十多年的怒气一同燃烧起来,霍然起身,盯着舒雪玉,咄咄道,“舒雪玉,你觉得你有资格这么说吗?当初我没有相信过你吗?你说章芸对你不尊重,忤逆你,所以你要教训她,我不相信吗?你说姨娘们勾心斗角,故意陷害你,我不相信你吗?你说身边的丫鬟动手脚,害你流产,我不相信你吗?你说你会善待姨娘,善待明锦,主持好中馈,我不相信你吗?你说我应该知道你的心性,你说你对明锦没有恶意,你说你没有处处刁难明锦,我不相信你吗……。就是因为我一直都相信你,所以——”

裴诸城咬牙:“最后,明锦死了!”

听他提到明锦,舒雪玉终于忍不住,泪珠成串跌落,对于别人,她或者可以理直气壮。但是,明锦的确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而她的确曾经任性地对明锦肆意刁难,以至于……。

“舒雪玉,那么多的事情,我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可是,最后我都告诉自己,要相信你,你没有那么心狠手辣!所以,当我从边疆赶回来后,看到的,是明锦的尸体!”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想到这里,裴诸城只觉得心痛如刀绞,“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我不要那么自欺欺人,有怀疑的时候就插手,是不是到最后,也许元歌不会中毒,明锦不会死?而现在,舒雪玉,你居然跟我说,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你不觉得荒谬吗?”

“既然相信了我那么多次,为什么不能再相信我一次呢?”舒雪玉忍不住嘶喊道,“如果……如果真的这么不能相信我,那么——”她咬咬牙,扬声道,“就请赐我一纸放妻书吧!”

此言一出,满堂俱寂,连肖姨娘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母亲——”裴元歌的惊呼声从门边传来。明日就是魏师傅交绣图的日子,所以她今天到简宁斋去,用另配的黑墨线,帮他将剩余的涂画勾勒出墨边。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功夫,府里惊变,先是柳姨娘身死,她匆匆赶过来之后,却听到了舒雪玉的话。

放妻书,就是和离书,母亲她,居然想要和离?

舒雪玉置若不闻,只是定定地看着裴诸城。

在那一刻,裴诸城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果你觉得和离对你来说,是解脱的话,我会修书给岳父岳母,请他们到京城来一趟,”深吸一口气,“那么,就和离吧!”

裴元歌惊呼出声:“父亲!”

舒雪玉怔怔地望着裴诸城,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答应,和离!最后凝视着裴诸城一眼,慢慢地转身离开。裴元歌想要拦阻她,却被她甩脱,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裴元歌转头去看裴诸城,却见裴诸城神色也是一片默然,挥挥手,也大步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去看她。

这到底是怎么闹的?裴元歌又急又气,直跺着脚,居然能闹腾到要和离的地步?环视四周,这才看到血泊中的柳姨娘,也吓了一跳,面色发白,却又强忍住,看了看周围的人,总觉得今天的事情蹊跷得很,却因为不知道详情,一时间整理不出头绪来,父亲和母亲闹得这样僵,柳姨娘的身死又有古怪,偏偏两件事混在一起……。想了想,还是应该先处理和离的事情,于是喝道:“紫苑,去把裴府的护卫统领请来。”

赵景很快就赶到了。

裴元歌指着屋子和满屋子的人,道:“赵统领,看这情形,你也应该知道,府里出事了。我现在命令你,调集所有能调集的人手,将整个飞霜院都围起来,还有这些人,全部分间看管,不许他们通丝毫的消息,也不许这里的任何东西被挪动,不然的话,我为你是问,明白吗?”

她虽然年幼,又是女子,但上次白衣庵的事情后,赵景对这位四小姐心服口服,当即应道:“属下明白。”

※※※

从裴诸城嘴里说出“和离”二字时,舒雪玉觉得天地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周围的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有什么事情,似乎都与她无关了。明锦的死,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发觉得自己永世都无法翻身,她以为,她会在被封的蒹葭院里老死一生,然后到九泉之下,才能算清这笔账。

可是,没有想到,她还会被放出来,也没有想到,她和裴诸城,还有能够平静以对的时候。

曾经以为,也许,即使她找不到被冤枉的证据,也许时间会慢慢地抚平一切,也许他们还能够相扶到老。

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不会说话,个性又躁烈,又爱逞强,不肯低头……。而这些,在过去的岁月里,给了章芸无数的可乘之机,她曾经想过要改的。就像这次的争吵,她原本想要道歉,她想要去说清楚,其实她不是去找茬,而是想要为铺子的事情道谢,把误会解释清楚的,没有想到会遇到柳姨娘,更没有想到转眼间天翻地覆,她又成为了杀人凶手。

原来她所以为的可能会有的一切美好,都是沙塔,看着恢弘美丽,却经不起任何风浪。

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明明从前,他们也曾那样的彼此相信,谁也不会怀疑谁,明明曾经那样的……。她永远都记得,新婚的他,被婆婆百般刁难,是他一直挡在她的面前,替她承受种种刁难;她也记得,那年他得中武状元,又有文采,相貌又好,多少权贵之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许以种种诱惑,想要联姻,他却始终拒绝……

她更记得,那一年,他奔赴边疆三年,立下赫赫战功归来,皇帝嘉奖,众口称颂,人人都说,他稳稳地一个爵位是跑不掉的。结果,她在外出的时候,遇到宁王世子的调戏,她脾气暴烈,一耳光就扇了过去。而宁王是当时的摄政王,位高权重,连皇帝都不敢轻捋其锋,结果,这一耳光,扇飞了他原本稳当当的爵位,在宁王的干涉下,他非但没能封爵,还差点因此获罪。

她自己都被吓到了,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埋怨过她一句话,只说:“打得好!”

还有之后那一年,宁王造反,他带兵镇压,立下了最大的功劳,没有宁王的压制,又有功劳,本来是能够封爵的。结果有个御史当众说她当日曾为宁王世子所辱,名节已损,他应该要休妻,另选名媛。结果惹恼了他,拔出腰间的长刀,纵马追着那名御史的马车追了整整半座京城,人送外号“裴半城”,也有人干脆叫他“裴半疯”。

因此,他跟御史台结下了死仇,被御史台接连弹劾,结果失去了第二次封爵的机会。

……

这些都是她铭刻在心底的记忆,从来都不曾有片刻的褪色。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舒雪玉努力地回想着,终于想了起来,是了,是从章芸出现以后。

那是他们成亲后的第四年,她始终不曾有孕,心里又急又慌,很怕他会因此嫌弃她,另觅新欢。就在最恐慌的时候,他去参加一次同僚聚会,彻夜未归,等再次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支支吾吾地跟她说,他被人算计,差点坠入陷阱,多亏一位姑娘救了他,但是,他污了对方的名节,所以……。

她当时既恐慌又愤怒,说不许,他也就答应了。

可是最后,他却还是把那名女子接入府中,纳为妾室,因为那名女子怀孕了……。

看到那个叫章芸的女人的第一眼,她就知道,所谓的设计陷阱以及相救,恐怕都是这个名叫章芸的女人所设计的。因为,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赤一裸一裸的爱慕,对她的挑衅以及势在必得。她大怒,闹得翻天覆地,开始的时候他还很愧疚,一直在容忍她,但慢慢地,他的坏脾气也开始暴露,两人越吵越厉害……

其实现在想想,她当时的确没有处理好,如果她能够稍稍冷静下,找到章芸设计的证据,也许一切裂缝都不会产生。

可是,当时的她年轻气盛,而且被他忍让惯了,更受不得他丝毫的冷待和横眉竖眼,两人一样的脾气,越闹越僵,甚至很多次,她自己把他赶到章芸那里去。其实那时候,她只是想听他拒绝而已,可是,结果他却真的去了,去看望怀孕的章芸……

再后来,有一天,婆婆将她叫去,说裴诸城收用了章芸身边的丫鬟眉月,应该要给个名分。

当晚,她试探着提起,结果他却答应了。

第一次跟她提起章芸的时候,他还会自己告诉她,当她拒绝接章芸入府的时候,他还会听从,后来只是因为章芸怀孕了,才不得不接她入府。而这次,他却连告知她一声都没有,而且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再后来,是柳姨娘,然后是肖姨娘……最后是明锦!

他们之间每多一个女人,他们的争吵就要升一级,最后到明锦的时候,终于彻底崩盘。因为,明锦跟其他女人不同,明锦是她认识而且有好感的朋友,明锦是他自己看中的,是他执意要以平妻之礼迎入门的,还有……因为他真的喜欢了明锦!

醉后失态……又是醉后失态,污了名节。

一次或许可以说是巧合,再有第二次,如果她还相信,那就是见鬼了!

感觉被朋友和丈夫双重背叛,她彻底地愤怒了,而这次,他虽然还敬重着她元配的身份,维护的人却变成了明锦。越是如此,对她来说,就越是火上浇油,她针对明锦,他就维护明锦,而这维护更加重了她的怒气……。就这样恶性循环着,事态终于失控,几乎无法收拾。

直到后来明锦怀孕,结果生产时,原本是龙凤胎,因为她男婴死去,只有女婴活了下来。

看着那个冷冰冰的男婴尸体,她整个人就像被破了一盆冰水,怔然无措。

她只是觉得愤怒而已,她没有想要人死的,从来没有……

明锦说不是她的错,主动请她代为隐瞒,只说自己生了一个女儿,否则反而中了别人的诡计。她知道明锦一直对她抱有愧疚之心,她也知道,章芸必定会明锦怀有敌意,她更知道,明锦是在腹背受敌,但是她仍然任性地针对明锦,而明锦却……。从那天起,她跟明锦重归于好。

尽管这份好是尴尬的,只有在裴诸城不在,她们共同对付章芸,共同抚育元歌时才会圆满。

再后来,元歌中毒了,明锦为了救她而死……临死前,明锦拉着她的手,把元歌托付给了她,然后说死后她必定会被怀疑,所以留了一封书信,请她代为转交裴诸城,最后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并没有说出来。可是她知道,明锦其实是想跟她说对不起,明锦一直对她抱有歉疚,因为明锦也喜欢裴诸城…。

那一夜,守着明锦的尸体,她说不出心头的百般滋味。

这辈子,明锦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也有对不起明锦的地方,这是一笔糊涂账,永远都算不清。但是最后,她辜负了明锦所有的嘱托,信丢失了,她被软禁,也从来没有照顾元歌,甚至,连她的那声未曾说出的歉意,都没有接受……。直到那日在白衣庵,看到元歌照顾她的模样,她才真的释怀。

她其实有很多地方是被冤枉的,但也有很多事情,她的确是做错了。

但是,现在似乎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和离……。

同一时间,书房内,裴诸城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以手撑头,沉默不语。舒雪玉提出和离,对他并非没有震动,如果不是心灰意冷,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次,是他冤枉她了吗?仔细地想了想,却觉得整件事顺理成章,实在看不出那里有问题。或者,她只是失手,而并非有意?

也或者,和离,并非只是针对今天的事情而言。

也许从章芸出现那一刻起,在裴府对她来说就是一种桎梏和刑罚。和离,对她说来,是一种解脱,所以她是真的想要和离……。

这一生,他其实很失败,在各方面都是。

他的父亲是个软弱无能的人,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能保护。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母亲因为貌美,被一名权贵看上,结果,软弱的父亲非但不能保护母亲,甚至生出了想要把母亲献出去,以换富贵的念头,母亲因此上吊而死。年幼的他,看着母亲的尸体,对父亲充满了厌恶和鄙夷。

那时候,他发誓,将来他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妻儿家人,绝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一直在努力地恪守着自己的誓言,跟舒雪玉是盲婚哑嫁,婚娶当日,舅兄开玩笑说,娶了他这妹子,想要再反悔就不可能了。那时候,虽然没有跟这位新婚妻子素未谋面,他依然选择了维护,大声地回应说:“舒兄这话错了,应该说,进了我的裴家的门,成为裴家人,你们想要再反悔,那才是不可能。”

跟舒雪玉成亲四年,两人都不是好脾性的人,常有争执,但他都在努力地包容,有时候实在气不过了,就跑出去打拳练剑来发泄,等到脾气都消了,这才回来。

那时候,虽然有磕磕绊绊,但是还算融洽。

直到章芸出现……。

那一晚,他跟同僚出去相聚,众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然而,当他酒醉清醒后,却发现身边多了位不着寸缕的姑娘,而且看情形,两人似乎……他正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仙人跳时,那姑娘却先开了口,让他不要做声,说是她的父亲在他的酒里放了迷一药,原本想要将他和自己的一位妾室放在一起,以此为把柄,要挟他带挈她的哥哥。她听说这件事后,觉得很不齿,想要来拦阻,结果那时候他却已经喝下了有问题的药酒,反而将她……

末了,那姑娘并没有要求他负责,说这件事是她父亲造的孽,只求他不要声张。

那时候,裴诸城为官虽久,却大多都是在边疆厮杀,从来没想过京城官员之中,居然会这样的龌龊手段。当然,对这个姑娘的话,他也不是全盘相信,终究还是抱着怀疑,并没有理会。再后来,无意跟一位友人到庵庙游玩,却发现那位姑娘形影伶仃地在庵庙内,被地痞流氓欺负。

庵里的师太说,这位姑娘与人有私,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那人是谁,她的父兄十分震怒,将她送到庵庙中来。而且,到了庵庙后,那位姑娘被诊断出怀孕……

孩子无疑是他的,那名女子因他受这样的屈辱,若非他那日凑巧到了庵庙,只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位姑娘,而且那时候,她已经被父兄彻底遗弃,完全没有其他的依靠。裴诸城还是决定担起责任,将那位姑娘接入府中,纳为妾室,至少要让她衣食无忧。

这个女子,名叫章芸。

从那之后,一切都开始不对了,因为章芸,舒雪玉闹得天翻地覆,各种话语直刺人心,对他各种防备,似乎他随时都可能跟别的女人有什么。他问她,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她回答他说,如果你值得相信的话,那为什么会有章芸?是啊,为什么会有章芸,其实他也很想问啊,他也觉得很憋屈很窝火啊,他也不知道官场上竟然会有如此龌龊卑鄙的手段,偏又不能声张,章芸因为他众叛亲离,又怀有他的孩子,难道他能够置之不理吗?

无论舒雪玉发生什么事,他都是站在她这边的,为什么当他遇到事情的时候,舒雪玉却不能站在他这边,为他想一想呢?

再后来,舒雪玉甚至跟他说,母亲想要把章芸身边的丫鬟提为他的妾室,她不能违背婆婆的意思,问他的意见。

问他的意见?他明明就跟继母不合,舒雪玉根本就知道,何况她也不是怕事的人,居然没有替他回绝,而是问他的意见?他觉得这事情太荒谬了,好,既然问他的意见,那就答应好了!

有了一,就有二,然后是柳姨娘,肖姨娘…。最后是明锦。

明锦出现时,他们夫妻正是僵持的最冰点,舒雪玉身体不适,温夫人介绍来一位神医,就是明锦。两人本来并没有交集,偶尔遇到,也只是点头之交。直到那次,他问起舒雪玉的病情,明锦说舒雪玉的病,多半是心病,让他多劝慰劝慰她。似乎是被这句话勾起了心肠,他忍不住抱怨起来。

也许是医者父母心,已经习惯了倾听病患的抱怨,明锦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说两句。

在她的劝导下,他似乎不那么暴躁了,就连舒雪玉那样性子的人,在她面前都会很安静,也会听她的劝。慢慢的,他和舒雪玉的关系有所缓和,而就在这时,他却察觉到,自己似乎喜欢明锦。察觉到这一点后,他吓了一跳,但他也知道,这样不可以!明锦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委婉地提出,她要继续行医,不能再留在裴府,他当时觉得很失落,却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就在给明锦的饯别宴上,他居然又重蹈覆辙,阴差阳错地跟明锦发生了关系。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很离谱,也许真的是潜意识作祟,他其实……。但无论如何,这次的确是他的错,所以,他执意以平妻之礼迎娶她过门。

这样一来,事情更是闹翻了天,事态彻底地失控……

就在一团乱的时候,他接到圣旨,要到边疆驻守,本来想要带明锦一起离开到边疆去,明锦却拒绝了,说要留在府内,处理家里的事情,让他不要担心。他独自到了边疆,没多久接到了府里的书信,说明锦有了身孕,生了女儿,他开心得偷偷溜回来见她们母女,奇迹的是,舒雪玉似乎不再那么针对明锦,这也让他松了口气,短暂地停留后,便又匆匆离开。

中间几次归来,见舒雪玉和明锦似乎和好如初,府里的事情也井井有条,他奇怪之余,也对舒雪玉多了更多的歉意。

然而,怎么都没有想到,等到他再次回来时,看到的,却是明锦的尸体……。

回忆就此打住,裴诸城不想再去想后面的事情,神色沉郁。其实,无论是章芸的事情也好,明锦的事情也好,还有从前很多的妻妾争斗,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不明白,但现在却还是知道,舒雪玉受了委屈。他对她也有着很多的歉意,他曾经想要护着她的,但是最后没有做到……

也许,对舒雪玉来说,留在裴府是一种折磨,和离,或者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那么,就成全她吧!

※※※

“你是说,和离?”四德院内,接到消息的章芸顿时睁大了眼睛,说不清楚是喜是悲,“你说真的吗?夫人自己提出和离,老爷也同意了,说修书给夫人的父母,等他们到京城后,就商量和离事宜?”在得到小丫鬟的再度确认后,顿时欣喜若狂,只令王嬷嬷重重地打赏。

“和离,居然真的和离了!”章芸喃喃道,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能听到这样的好消息。

多少年了,她用了多少的心机手段,舒雪玉的正室之位却始终稳若泰山,就连当初被她栽赃,冠上谋害明锦的罪名,她也只是被软禁,老爷都没有想过休妻。没想到,这次居然会因为柳姨娘的死,两个人居然要和离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想想这些年来,她所付出的一切心血,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意义。

想当初,京城有多少人艳羡舒雪玉,文武双全的夫婿,没有通房,没有妾室,因为妻子的一耳光丢了爵位都浑不在意;因为被人侮辱妻子的一句话,提刀追着对方追过半个京城。男人们笑他傻,叫他“裴半疯”,可是,有哪个女儿家不想有这样一个丈夫?

那时候,她也想,想要被人这样呵护着,宠着。

曾经遥遥地望见过这对夫妻,也曾托哥哥打听过他们的情况,她觉得,那么好的男人,为什么偏偏配给了舒雪玉?舒雪玉脾气那么坏,个性又鲁莽,不但对他的仕途毫无裨益,甚至还会害得他丢掉爵位。如果那是她的夫婿的话……如果……。

就算不是,她也要把他变成她的!

于是,请父亲设宴,宴请裴诸城和他的同僚,在酒中下了迷一药。只是这样还不够,她不要做一个让裴诸城厌恶的女人,于是,编造下谎言,说这是父兄造下的孽,她理应承受。然后又连同父兄做戏,驱逐出家门,长居尼姑庵,怀孕……她几乎赌上了自己的所有,终于赌赢了,如愿以偿地进了裴府。

那时候,她只有一个妾室的名分而已,但她不着急,她可以慢慢谋划。

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却也复杂。顺利的是,舒雪玉的确因为她跟裴诸城大吵大闹,复杂的是,无论她怎么耍手段,裴诸城却始终还是维护着舒雪玉。于是,她决定用美人计来拉拢裴诸城,但裴诸城并不理会,于是她转而试着从别人身上找突破口,向裴老夫人谎称,裴诸城收用了她身边的丫鬟眉月。

如她所料,舒雪玉气急之下,果然应了。

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裴诸城居然也答应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对她是有利的。

然后是柳姨娘、肖姨娘。然而,虽然裴诸城跟舒雪玉的关系几乎到了冰点,但她也好,三位妾室也好,却始终不曾收拢住裴诸城的心思,更无法动摇舒雪玉的正室位置。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事情,天上掉下来一个明锦。

最初对明锦,她充满了敌意,因为在她的劝说下,裴诸城和舒雪玉竟然有了冰融的迹象,不再那么针锋相对,这让她十分惊慌。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却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裴诸城居然喜欢上了明锦,虽然这让她嫉妒,但是,她也知道,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

明锦那个聪明的女人,也察觉到端倪,提出要离开,而裴诸城居然没有挽留。

在这种时候,她又怎么可能让她离开?于是,她在饯别宴的酒中,加了东西。裴诸城不会防备,但明锦人机灵,又是学医的,但是她相信舒雪玉。所以当舒雪玉端着那杯有问题的酒奉给她时,她毫无防备地就喝了下去。然后,在她的巧妙设计下,两人在一处空房相遇,然后……。

于是,如她所愿的,裴诸城和舒雪玉彻底崩了,而这次,裴诸城不再站在舒雪玉这边了。

但也有意外,第一就是明锦居然是以平妻之礼被迎进门的,这让她又妒又恨;第二就是,明锦太机灵了,她似乎察觉到那晚的事情是被她设计的,处处都在盯她的短处,想要找到她的把柄,好几次她都差点被发现,幸亏还有个妒火中烧的舒雪玉,几次三番地帮了她。

本来,按照她的算计,明锦生产时,应该会有问题,正好舒雪玉掌府,到时候一句除掉两个人。

然而,也许是明锦懂医,也许是她运气好,居然毫发无伤地生下一个女儿……

之后,这两个女人居然莫名其妙地联手了,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翼翼地蛰伏着,寻找着一击即中,一句除掉两个眼中钉的机会。最后,终于被她找到了,除掉了明锦,而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舒雪玉,暴怒的裴诸城终于对舒雪玉彻底失望,然后终于有了她露头的机会。

然而,就算在那个时候,舒雪玉都没有被休弃,结果,居然败在了柳姨娘的死上。

真是讽刺啊!

不过,即使现在她已经被禁足,被贬为贱妾,这还是一个让她大觉快意的消息。章芸想着,嘴角露出一丝狠绝的笑意,她虽然没有得到,但舒雪玉也别想得到!

※※※

“夫人,奴婢斗胆问一句,”蒹葭院内,白霜再也顾不得尊卑上下,直盯着舒雪玉的眼睛,“您是真的要跟老爷和离吗?”

“我——”舒雪玉欲言又止,紧紧地咬着唇,“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如果你不是真的要和离的话,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白霜盯着她的眼睛,微微地松了一口气,“算了,夫人的心思,奴婢还不了解吗?您不是真的想要和离,您是怨怼老爷不相信您,认为您是凶手,所以一时赌气就说要和离,是不是?或者说,你根本不想和离,只是想要试探下老爷的态度?夫人,奴婢说句僭越的话,不论其他,这次您不该轻易说出放妻书三个字。当老爷说和离的时候,夫人您是什么感受?”

“我…。”舒雪玉咬唇不语。

那一刻,她只觉得,天地都为之停止。她怎么都没想到,会从裴诸城的口里,听到和离二字。虽然是她先说出口的,但是,其实在那时候,她是希望他能够拒绝的。

“您觉得很难过,很伤心,是不是?”白霜继续道,“那您有没有想过,您说放妻书三个字时,老爷心里会是什么感受?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老爷就不会觉得难过吗?”

“那是不一样的!”舒雪玉脱口而出道,她本是十分高傲的性子,但如今对着贴身的婢女,想想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矜持着也没有什么意思,“白霜,你是知道的,我在乎他,但是,他却已经厌烦我了。不然,他又怎么会轻易答应和离?也许,他早就想要如此做了,只是……”

“奴婢倒不这样觉得。”白霜蹙眉思索着道,“夫人,您不觉得这次的事情有古怪吗?看起来好像是夫人跟柳姨娘起争执,不小心推了柳姨娘一把,结果柳姨娘刚巧撞在假山上,出了事端。似乎只是一场意外,但是,奴婢总觉得有不对劲儿的地方。您说呢?”

舒雪玉皱眉:“的确是有古怪,我觉得,我当时推她的力道并不大,别说撞死,就算撞到假山上,我觉得都不太可能。但是,我弄不清楚,为什么最后,柳姨娘会因为那个伤口而死?”

“问题就在这里!”白霜分析道,“咱们且不说柳姨娘的死,单说前面的事情,奴婢也觉得,柳姨娘可能是故意撞到假山上的,目的就是为了嫁祸夫人,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跟夫人您本身并没有深仇大恨,之所以算计您,不过是为了两个,争宠!”

舒雪玉点点头,却又不解:“所以呢?”

“问题就出在争宠这两个字上,如果说老爷对夫人您再无情分,真的像您说的,夫妻情分已绝,没有宠,她们又为什么要跟您争呢?之所这样做,那当然是因为她们认为,您在老爷心里还有地位,针对您能够引起老爷的关注,不然她们还不如挖空心思去讨好老爷来得快,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白霜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舒雪玉心中巨震,低头沉思不语,许久才低声道:“白霜,你觉得,我和他之间,还有弥补的可能性吗?”

“奴婢觉得,这要看您和老爷怎么做了。”白霜紧紧皱着眉头,努力地思索着,忽然眉头一松,道,“就好比一张帕子,被人撕裂成了两片,如果就这样一直摆在那里,那永远都不可能连在一起。想要弥补裂缝,就得用针线,一针一针地串联起来,您说呢?”

听到白霜用帕子来比喻,舒雪玉忍不住失笑,但随即又深思起来。

“奴婢觉得,这次的事情的确很蹊跷,奴婢再说句僭越的话,夫人您自己平心而论,易地而处,您会觉得您是清白无辜的吗?是不是连您自己都会怀疑,也许柳姨娘真是你失手推到假山上致死的?何况,老爷跟夫人本来就有心结。这个时候,夫人应该要找证据来洗清自己,或者想办法让老爷相信您,而不是说和离,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白霜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言语间不无责怪之意。

“我——”舒雪玉咬着唇,被白霜说得哑口无言,许久才低声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奴婢觉得,夫人您应该去跟老爷赔不是,说您并没有想要和离。”见舒雪玉这个模样,白霜就知道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轻言细语地劝说道,“夫人,凡事一码归一码,老爷冤枉您,是他的不对,等到事情查清楚了,该他给您赔不是。但是,您要有错也应该要认,好好的跟老爷把话说清楚,不要总是这么不清不楚地纠结着,否则,事情会越来越糟的。”

舒雪玉扭头看着她,似有意动,却又垂下了头,似乎仍然有些犹豫。

※※※

跟白霜打听了事情的经过,裴元歌就立刻察觉到其中的异样,看到急得六神无主的白霜,她将重点向她提点了下,让她劝劝母亲。毕竟,她是女儿,很多话都不方便说,但白霜就不同了,她是母亲的大丫鬟,终身未嫁,一直侍奉着舒雪玉,只要知道了要点,劝说起来应该比她更合适。

但父亲这边就不同,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

而她身为女儿,总不能去干涉父亲的私情,想来想去,也只能从柳姨娘身死一事入手,旁敲侧击。

仔细地想好说辞后,裴元歌敲响了书房的门:“父亲,女儿能进来吗?”

正在沉思中的裴诸城猛地回过神来,整理了下表情,道:“进来吧!”

走进书房,看到裴诸城坐在书桌前,神色似乎平静,却也有着几分暗沉,裴元歌心里微微有了数,父亲他也许也不想和离。虽然说,因为娘亲之死,父亲对母亲有误解,但是看现在的情况,似乎这中间并不全然是因为母亲的死,两人之间,似乎有着很多的纠结,但愿白霜能够劝动母亲,两人能好好地谈一谈。

“什么事?”裴诸城声音有些沉闷。

“我想父亲现在心情一定很不好,所以,想要来给父亲讲些笑话,看能不能让父亲心情好些。”裴元歌笑眯眯地道,“这是女儿的一片孝心,父亲不许不听,不然女儿就生气了。”

不愿拂逆了女儿,裴诸城勉强笑道:“好,你讲吧!”

“嗯,从前啊,有四个盲人,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大象,终于有一天……。”裴元歌绘声绘色地讲起了“盲人摸象”的故事,末了笑道,“父亲,你说这四个盲人可笑不可笑?明明摸到的只是大象的一部分,却偏偏认为大象就是那种样子的,你说傻不傻?”

“他们是盲人,看不到,只能将自己感受的说出来,这是人之常情。所以,以后你要做事的话,就要想想这个故事,不要只看到自己看到的事情,那未必就是真相。”裴诸城早就知道这个故事,顺便教导起女儿来,心中隐约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却又说不清楚。

“这样哦,女儿记住了。”裴元歌点点头,又道,“那我给您讲另外一个笑话,有个人生了重病,百治无效,听说有个神医很厉害,就去看了。结果神医告诉他说,这病他以前给一个人看过,需要蒸药浴。那人为了治病,就答应蒸药浴了,但是蒸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没问那人现在的情况,结果神医说,那人已经死了。”

裴诸城微微皱眉:“这算什么神医?治死了也算治过吗?”

“那个病人也是这样想的啊,就挣扎起来,结果神医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你怕什么?那人是后来在战场是死掉的,又是被我治病治死的。”

裴诸城不禁失笑:“那病人性子也太急了,没听神医把话说完就——”忽然间神色一变,默默地看着裴元歌,目露深思,终于明白过来,之前的盲人摸象也好,这个急性子的病人也好,其实歌儿话里话外都是在提点他……。好一会儿才道,“歌儿,如果你觉得这件事有可疑,可以跟父亲明说,为什么要拐弯抹角?”

“因为女儿只是怀疑,没有证据。”裴元歌坦然道,“所以女儿不敢明说。”

“为什么不——”裴诸城正要问,忽然又顿住了,苦笑道,“的确,我也是那个摸象的盲人,急性子的病人,你要直说,说不定还没开口就被我撵出去了!”又思索了会儿,还是察觉不到问题所在,问道,“但是,这件事众目睽睽之下,都看到了是……把柳姨娘推到,因而受伤致死的,这中间还会有问题吗?如果说柳姨娘是在用苦肉计,没有必要连性命都搭上。”

“父亲,女儿觉得,柳姨娘身死这件事,其实就是第二个笑话里的病人一样,我们都只听了神医一半的话而已,母亲的确推了柳姨娘,柳姨娘也的确撞伤了,且不论其中的细节,这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无可置疑。但是,之后呢?柳姨娘从花园离开,到回房身死,这中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裴元歌思索了下,语出惊人道,“柳姨娘的确不可能用苦肉计,以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但是,有没有可能在母亲离开后,有人对柳姨娘下了毒手,才导致柳姨娘的身死呢?”

裴诸城悚然一惊,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但如果这样说的话,他就是冤枉舒雪玉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石砚小心翼翼的通报声:“老爷,夫人求见,您…。今不见?”显然也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知道两人闹得很僵。

听到舒雪玉要来,裴诸城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才缓缓道:“请她进来吧!”下载本书请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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