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坐在河边,看浪奔远,驰出山谷两边陡直的峡壁,追往太阳的东方。身后传来石子碎磨的脆声,她没有回头,猜这时也不会有别人跟来。
“我鲜卑世代流传之送魂若做得圆满,鬼神也敬,往生路必福运满满。左大匠下一世的轮回定然富贵平安。”独孤棠坐在离她不远,目光淡淡移过她的玉足,看她的面色却娇艳的粉桃红,应该是送魂之后的健康血色,因此便没劝她回营帐。
“这叫送魂吗?”采蘩的眼中盛着浪花金,“梦里爹教我的。他说要是今后失去很重要的人,我难受到想哭的话,就可以跳这舞。他也唱了歌,但我醒来就不记得了。不过,那也算不上舞,对吧?爹摇着银色的铃铛,动作很笨,一板一眼的。我看他实在跳得没法看,就跟着学了一遍。一遍就会。我跳完,爹就夸我,说我聪明。爹**,箫声和你的鼓声一样,合我的步子。”
梦?或者是童年的记忆?独孤棠只是听着。
山中晚来春,河对岸一片花林,落花似雪,纷纷。
采蘩望着,“师父曾问我纸有多重。巧得很,爹也问过。我那时答师父想不起来了,却在这个梦里想起来了。那是冬天,下好大的雪。爹在烧纸,我吹雪花。我说雪好像羽毛一样轻,爹就说起纸。我当时玩得开心,才不理会。然后,爹摇起铃来,我学了那段舞。你知道我和爹在哪儿吗?”
“坟地。”烧纸,一般也就是烧纸钱。
“梦里看清了。百家坟地。过大年节,到处是祭祖的火香味儿,爹在一座长满青草的土冢前手舞足蹈。醒来后,我拼命想,可就是想不起有没有碑,是不是坟。”但她记起了舞和歌,“你说的送魂有这么多好处,让我现在后悔一件事。葬爹的时候,连像样的棺材板都没有,只挖了一个浅坑,别说送魂了。”爹死,她幡然悔悟。想给师父养老,师父也死了。不孝之罪,老天爷难道要让她背足两世吗?
独孤棠便忆及福来客栈那晚,“你那时候孤身一人,杀官差,逃命,还能回头再找你爹,将他埋葬,已是尽了最大的力。我相信你爹在天有灵也会欣慰。若你责怪自己,我岂非也要自责当初没帮你到底?都有缘由,又事过境迁,无须为过去再后悔。就像你对你师父,至孝之情令人感动。名为师徒,实像父女。”
采蘩突然双手掩面,深吸一口气,“独孤棠,你错了。”
独孤棠静待她说下去。
“我师兄于良认为师父是为了救他受重伤不治而亡,所以差点撞山自尽。那个阿慕嘴上说师父追他跟他没关系,但师父死时,他让于良尽打,也是内疚的。甚至连你都跟我说对不住来晚了。可你知道吗?师父的死若追其根究——”终于把心中最深处的隐秘说了出来,采蘩肩膀轻颤,“是我害的。”
“采蘩——”独孤棠伸过手,想放上她抖得厉害的双肩,但就在几乎要碰到的刹那,叹口气,收了回去,“你已经为你师父做得极好了。”
“不,你不懂。”声音那么沮丧又难受,“二皇子到纸官署让师父随军监资,突然将我和于良也点进去,封我女令。当时,我就想是不是因为二皇子知道我看过名单,想要杀人灭口。你拿到了名单,应该知道那上面第一个就是二皇子。”
独孤棠一怔,即而苦笑,“你对我们都撒了谎?我真以为你什么都没看到,放心不少。”
“阎罗信了我,但二皇子不信,所以那么突兀让一个女子随军。为了证实二皇子知道名单的事,我还特地去六宝楼找你,又找到船上去,结果——”又被拒绝一次,哪里还有心思记得问那事。
“阎罗和我之后见了一次,我将金丝片给他,他让我复抄了一份,并答应帮我找飞雪楼主。他说话其实半虚半实,我不信,暗自跟着他这条线查出了二皇子。只是我没想到二皇子竟对你有杀意。早知如此,我应该告诉你的。”阎罗将二皇子的注意力引到采蘩身上?独孤棠目光顿敛,寒星点点。
“我也只是猜测。”面微微离开手心,仍垂低了头,采蘩把行军一路上发生的大事告诉他,直到她在文北村遇劫,“你大概觉着我自私没救了吧?当时和邢老兵都快跑到村口,完全不顾师父师兄和语姑娘。心中有怀疑,但始终没有对师父说出二皇子可能要害我的话。如果,如果我能够多一点信任——”猛然抽泣。
一方灰白的帕子递过来。
采蘩侧过脸看独孤棠一眼,默默接过。
独孤棠便道,“采蘩姑娘应该很清楚,我也是极自私的人。自私只是因为我们珍惜自己的命,没什么不对。首先,你和老兵逃跑,因为其他人中了**。而你放火烧车,就是顾到了他们,结果自己也没跑成。其次,你也说了只是怀疑。依我看,整件事是以争夺太子位展开,你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部分罢了。名单事关重大,牵涉广深,本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没对你师父说,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别人,于情于理都没错。倒是北齐想要制造假诏书,二皇子正好又派了你师父,未免巧合。我看,左大匠是比你更重要的牺牲品。”
“欸?怎么会?”采蘩从来没想那么远。
“二皇子让女子随军,恐怕大多数人都会跟你一样奇怪他这么做的原因,并将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反而显得左大匠担任监资合情合理了。可二皇子的动机却很可能恰恰相反。”独孤棠听了采蘩的详述,再纵观全局,“有无可能二皇子与北齐勾结,帮助齐人制造假诏?这个南陈的二殿下,从三年前的劫银案开始,就精心布置了不少局,似乎背后有高人指点。”
他为向四向五做事的一大好处,就是对南陈皇族贵族和朝廷党争了若指掌。二皇子才能平庸是不争的事实,而名单浮出水面,获得最大利益的人却是他。还有这几年,向五帮四皇子筹谋太子位却总受阻,或许不单是运气差的关系。
“随军事件也是。四皇子被劫,你不觉得蹊跷?二皇子派四皇子担大将军,如果四皇子出事,他岂不是给自己招惹事非?”独孤棠认为能策划劫银案而让人三年无处可查的二皇子不会那么傻。或者,他身后的高人不会傻。
“你该不会想说四皇子被劫与二皇子无关,但文北村我们遇劫却是二皇子与北齐达成的某种协议?”采蘩这下十分吃惊。
“你想想,就算四皇子没被劫,只要借那个传令将的口,你们和纸车仍可被隔离在大军之外,一点都不影响齐军文北村的行动。两件事可以毫无关联。恕我直言,假诏之事,二皇子的动作小,皇帝眼里顶多死几个纸官,事成之后二皇子能轻易推得一干二净,齐人得了好处,当然也不会供他出来。不过四皇子被劫还受重伤,却让二皇子处于不利。南陈皇帝会立刻怀疑他,再稍加时日,怀疑就会确定。”
“可是霍州宋定也以为四皇子是他们的人劫的,害得假诏计划不成,气得大发雷霆。不过——”采蘩想起来,“滕大将军倒说过一句话。他说陈帝将四皇子受伤归咎到齐人身上。”
“宋定的反应不正说明他不知四皇子被劫?”他本想齐人劫四皇子,再造假诏,就是双重的保障。如今再想,劫四皇子,简直就是直接割皇帝的心头肉。要么成功,要么撕破脸,还造什么假诏呢?这不是自相矛盾?
“劫持四皇子的,令有其人?”采蘩不知不觉抬起了头,眸中实在藏不住得好奇。
“很有可能。”说一大堆劝慰的空话是不能让她复原的,只有让她知道这场劫难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她才会停止自责。
采蘩站了起来。尽管独孤棠所说的一切都还只是他自己的认为,然而不可否认,这次随军路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若真是二皇子的谋划,那二皇子可确实是豁出去了,弑弟还被所有人知道。
“独孤棠,我没办法了。”她容颜明亮,眸中还有悲,但心已不再动摇,“就像我报父仇只敢找官差,报师父的仇恐怕也只能以姓勒的来祭,那些皇子贵族实在不是我能对抗的。”自私就自私吧,她这条命还想要活久一点。
“暂时不能而已。”独孤棠知道她心结已解,“北齐之后,必是南陈。在我瞧来,南陈的两位皇子为太子位争得头破血流,实在可笑。国将不存,君王何在?”
“嗯。”她其实知道将会多混乱,只不过因为不能回北周,就想寻短暂安宁。
“你……”犹豫间,要说的话让疾步而来的苏徊打断。
“老大,衡州来急令,要我们准备两日后与大军会合,攻打霍州。”
大战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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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了,刚回家,所以更晚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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