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苗牵着马,站在雪地里,目送何蓑衣的马车渐渐远去,眼眶和鼻头渐渐红了。
她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般舍不得老爹,总觉得伤心得很,就是想要千方百计把他留下。

梁君同样舍不得,闷闷地说:“时辰不早,走吧,不然夜里要错过地儿了。”

禾苗突然翻身上马,扬鞭追了上去:“爹……”

何蓑衣的马车停下来,他从车窗里探出斑白的头,赶苍蝇似的挥挥手:“你是吃奶的小娃娃吗?何苗苗?像你这样能做成什么事?想回家是不是?跟我走,反正想嫁人很容易,像你娘一样的混个将军过日子也很容易。”

禾苗羞愧地低下头,红着眼眶说:“我就是舍不得你,不放心你。”

何蓑衣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温和了些:“放心吧,我没大碍,这么多人守着我的,他们虽是边军,其实都是十三卫的人,你该晓得。别这样,你看梁君,他爹都没来看他,就连问候都没有,多可怜啊,也没见他哭。”

从后面追上来的梁君无辜中箭,捂着心口一阵酸痛,好嘛,他不受爹娘疼爱,行了么?

禾苗泪流满面:“你们一定要照顾好我爹。”

何蓑衣放下车帘子,沉声道:“走。”

马车再次驶动,他很快昏睡过去,早就守在一旁的人忙着给他灌药酒,搓揉手脚,满面忧色。

过了许久,何蓑衣才幽幽醒来,看着幽暗的车厢轻声问道:“天要黑了呀?”

随侍的人尽量放轻声音:“是的,侯爷,天要黑了。您还好么?可想吃点什么?”

何蓑衣道:“有什么吃什么,总不能死在异国他乡啊,不然将来靖中人说起来,讲我是死在他们手里的,很丢脸,几个孩子都要抬不起头来了。”

侍从红了眼睛,端来吃食:“陛下与娘娘有吩咐,哪怕就是我们全部死在这里,也要侯爷平安归家。”

何蓑衣沉默地吃完了东西,笑道:“很久不曾如此放松了,我再睡会。”

不过片刻功夫,他又睡着了,推也推不醒。

侍从皱了眉头,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沉重与忧思,只知道闽侯的身体不好,却没想到居然亏到这个地步了。

可是不管如何,他们不会让英雄死在异国他乡,一定要让他平安回到家中,家乡气候温润,闽侯夫人医术高超,一定能让闽侯好起来的。

半个月后,雄壮连绵的铁碑岭出现在地平线上。

“侯爷,侯爷,您醒醒,快到家啦。”侍从小心翼翼地呼喊何蓑衣。

长途跋涉、躲避搜查、吃不好穿不暖、休息不够,他的情况不可避免地恶化了。

他又开始昏睡,经常一睡过去就叫不醒,侍从很担心,他会来不及走回郦国。

突然之间,震天的马蹄声传来,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所有的人都被吓白了脸,这是很多很多重甲骑兵踏地而来的征兆。

有人跃上车顶,看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马,风驰电掣般往这个方向而来。

难道说,他们的行踪泄露了,靖中人发现这车上的是闽侯,所以派了这么多人来围捕他们吗?

恐惧在心,但没有人退缩,他们沉默地取出自己的武器,迅速做好应对方案,准备厮杀、突围!

我以我血为誓,必将国家的功臣带回家乡,无论生死!

这是他们在出发前,对着帝后发下的誓言。

今天,到了该兑现这个誓言的时候了。

恐惧之外,是兴奋,是骄傲。

十二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笑了,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冲杀!”为首的人下令说。

“慢着!”车顶上的人声音颤抖:“不对劲,不像是靖中人,那,那是我们的王旗!王旗!是王旗!”

他兴奋地大声喊着,从车顶上一跃而下,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滚,将武器扔向天空,满脸是泪:“是王旗啊,我们的王旗,他们来接我们了。”

重甲骑兵越来越近,玄色绣金的龙旗迎风招展,大大的“郦”字如同一朵绽放的牡丹,在阳光、雪影里璀璨生辉。

一匹黑色的高大骏马载着他的主人,风驰电掣一般冲了上来,在车前人立而起,踏下前蹄,重重地打了个响鼻。

“参见陛下!”十二个人含着热泪,对着马背上的君主跪下磕头,声音颤抖。

谁也想不到,他们的帝王,居然会在这么一个时候,突然来到这里,这样的大胆,这样的狂傲,靖中人一定会疯掉的。

“起。你们辛苦了。”重华从马背上跃下,走到车前掀开了帘子,看到两鬓斑白、静卧不动的何蓑衣,突如其来地一阵心酸。

那些争强斗狠的岁月都故去了,他们都老了。

他将手放在何蓑衣的脸上,庆幸地告诉自己,还好,是热的。

何蓑衣突然睁开了眼睛,以掌为刀,狠狠向他削来。

重华给他按下去,笑骂:“你这个不省事的老货,我是你的仇敌吗?别人叫不醒,我一来你就削我?”

何蓑衣也笑:“你怎会来了?”

“来接你。“重华平静地说:“阿兄,欢迎回家。”

何蓑衣含笑点头,开玩笑似地说:“皇帝陛下劳师动众,以身犯险来接老朽,老朽真是不枉此生。”

“你这个老东西!老不死的老东西!”女人的叫骂声从后头传来,白洛洛一身戎装,拎着马鞭大步冲过来,身后跟着的是满脸难堪的何小二。

何小二使劲拽她,小声说:“娘,这么多人,你好歹给爹留点面子,陛下也在。”

白洛洛很凶地跳着脚骂:“怎么?他一去不回来,差点把命都丢在外头,还不许我骂他几句?”

“陛下,您评评理,该不该骂?”她转过身,对着重华行个礼,眼睛里满是泪水。

“该骂,该骂。”重华幸灾乐祸地拍了何蓑衣的肩头一下,转过身上了马,下令说:“回家。”

白洛洛坐到何蓑衣身边,板着脸噘着嘴生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何蓑衣抱歉地拉着她的手,小声说:“嗳,对不起啊,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白洛洛扭扭扭:“谁耐烦理你这个老头子,难看死了。”

有人忍不住小声偷笑,何小二认命地赶起了马车,唇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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