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我爱你又会怎样?”
“就像在明亮的房间里点燃了烛光。”

曾鲤回到家,打开电视机,某个频道里正在播放《百年电影回忆录》,历数各位大师级导演的生平,在讲到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一生的时候,念出了这句台词。

曾鲤端着杯子站在电视机面前,久久没有挪开。

这对白来自曾鲤青春期的那部性启蒙电影。初二暑假的下午,几个要好的女生约在同学家借着做作业的名义,趁着父母不在家一起偷偷看碟,先是看恐怖片,然后为了缓和下气氛,大家看了《云上的日子》。

对于挤在沙发前的小女生们而言,整个电影完全不知所云,唯一的噱头便是那些赤裸裸的情欲。

曾鲤蜷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看着屏幕上的画面心里有些胆怯,有些不解,却和别人一起装着不屑的样子。

第二天,曾爸爸回来说给曾鲤找了个家教,她下学期就初三了,学习上实在得加把劲。

“男的女的?”曾妈妈问,“别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我表婶的侄儿,你又不是没见过,人家在北京念大学。”曾爸爸说。

“你哪个表婶?”

“我妈表哥,四表舅家那个。”

“你妈家里那几个表兄弟,没一个好东西……”曾妈妈开始数落丈夫的亲戚,没完没了的,随即便是两人无休止的争吵。

曾鲤假装上厕所,躲了起来,听他们从上一辈的事情争执到两人结婚前的种种,最后吵到自己身上,曾鲤本以为早该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流了泪。

这种事情从小到大不知道遇见了多少回,从记事的时候起就开始了。有时候她去同学家,看到别人家和气融融的一家三口,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或许等他们走后,也会和自己的爸妈一样摔盆子砸碗吧?曾鲤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她的父母连掩饰都不会,会当着她同学的面吵架动手,所以她再也不敢往家里带人。

周末的时候,本以为家教的事情会不了了之,没想到曾爸爸却把男孩带了回来。

那不是曾鲤第一次见到于易。

两家人虽然是挺远的远房亲戚,但是有一次清明节老家办清明会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有去。她对几十个亲戚都没什么印象,对于易却记得很深刻,因为奶奶牵着她,让她叫他“小表叔”。

然而当曾鲤在家再次见到于易的时候,却发起窘来。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大人教什么就叫什么。如今让她对着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叫小表叔,她实在是难以启齿。

曾爸爸说:“小鲤,怎么不叫人?”

于易笑了下,“就叫名字吧。”

曾鲤在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只在客厅一侧有一张小床,要是做作业就去爸妈的卧室里的小书桌上,于是,于易也在卧室里给曾鲤补习。

于易是他们家超生的,为此到了七岁才上到户口。但是连四表舅婆本人也没想到老来得的儿子,念书却极聪明,在整个县城都是有名的。去年考上大学后,他们学校还拉了一条大红色横幅在大门口,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于易暑期回家后,好多人找他做补习,最后在曾爸爸的要求下,好不容易挪出每个星期二、四、六上午,来给曾鲤补英语、数学和化学。除了星期六以外,其他时间家里就他们两个人。既是亲戚又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所以曾妈妈没有多余的担心,而曾鲤本人则压根没有往别处想。

她念完初二,还没有来月经初潮,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比同年级的姑娘对于男女有别的认知来得要迟钝些。

后来,第二个星期六,曾爸爸和曾妈妈又开始争吵。当时她正坐在于易的身边,而他正在给她讲几何题。听到外面的动静,她手上的笔顿了下,他们的声音几乎压过他,于是他也停了下来。哪知这种等待却是遥遥无期的,最后,于易起身将卧室的门关上了。

曾鲤窘迫地看着他,以为他是厌烦了。

却不想于易回身对她笑了笑,“咱们不理他们,趁机休息下,我给你讲个笑话。”

于易是个开朗的人,口才也很好,讲起故事来活灵活现的,让曾鲤听得目不转睛。正要讲到笑点的时候,曾妈妈却突然推门而入,咚的一声,吓了曾鲤一跳,也让于易的故事戛然而止。

“曾鲤你说,我和你爸要是离婚,你跟着谁?”曾妈妈劈头就问。

曾鲤愣在座位上,这种问题,她被问过无数次,可是有必要当着外人的面继续这么问吗?

还没等曾鲤回答,曾爸爸就追了过来,吼道:“离啊!谁怕谁?我看你就是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就指望着傍个比老子有钱的……”

两个人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着,将曾鲤与于易扔在那里。

最后,曾爸爸一怒之下,摔门走了。

曾妈妈还不忘追出去吼了一句:“一吵架就拿着老娘的钱出去喝酒吃饭,孩子又不跟着我姓,凭什么归我管?”说完也将围裙一扔,拿起包就走了。

那些原本极刺耳的声音,倏地就从空气里消失了。

于易问:“他们经常这么吵?”

曾鲤慌乱地说:“不是啊,没有,真的没有。”随后,自己也心虚地咬了咬嘴唇。

“你别老用门牙咬嘴,会成兔牙的。”于易说。

听了他的话,曾鲤更窘了,急忙松了嘴。

而于易却将门牙故意咬起来,学成兔子的样子逗了逗曾鲤,曾鲤却仍然愁眉苦脸的,没有笑。

于易又说:“兔牙有好处的,知不知道?”

“什么?”

“啃西瓜皮的时候,很方便,不会弄脏脸。”说着,他还模拟了一个动作。

第一次听到这么离奇的好处,曾鲤憋不住笑了。

于易看着她的笑脸,说了句“好孩子”,然后摸了摸她的头。

八月底,于易结束了暑假,回到了学校。

冬天的时候,曾鲤上着上着体育课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不一样了,跑去厕所一看,裤子被血弄脏了,她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慌乱,没有失措,她是班里最后一个来初潮的女生,耳濡目染早就熟知一切,她平静地先垫了点卫生纸,然后夹着腿去小卖部买了卫生巾。

她回家告诉妈妈,曾妈妈却一脸平淡地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吧?”

仅仅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父母的个性都太张扬的缘故,曾鲤从小就极其安静胆小。他们住在城边的拆迁安置房里,楼下是个四合院,院子里本来是车库,却被租给别人专门办丧事。

当地的习俗是人去世后,亲朋好友要守三天孝,然后才能送去火化。

一般人不在家里摆棺柩,因为忌讳,而城里做这个生意的地方不多,于是一年到头楼下院子都很忙。有些迷信一点的家属,还会请人来吹拉弹唱做道场,无论白天黑夜。邻居们都有意见,但闹也闹过,吵也吵过,就是没辙。

而曾鲤的烦恼却是停在那里的尸体。

十多年前的时候,还没有流行起殡仪馆里的那种冰棺,而是简陋的两条凳子,上面放一块木板,尸体盖着一块白布就放上面了,不知为何,尸体下面的地方还会燃一盏油灯。

后来她才听邻居说,油灯就是魂,那三天是不能灭的,灭了不太好。具体这个不太好指的是什么,曾鲤不敢继续打探下去。

她每天回家要路过那里几次,每次都绕得远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白布和那油灯,待一绕过去就立刻撒腿跑上楼。

初三最后一年,学校没有了晚自习,但是老师偶尔会安排补习。因为家近,因为爸妈很忙,因为治安还不错,反正各种原因,曾鲤每次补习后都是自己回家的。她一般到家九点多一点,正是办丧事最热闹的时候,那些来守灵的人,有的打牌,有的吹牛聊天,有的剥花生、吃瓜子,反正人很多,反倒显得热闹喜庆。

可是,最令她恐惧的不是晚上,而是早晨。

曾鲤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就要出门。冬天的时候,七点天还没亮,楼下昨晚负责熬夜守灵的人已经回去睡了,而第二天接班的人还没来,偶尔会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白布下的尸体和颤颤巍巍的油灯。

有时候周边只要有一点响动,都会吓得她想尖叫。

后来曾鲤忍不住把这感受告诉爸妈,没想到爸妈直接拉着她去找那老板,“你们做生意把我女儿吓着了,怎么办?怎么赔?”然后邻居们一起参与过来,又是漫无止境的拉扯和吵闹。

没过多久寒假来临,于易又回来了。

那天,一群人在大伯家吃团圆饭。大概是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反而变得爱热闹,这一年大伯就把奶奶娘家能来的亲戚全都请了来。曾鲤坐在奶奶身边听她唠叨,在一堆来客里看到了于易。

她忍不住叫了他。

他走过来先和曾鲤奶奶打了招呼。

“哎,我还说曾鲤在喊谁呢!怎么这么没礼貌?教你的都忘了?”奶奶略带疼爱地责骂着孙女儿。

曾鲤尴尬地张开嘴又合上,最后又张开嘴叫了一声“小表叔”。

于易一边答应着,一边笑嘻嘻地朝她眨眼睛。

堂妹也凑了过来,她比曾鲤小不了几个月,却在奶奶的吩咐下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小表叔”。

可是,她却没曾鲤这么好打发,伶牙俐齿地说:“小表叔,小辈给您拜年了!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于易顺势将茶几上摆的橘子扔在堂妹怀里,“给。”

“这是我们家的橘子,算哪门子红包。”堂妹不依他,便扑了过去。

然后,一群半大的孩子就嬉闹了起来。

曾鲤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不知怎么的,有点失落,原来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小表叔。

直到开饭,曾妈妈都没有出现,曾爸爸烦躁地说:“估计她有事不来了,大家吃吧,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

饭后,奶奶又开始拉着人话家常,一时间又说起曾鲤的学习来。

“你爸说人家于易给你补了一个暑假的课,有效果吗?”奶奶问。

“有的。”曾鲤答。

于易笑,“正好,我要下月底才回学校呢,过几天继续上你家给你补习去。不过初三要考些什么我都忘光了,回头得看看书。”

“还不谢谢人家?”奶奶又说。

曾鲤看了于易一眼,“谢谢小表叔。”

“这孩子说话跟挤牙膏似的,教一句说一句。”奶奶叹气。

过了两三天,于易又开始上门服务了。这一回他去借了好些复习题,有计划地替曾鲤布置起任务来。

隔三差五也会遇见曾鲤父母吵架。

于易几乎已经习以为常,而且他脑子里总是有那么多无厘头的笑话讲给曾鲤听。

父母吵架最厉害的那次,曾爸爸把所有的碗都砸了,然后两个人留下一片狼藉,各自离开。

于易问:“你中午吃什么?”

“冰箱里有剩饭剩菜,热一热就好了。”

“晚上呢?”

曾鲤想了想,“再热一热。”

于易叹了口气,替她把那些碎片收拾起来。

“别担心,其实我妈放不下我,每次都折回来做饭给我吃的。”曾鲤说。

于易不太相信地瞅着她。

曾鲤急了,“真的,真的,真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过了会儿,他又说:“要是以后想要撒谎,你别着急也别慌,不然一下子就被识破了。你就笑嘻嘻地对别人说:‘真的,比珍珠还真。’”

曾鲤愣愣地看着他。

“小鱼。”于易叫她。

“嗯?”

“你要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离开家可以独立了,会发现爸爸妈妈其实也挺好。”于易说。

“嗯。”曾鲤埋下头,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于易急忙说:“你别哭啊,哭起来多丑,笑起来好看,说不定长大了像王祖贤呢。”

曾鲤中考的时候,顺利考上了市里的中学,比老师替她预想的县高中高了一个档次。而父母的婚姻却没有那么顺利,在吵闹了十多年后,两人终于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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