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有蔷薇的花香从西面的菱花轩窗的缝隙中徐徐浸透进来,正殿中已经封了四只硕大的青花瓷海水龙纹冰缸,冷气与香气交汇,在炎炎盛暑天里,殿中蔚然一派春日的清凉芬芳。
苏帘看着儿子与儿媳,不禁久久无言。少卿,只见着一身浅松花绿卷草纹宫装,身段已见三分娇娆的槿兰小碎步进来,半躬身子做万福,柔声道:“阿克占侧福晋来给娘娘请安了。”

她才刚回了园子,西林觉罗氏带着胤祚的一干妾侍孩儿都是住在西园清溪书屋——胤祚大婚前读书时候住的地方,这会儿也都还没来得及搬回内城贝勒府呢。

“都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吧?怎么不好好歇着?”苏帘不禁暗自皱眉。

西林觉罗氏微微垂首,轻声道:“回额娘的话,儿媳也是叫阿克占妹妹安心养胎的,可她身子越大,倒是处处爱操心了,叫儿媳都不知如何是好!额娘还是多劝劝阿克占妹妹吧,她素来只听您的话。”

苏帘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什么叫只听她的话?!意思是说阿克占氏身为侧福晋,却对她这个嫡福晋阳奉阴违吗?苏帘暗暗睨想坐在自己身侧太师椅上的儿子。

胤祚眉头已经见了急色,他忙道:“额娘,外头日头大着,不如先叫她进来再说吧!富苏里从来是最孝顺您的了,您回来了,她就算肚子再大,也肯定是要来磕头请安的。”说完这话,胤祚看向自己福晋的目光有些发冷:“富苏里性子直,还请福晋多宽容些!”

苏帘头疼得紧!妻妾争锋到了这种程度,哪怕是胤祚也不可能瞧不出味儿来!胤祚口里说“请”,语气却是带了浓浓的问责。

西林觉罗氏心头酸涩,当即眼中便有些湿润了,她只得深深一个万福道一声“是”。在苏帘目光端量之下,她全然是一个受到妾侍挑衅、并且不受丈夫爱重的嫡妻形象。

苏帘便吩咐槿兰道:“叫她进来吧。”又吩咐四禧搬了个绣墩,叫西林觉罗氏坐在自己身侧位置上。

半年未见,阿克占氏又见丰腴了许多,加之挺着个肚子,步履就格外便便了。阿克占氏正是韵味妖娆的年纪,皮肤白皙如玉,脸蛋也是白里透红,她穿着一身鲜亮的银红色对襟刻丝牡丹的旗服,足下穿着平底莲纹绣鞋,由侍女搀扶着一步步进了前,便屈膝下来,柔声道:“给娘娘请安,爷万福、福晋万福!”

她这副散发着母性慈爱的样子,倒是叫苏帘心头不由柔软三分,不禁嘴角便漫延出三分笑意,正要开口叫她坐下。胤祚却抢先开口道:“都六个月了,还拘什么礼?快坐下吧!”

这话一出,苏帘分明瞧见坐在自己左侧绣墩上的西林觉罗氏右拳骤然便攥紧了,眼底也有某种火焰在汹涌。暗叹一口气,这世间有几个妻子能受得了丈夫对旁的女人这般关怀入骨?

阿克占氏面上带着小心翼翼,她并未遵从胤祚的话入座,而是那一双水润柔软的眸子望着苏帘,一副请示的样子。

苏帘清咳嗽了两声,便语气如常道:“坐吧。”

阿克占氏顿时笑容满面,又是一个万福道:“多谢娘娘赐坐。”然后又对胤祚温婉一笑,方才由侍女搀扶着,一步步走到胤祚身旁搭着鹅黄色蟒缎的椅搭太师椅上端坐了。

苏帘在打量阿克占氏,胤祚也是满面欢喜不住地看着阿克占氏的面庞与那隆起的腹部,兴奋地呵呵都笑出声儿了。

苏帘恨不得立刻揣儿子一脚,当着你大老婆的面儿,你怎么就不晓得收敛着点?要宠着疼着,就不会接回贝勒府,关起门来,随你怎么亲昵!你们俩亲亲我我,你侬我侬的,落在西林觉罗氏眼中,怕是掐死阿克占氏的心都有了!

苏帘便微笑端量着阿克占氏白里透红的练剑,温声道:“看你这般好气色,可见是这些日子嫡福晋照顾得十分尽心!”

阿克占氏一听,忙垂首,恭恭敬敬道:“是,多亏了嫡福晋细心照顾奴才,否则——”说着,阿克占氏眼底冒出缕缕惊恐之色来。

胤祚见状,急忙关切地问:“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吗?”

阿克占氏急忙摇头,低声道:“没什么,只是妾身自己胆子小,每每想起弘昉阿哥满头是血的样子,不免惴惴。”

胤祚脸色也是瞬间变了,只顾着得了嫡子和心爱的侧福晋又有孕的喜悦,他竟差点忘了,自己夭了一个儿子!胤祚扭头看向西林觉罗氏:“福晋,今儿在额娘跟前,便把弘昉的事儿细细说来吧!”

西林觉罗氏面色一紧,当即便站了起来。她这一站起来,阿克占氏便按着太师椅的卷云纹扶手,艰难地想要站起来。

胤祚却坚定地按住了阿克占氏的肩膀,“身子重就好好坐着!”

西林觉罗氏的脸色登时便白了。

苏帘气得想磨牙,在侧福晋跟前给嫡福晋脸色瞧,你丫的脑袋抽掉了吧?身为婆婆,苏帘只能从中调解,便温声细语对西林觉罗氏道:“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

西林觉罗氏道一声“是”,顿时满是感激之色,便又小心地坐回绣墩上,旋即眼睛便红了,她连忙拿着手中绣了“玉堂富贵”的松花色绢帕拭泪,哽咽道:“弘昉那孩子,那样乖巧,那样懂事,偏偏天不假年……”

西林觉罗氏一边说着,不禁潸然泪如雨下,声音哀婉地道:“那日,偏生不巧刚下过小雨。乳母抱着弘昉出去透透气。弘昉那孩子虽小,走路却已经很稳当了,妾身生了弘晟,身子虚,生怕照顾不周全弘昉,便叫他生母秋妹妹帮着看顾。可没想到傍晚时候,秋妹妹便抱着满头是血的弘昉回到清溪书屋,妾身当时吓坏了!这行宫里又没有太医,畅春园又被封锁了,连外头的郎中都请不到!幸好额娘宫里的螺姑姑翻找出了止血散……”

“血虽然止住了,可是弘昉夜里却发了高热……弘昉是儿媳从满月便开始抚养的,儿媳心疼得恨不得替他受罪!”说着,西林觉罗氏愈发泣不成声。

这里头的伤心,有几分真假,苏帘着实难以辩驳。只是脉络却算理清楚了,因为她跟着玄烨南巡,故而素日里伺候的几个太医也顺手带走了,行宫里便没有太医。而太子恰巧围困畅春园……弘昉原不过是不小心摔倒,磕破了脑袋。小孩子太小,受了惊吓,当晚便发了烧热,虽然又用土法子退了烧,可是到底伤了身子……而后大阿哥回京,畅春园解围,又请了太医,可弘昉熬了一段日子,还是夭了。

苏帘长长叹一口气,旋即又皱了眉头:“既然是秋佳氏照顾弘昉,怎么还会叫他摔着?”

西林觉罗氏略止了泪,道:“儿媳时候也问过秋妹妹,秋妹妹只说自己去喝水的空挡,弘昉便摔着了。”

苏帘又问:“那照顾三阿哥的乳母嬷嬷们呢?”——弘昉是胤祚的第三子,是六贝勒府的三阿哥。

西林觉罗氏忙道:“是那些奴才不当心!弘昉殁了之后,儿媳一怒之下,便都杖毙了。”

苏帘微微眯了眼睛,都杖毙了?

阿克占氏这时候徐徐插口道:“福晋秉公执法,毫不徇私。当日照顾三阿哥的嬷嬷许氏,曾经是福晋身边伺候的旧人,福晋也一样将其杖毙。”

西林觉罗氏眼底恼怒暗生,嘴上却直言道:“许嬷嬷虽然曾经伺候过儿媳许多年,但是犯了这样不可饶恕的过错,儿媳也不会徇私!弘昉是爷的亲生骨肉,她们做奴才的不但不能周全侍奉,反而让三阿哥失了性命,她们万死难赎其罪!”

阿克占氏忙愧疚地道:“妾怀着身孕,难免心慈手软些,还请福晋恕罪。”

西林觉罗氏登时一口怒火憋在喉头,咽不下去,更发泄不出。阿克占氏说自己心慈手软,岂非影射她心狠手辣?!

胤祚目光柔和慈悯地执了阿克占氏的柔荑,轻声道:“爷知道,你是心性慈婉之人。”话刚落音,胤祚便疼得嘶叫了一声。

苏帘这才施施然把撵在自己儿子脚尖子处的花盆底儿鞋挪回了自己的脚踏上,而胤祚那深蓝色闪缎鞋面上生生留下个清晰无比的鞋印。

阿克占氏不明所以,急忙关切地道:“爷,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胤祚急忙摇头,又缩了缩脚,板正了身子道:“没事。”

苏帘端了仪态,严肃地道:“不过是几个奴才不当心,打杀了也无妨!”——其实她心底里也觉得西林觉罗氏下手狠了些,可是如今状况,她身为婆婆,难道还要当着儿子和儿子侧室的面儿,拆她的台不成吗?

西林觉罗氏不禁心下感动:“弘昉殁了,不啻是剜走了儿媳心头一块肉,儿媳焉能不怒呢?其实事后,儿媳也十分伤心,许嬷嬷儿媳身边的老人了,到底是年纪大了些,儿媳还原想着,弘昉略大些,便叫他出府荣养呢。”

说着,西林觉罗氏突然话锋一变,声音有些铿锵:“只是如今虽然伤心,儿媳却不曾后悔!许嬷嬷再好,也比不过弘昉一根手指头重要!阿克占妹妹不是弘昉的嫡母,又怎会明白儿媳心中的怒恨交加呢?”

苏帘眉头挑动了二下,她这个儿媳妇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才给她个台阶下,她却非要往上爬。

阿克占氏感受到嫡福晋那责问的目光,只感伤地叹了口气:“许嬷嬷的年老,乳母赵妈妈又太年轻,不经事。只她二人伺候三阿哥,也难免有所不周……”

“等等!”胤祚眉头一皱,“怎么伺候弘昉的,就这两个人吗?!其他人都哪儿去了?!”胤祚的声音渐渐严厉,目光有些骇人地便落在自己福晋身上。

西林觉罗氏瞬间脸色苍白如纸,她急忙便起身,噗通便跪倒在了苏帘脚下,哭着道:“额娘,此事是儿媳的过错!弘晟出生,可偏生**府却没有及时把乳母、保姆送来。儿媳头一胎生产,着实奶水不足!情急之下,除了调弘昉身边的乳母,便别无他法了!儿媳知道这不合规矩,但儿媳身为人母,总不能看着自己亲生的孩儿挨饿吧?!!”

“**府……平常是没有这样的胆子的。”苏帘淡淡扫了一眼胤祚。

胤祚登时气急,张开便道:“肯定又是太子——”

苏帘目光顿时凛冽起来,呵斥道:“闭嘴!!”——虽然是太子使坏,可是只要他一天是太子,有些话就只能憋在心里头,如此贸贸然宣之于口——胤祚果然是个不善隐忍的。

胤祚咬牙切齿,再不敢多说什么,却将此恨记了下来。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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