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站在午门广场上,一直目送着叶明月入了宫门,直至望不到她的身影了,随后方才收回胶黏在她身上的目光,转过身来。
守候在午门外的都是锦衣卫的人,所以沈钰就交代了下去,往后让他们见着这位叶姑娘的时候,言语态度之间都要恭敬。再有,等她傍晚时分出来的时候,记得速去告知他一声。

等到他交代完了这事,便打算去一趟北镇抚司。

前些日子又有一起关于浙江按察使谋反的案子,零零碎碎的又牵扯到了许多朝中的大臣出来,因着这事,现下北镇抚司的牢房里都人满为患了。

只是他刚抬脚走得两步,就看到前面有人骑了青骢马正缓缓的过来了。

迎着早间的霞光,沈钰微微眯眼望了过去,见那人穿了青色的官袍,相貌隽秀儒雅,正是苏璟无疑。

苏璟看到沈钰,便伸手一勒手中马缰绳,随后眉目含笑,望了他一眼,笑道:“沈大人今儿起的早。”

声音温温润润的,如溪水涓涓流过小溪圆石一般。

沈钰做瑞王伴读的时候,为人最是懒散,绝不肯早一刻到学堂里来,经常都是踩着点儿来的。为着这,教导他们的夫子每次都能被他给气的脸色铁青。

苏璟深知沈钰的这个德行,所以现下这句话说出来未免就带了些打趣的意思。

当下沈钰就轻哼了一声,眯着眼望他,眉目冷峻的说着:“以往你好歹也是皇子的伴读,怎么现下中了状元,却沦落到要给一群女子做侍读了?”

苏璟前几日刚由翰林院修撰的官位升为了翰林院侍读。虽然是升了半级,现下为正六品,但这个官位原是陪侍皇上读书论学,或是为皇子授书讲学,现下苏璟却是为公主、郡主等人授书讲学,所以沈钰方才有此奚落之语。

苏璟听了,也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长江朗月般的皓洁:“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又分什么男子女子了?沈大人着相了。”

这句话把沈钰给堵了个正着。当下他无话以对,便轻哼一声,转身自走了。

苏璟一笑,随后便也翻身下马,将马缰绳扔给小厮,自己则是伸手掸一掸官袍,抬脚进了宫门。

前面自然是有内监领着,一路到了临时辟出来的三间屋子,暂且作为给公主、郡主上学之用。

自然夫子不止他一个人,他不过是教授一些诸如女四书之类的而已,其他如礼仪、琴棋书画之类,自然是会有相应的夫子。

等到他迈步进了屋子之后,目光微微一扫,便见着屋子里已是坐了十来个女子,个个都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随后他便看到了叶明月。

一干贵女之中,明明她妆扮的不算最寒酸,可也不算最耀眼,但苏璟却还是一眼就注意到她了。

她正微微的侧了头同旁边的女子说话,面上笑意瞧着温婉得体,绝无一些儿元宵之夜在他面前的冷漠戒备之意。

苏璟心中有些许讶异。

他并不晓得叶明月也会是伴读之一。但其实他对这些贵女都是不感兴趣的,不过是皇帝说让他来暂且教授几日这些女子女四书之类的,他便接了旨而已。

而苏璟一进了屋子,叶明月的眼角余光便看到他了。

不过先前沈钰已经对她提起过苏璟会来给她们授书讲学的事,所以这当会看到苏璟的时候她也并没有什么惊讶的感觉。

她只是目光在苏璟的身上溜了一眼,见着他清隽出众的相貌,心里纳闷着,皇帝叫了苏璟来给公主和郡主们授书讲学是个什么意思?他这样的一张好相貌,又是浑身这样温润儒雅的气质,只怕这屋子里的贵女见了,多数都会对他芳心暗许的吧?难不成是皇帝看中了苏璟,想让他给自己做女婿?

但她也并没有想其他的,只是随着众人一起叫了一声夫子好便罢了。

她今儿过来原也是却不过德清公主昨儿说的那些话,所以才暂且过来走两日过场而已,过后谁愿意过来做什么陪读啊?窝家里绣太后交代下来的那副白衣观音大士才是正经。

因着在座的学生即便不是公主便是郡主,再不济也是名门世宦之家,所以即便现下苏璟是夫子,但他也并没有太端着夫子的架子。更何况苏璟这个人原也是个不端架子的人。

年少时他虽然也好胜叛逆,但随后在外游历六年,早就是将年少时的那些棱角都打磨的差不多了,整个人真正的做到了温润如玉,至少面上对待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礼的。

当下苏璟面上含笑的点了点头,随后便坐在椅中,摊开手中的《女论语》开始讲解了起来。

叶明月对这些是没有什么兴趣的。说起来这些女四书还都是女人写的,但却是要告诫其他的女人要和柔敬顺,慎言谨行,还要早起﹑事父母﹑事舅姑﹑事夫、守节等诸多屁事,套用那句歌词,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所以纵然是苏璟的声音再清越动听,叶明月也是懒待听这些。

她只是垂了头,目光散乱的望着案上放着的《女论语》上的黑字。

窗外栽了一株夹竹桃,枝头上簇簇拥拥的开了许多粉红色的花。有夏日温暖的风吹过,极浓的香味扑鼻而来。又有一群蜜蜂,循了那香味过来,在枝头上盘旋着,嗡嗡嗡振翅的声音透过打开的窗子传了进来。

叶明月昨晚原就没有睡好,现下又是闻着这样的花香,听着蜜蜂振翅的嗡嗡声,便是连苏璟讲解释义的清越声音听在耳中,那也像是在催眠一般。

于是她止不住的便觉得面前书本上的黑字慢慢的重影了起来。

先前还可勉力支撑,不过是神思迷糊一会儿,然后又立时惊醒过来,转而又聚精会神的盯着面前的书本看,但不过片刻的功夫,神思又开始恍惚困倦了起来,随后又惊醒......

如此反复也不晓得多长时间以后,她终于是支撑不住了,双目一阖,整个人都趴到了书本上去。

她这般的模样,早就是落在了苏璟的眼中。

其实苏璟虽然是坐在那里讲解着《女论语》,但眼角余光却是一直在注意着叶明月。

于是他便看到了这小姑娘先时一脸索然无味的表情,随后便垂了头,只是盯着案上的书本瞧。再过得片刻,她头便点啊点的,鬓边簪着的那支云纹点翠步摇上的三股珍珠流苏便也随之慢慢的在她脸侧轻轻的晃动着。

她竟然是在打瞌睡。到底是她昨晚没有睡好,还是因着觉得自己讲解释义太枯燥,所以才会这样昏昏欲睡?

但是瞧着她那般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着头,他却忍不住的就开始想她现下面上会是个什么样。

纵然是她垂了头,他看不到她面上的神情,但想来定然是会迷蒙着一双眼,娇憨可爱的,绝不会是如元宵那晚一般,对着他是那般的满面戒备之色。

苏璟想到这里,不由的便唇角蕴了一丝笑意,随后他讲解释义的声音便越发的柔和了起来。

若是大了些,总是怕会吵醒她的这番好眠的。

只是叶明月这个忙中偷闲的觉也没有睡好,因着有人在后面狠狠的踹了她的小腿一脚。

她吃痛不已,瞬间就惊醒了过来,随即整个人挺直了腰坐在椅中,再也没有一些儿要睡的意思了。

先时她便晓得坐在她后面的正是叶明珠和德娴公主,想来踹她这一脚的应当就是叶明珠了。

不过对于叶明珠的这一脚,叶明月虽然吃痛不已,但心里却也并没有怎么恼。

说到底她现下也是给德清公主伴读的,屋子里有这样多的公主、郡主和各位贵女在,若是有人察觉到她敢这样公然的在上课的时候睡觉,风言风语的传到了皇帝皇后和太后的耳中,那她可是讨不了什么好去。

只是下课后,叶明珠悄悄的叫了她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去。

“你怎么过来了?”叶明珠的面上如罩寒霜,语气更是森冷,“我记得先前因着你的年纪没有到十四岁,所以家里压根就没有将你的名字报到户部去,怎么现下你却是做了德清公主的伴读?可是你父亲在暗中使了什么手段,将你的名字报了上去?”

原本在这一干陪读的贵女之中,叶明珠的相貌算是个中翘楚,也就只有一个徐妙兰还可以与她抗衡一二了。她只以为着她这样一枝独秀,便是往后遇着皇帝和两位皇子了,那她必然也是最为人瞩目的一个,到时她势必会成为两个皇子其中一个的正妃的。但是现下来了一个叶明月,纵然是她妆扮的再素净,可叶明珠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若是她和叶明月站在一起,旁人定然头一眼注意到的是叶明月,而不会是她。

更何况叶明月同样也是武安伯府的嫡女,父兄还都有官职在身,这些都是大大的越过了她的。而且叶明月一来,就给德清公主做了伴读。

德清公主可是皇后唯一的女儿。便是她自己,现下也不过是给德娴公主做伴读而已。而德娴公主的生母不过是一个嫔。

所以叶明珠的心里这当会充满了浓浓的危机感,望着叶明月的目光就充满了不善,在她面前再也做不出往日软语悦色的模样出来。

更何况自打上次钱夫子的事件之后,她其后遇着叶明月的时候,是有轻声细语的解释过她那日为何会选择钱夫子赢的事,不过是因着钱夫子是师长,她们要尊师重道之类的。但叶明月当时听了,却是似笑非笑的望着她,随后更是说着,即便是二姐姐想着尊师重教的缘故,所以才选了钱夫子赢,但你何必要撺掇着三姐姐去祖母面前说我不尊师重教,不孝不悌?二姐姐你这样在人前温和的伪善模样往后在我面前是不用再装了。

叶明珠当时被她这样狠狠的一通话说下来,心中自然也是恼羞成怒,随后两个人之间便连往日那层面上和气的窗户纸都捅破了开来,彼此之间都有些决裂的意思了。

而现下叶明月听得叶明珠这劈头盖脸对她的一顿责骂,心中由不得的也着了恼。

原本叶明珠那样狠狠的踹了她的小腿一下,她心里说起来还是有些感激她的,但是现下叶明珠这样说着她父亲,言语之间甚是鄙视轻薄,叶明月不由的就生了气。

于是她便轻哼一声,说道:“二姐姐这话说的好生没意思。我父亲?论理你不该叫我父亲一声二叔?倒是直接你父亲过来你父亲过去的是什么意思?你这可是不敬重长辈了。再者,我父亲为人磊落,做不出来你口中说的那样暗中使什么手段的事。至于我怎么来了这的事,那是太后和德清公主的意思。二姐姐若是对此有任何不满或者疑问,大可以直接去问太后和德清公主,犯不着在这里冷冰冰的质问着我。”

说罢,她便不悦的一甩衣袖,转身自走了。

她们原是在长廊的尽头处说话,外面正有一株生的叶片葳蕤的桂花树。这当会叶明月一甩衣袖,气愤愤的走了出来之后,一不留神却正巧撞上了一个人。

她一抬头,先见着的是那人身上的青色官服和胸前的鹭鸶补子,目光再往上一瞥,见着的便是一张清雅的脸。

于是她便屈膝行下了礼去:“小女见过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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