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爱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以后不想换名字了,一直叫甄爱,可以吗?”
我怕他找不到我。

“应该是可以的。”特工说完,敦促:“要赶飞机,我们出发吧。”

甄爱觉得双腿像灌了铅,怎么都走不动。身体不想走,心更不想走。

特工见她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愿意,也不催促,提醒说:“只有你先安全了,S.A.先生才会安全。”

甄爱低着头,寂静了下来,半晌,服从又静默地往外走。

快到门口,忽听见钥匙开锁的声音。

甄爱一喜,飞奔过去,却被特工捂住嘴巴拦到桌子后边,其余五六个特工全部就位,握着枪警惕又专注地瞄准门缝。

下一秒,里德出现在门口。

甄爱挣脱特工,跑去:“S.A.回来没?行动结束了吗?他有没有受伤?”

“你怎么还没走?”里德被突然冒出的人吓一跳,又被她一连串问题弄得头大,“还没,但快了。”

他不动声色把手中一摞纸塞进口袋里。甄爱警觉地发现了,却没问。

“过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他的消息?你们之前不是计划好了吗?”

里德目光躲闪,摸着鼻子:“这就是他的计划。”

“什么意思?”

“他知道神秘人警惕性高,会搜走随身设备,我们会无法得知Holy Gold内部的情况。但神秘人想毁掉他,一定会折磨他逼他开口,把他的认罪视频昭告天下。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给外界透露信息。”

听到“折磨”一词,甄爱的心凉了半截,颤声:“既然已经受折磨,那他为什么还不开口?”

“如果他老早就供罪,神秘人会相信吗?只有让人看到他身体精神遭受重创,看到他濒临崩溃,这时候,他的话才会被相信。”

崩溃?

甄爱像光脚立在冰天雪地:“那,如果他忏悔供罪了,他会被杀掉吗?”

里德愣了半秒,才说:“不会,甄爱小姐。神秘人还想知道你的所在地,而且他更希望看到S.A.屈辱地活着。”

这种话算不上半点安慰。

甄爱没动静。

里德敦促她:“别让S.A.为你担心,先走吧。”

不要让他担心。

甄爱静静点头,跟着特工们离开了。

里德看她离去,心里笼着阴霾,不甚明朗。其实他们已经收到言溯的视频。

时隔近两个星期,

言溯带的摄像头和监听器突然打开,FBI特工看到言溯供罪了,视频被人发到youtube上疯传。

里德带着密码纸过来,用言溯留给他的暗号,估计很快就能破获俱乐部的所在地和内部结构图。如果顺利,今晚就可以行动。

但中途有个意外,CIA收到一份极度血腥的视频。身姿颀长的男人缚在十字架上,有人用刀切开他的胸膛,剜了一根血肉模糊的肋骨出来。

整个过程他似乎是清醒的,狠攥的拳头森白森白,却以惊人的意志力死死忍着,只沉闷地痛哼了一声,只有一声,最终活活痛晕过去。

很快,医生给他止血缝合伤口,镜头里忙忙碌碌,有声音清淡地响起:

“Cheryl Lancelot,我只要她。要是不把她交出来,我会把这个男人身上的骨头,一根一根,拆下来。”

CIA的态度是,他们不会交出甄爱,若是救不出这个男人,那是FBI无能。

另外,作为绝密内容,他们也不会提供这段视频作为言溯洗刷罪名的证据,若是让他受冤枉,那也是FBI无能。

FBI焦头烂额,这下算是见识到了神秘人的变态和聪明。

里德看到那段视频,眼泪都涌了出来,他甚至想过告诉甄爱,可刚才下车掏出言溯留给他的钥匙。小信封里溜出一张卡片,上边是言溯提前预知的字迹:“no matter what happens, DO NOT say a word!”

不论发生什么,不要告诉她。

所以言溯提前切断屏蔽了城堡附近的一切通讯信号。

所以,里德住口了。

山里的叶子全黄了,金灿灿的。

里德望着远去的车辆,想起言溯的话:“如果我出意外死了,她问起,就说,我接受证人保护计划了。”

应该是第二个星期了?

言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清醒又迷茫。他自己变得很陌生,浑浑噩噩,焦躁不安,这一点儿不像他。

或许毒品的作用终于稳定下来,他的思维开始自动自发编织出无数似真似假的幻想梦境。在那些光怪陆离的影像里,他又看见了甄爱。

她睡在星空之下,面颊绯红,柔情似水凝视着他。他听见她的声音娇弱又难耐,哀哀唤着他的名字。

可忽然她一转身,变成了一只兔子,眼睛红红的,嘟着嘴看他,神色委屈。他要去抓她,她摇着短尾巴蹦蹦跳跳,一溜烟蹦不见了。

他茫然不知所措,陡然胃疼得厉害,恶心又难受的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像是得了狂躁症,无论坐立与否昏睡清醒,都是不安。

身体和头脑始终混沌不开,思维却极度的活跃与兴奋,没有片刻喘息的空间。

甄爱又回来了,穿着兔女郎的装扮,拘谨地遮着纤细又白皙的腰肢。手里抱着一只乖乖的小兔子,她红着脸怯怯看他,小声说:

“S.A.,等我有了你的孩子,我一定天天抱着,到哪儿都舍不得放手。”

他顿时痛得剜心挫骨,才知这些天深入肺腑的痛,叫思念。

他翻来覆去,猛地惊醒,额头手心和背脊,大汗涔涔。

醒来房里坐着个人,依旧是短衣短裤,修长双腿交叠成魅惑的姿势,还是席拉。

言溯像是不久前沉进漩涡里和海草生死挣扎过,浑身虚脱。不过,虽然没了力气,脑子却安宁地清醒了片刻。他寂静地望着头顶上方的浮雕画,不言不语。

席拉神色复杂,他即使是被药物整得如此虚弱又落魄了,清高冷冽的样子却一点没变,比当初在silverland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免不快,抱着手从椅子上站起身,俯视他想冷嘲热讽几句,可看见他苍白清俊的容颜,语调不自觉缓了下来,问:“C小姐的名字叫Ai?你昏迷的时候,喊了她很多次。”

安静。

席拉瘪嘴:“可惜你喊的那个名字是假的呢。她叫Cheryl,不是属于你的女人。你为了她,真傻。”

她觉得怜惜,凑上去,“世上那么多女人,何必呢?这么为她死了,她不见得记住你,或许转头就和别的男人好上了。不过谁要和她好上,要倒大霉。像你,现在落成这个样子。”

安静。

席拉看他俊脸苍白汗湿,那样沉默冷清,觉得性感,伸手去碰,尚未触及,他掀了毯子给她打开,冷着脸从床上起来,把自己关进洗手间去清洗。

席拉落了个没趣,坐在一旁等,伸手一摸,床单上全是熨烫的汗渍。

长时间的酷刑,她还没见人能挺到现在。她也清楚,即使他马上被救出去,他的身体也垮了。况且,剂量太多,毒早就种进去。

头一次,她替人难过。她一下一下用力揪着床单,闷不吭声。

言溯洁癖太重,身上有一点儿不干净清爽便会觉得不舒服不自在,每次去受刑前都要强撑着虚弱发软的身体把自己收拾一遍。

只是,有些事远超出能力范围。身上的各类伤痕与灼伤,暂时消除不去了。

清洗后看向镜子,眼睛下淡淡的黑眼圈掩不住,下巴上也冒出青青的胡茬,摸一下,还很扎手。

蓦地想起,甄爱有次问:“S.A.你为什么不留胡子?我想摸摸看是什么手感。”

他认真道:“我习惯起床就刮胡子,你要想摸,最好是趁早睡去我床上。”

她又羞又气,狠狠瞪他。他不明所以。

那天在汉普顿,早上醒来,甄爱窝在他怀里,小手在他下巴上摸来摸去,一个劲儿地傻笑:“好痒,哈哈,好痒,哈哈。”傻呵呵的,无限循环。

想起不算旧的旧事,他不禁淡淡笑了一下。

这些天脱水严重,他捧着龙头的水往嘴里送,嗓子干燥太久,普通的吞咽动作都会在喉咙里留下灼烧的痛楚。

他缓慢又一丝不苟地把自己清理完毕。走出洗手间,席拉还在那里,表情不太开心。他也不理,坐到椅子上,弯腰去穿鞋。

平日很简单的动作到了现在,是最艰难的折磨。

他僵硬地折下脊背,脸色又发白了。席拉见了,下意识凑过去:“我帮你。”

“别碰!”他冷冷斥开她,手不受控制地抖,很缓很慢地把鞋穿好。

“你不喜欢身体接触啊。那C小姐呢?”

没回应。

渐渐,他虽然虚弱,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那么井然利落,一点儿不像是去受刑的。

席拉蓦然有种错觉,他的精神和意志远没有被打垮,或许,根本就不可能被打垮。

席拉心里说不出的情绪:“逻辑学家先生,你真让人费解。你那么聪明,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C小姐是个危险分子。那你一开始干嘛去爱她?你还为她做了那么多危险的事,不知道危险吗?你怎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我以为聪明的人都珍视生命。”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置之不理,没想他沉默半刻,缓缓开口了:

“我比大部分人都爱惜自己的生命。但有些事,不会因为危险而不去做;有个人,不会因为危险而不去爱。”言溯说完,剧烈咳嗽起来。

席拉被震撼住,愣了足足三四秒,愈发为他觉得不值:“可你要是残了死了,你为她做的一切,她或许都不知道。”

“不需要知道。”他竭力止住咳嗽,艰难起身,“如果是负担,不需要知道。”

而且,他一定会回去她身边。

“你有没有问过她,被你爱上,是什么感觉?”

席拉才问,有人进来了,要带言溯去接受新一轮的拷打。席拉没跟过去,她不想看了。

言溯很快被再度绑上十字架,而伯特的脸色较之前再没了轻松。

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没有甄爱的影子,她就像凭空蒸发。发给CIA的视频并没换回任何信息,他讽刺言溯被CIA抛弃了,言溯也只是寡淡地笑笑。

言溯一直不肯屈服,但伯特并不信他能死撑下去,一天又一天,每天的拷问都会加大时长。他认为,他就快崩溃了。

可这人总能一句话把他惹爆。

就像今天,伯特刺激他:“S.A.,即使你不说,我也会把她翻出来。”

“哦。”他嗓音虚缓而黯哑,“你抓到我的当天晚上,她就已经,离开这块大陆了。”

伯特没说话,只是笑笑。然后,新的折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次日拂晓。

身上的陈疾新伤最终堆砌爆发,言溯一次次晕过去,又一次次被针剂刺激醒来。

清晨,他发了高烧。

始终惨白的脸色渐渐泛上大片诡异的潮红,眼眸也浑浊起来。不知是因为体内的药物,还是因为灼热的高温,他的神智终于受了影响,混沌不清,开始说起胡话。

在第几百次听到“S.A.请忏悔,我让你解脱”之后,

十字架上的男人颓废地低着头,最终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I confess.”

我忏悔。

早上的VIP候机室里寥寥几人,甄爱他们特地没有坐私人飞机,此刻特工们三三两两扮成商人学者,散落在各个角落。

甄爱望着黑黑的电视屏幕,叫来服务员:“我想看电视。”

服务员很抱歉:“刚好坏了。”

甄爱不言,心里奇怪的感觉更明晰。

她坐立不安,起身去洗手间。女特工跟着她,见她长久立在洗手池边发呆,猜她心情不好,也就退出来了。

甄爱的心不知为何总是忐忑,砰砰乱跳。

她很想去找言溯,可不知道Holy Gold俱乐部在哪儿,又觉里德说的对,只要伯特没找到她,就不会杀了言溯。

这是理智。

情感却疯狂蔓延:我想见他,我想见他,我想见他……

可她还是很听话的。要是他,一定会告诉她听理智的话。她低头拿冷水扑扑发烫的脸,努力镇定下来。

他会好好的,不要去打扰他。

他答应过她,他会好好的,她要相信他。

她默念好几遍,转身要出洗手间,隔间却走出一个赶飞机的女孩,捧着手机惊叹:“我的天,他真是个恶魔。”

甄爱没理会,但手机里男人的声音传来,她突然就定住。女孩把手机放在洗手台上,甄爱的目光渐渐挪过去。

她看到了那张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只一眼,眼眶就湿了。

半月不见,他消瘦得可怕,眼窝和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清瘦的下巴上,胡须落拓。眼睛却清亮澄净,看上去神智清醒。穿戴也整齐,坐在白色的背景布前。

若是不认识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他如此淡静从容又清瘦矍然,或许正符合大家对聪明变态的印象,正符合他缓慢而娓娓道来的姿态:

“是的,我厌恶女人,极度。

像那个虚荣又肤浅的我的继母,像那个酗酒又脆弱的我的母亲。她们那样的女人总是虚伪又软弱,总以为可以用强制或眼泪改变男人,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儿子。愚蠢。她们不知道男人最擅长阳奉阴违。

她以为我认真在听牧师读经,我却在看不正经的修女小姐用脚勾有妇之夫的腿;她以为我不爱说话,长大了不会有作为,可现在全世界都认识我了。

这样聪明的头脑能做什么?

Alex La Chance,他是犯罪者心中的传说。Hi,是我杀了你们的传说。不仅杀了他,还让FBI那群蠢蛋们认为他是自杀的。他死的地方风景很美,爆炸的瞬间太刺激了。

我不凡人生的起点,Alex,thank you!

另一件值得称颂的作品在silverland,12个小时杀死12个人,这样的幅度,你们惊叹吗?

真正让你们认识我的,是最近的性幻想案。又是女人,令人厌恶的女人,她们都有罪,我是替天行道。所以,不用谢。

你们如果生气,怪FBI那群蠢货吧。在我家外蹲守那么久,拿到了搜查令,却还是没有发现我家的秘密施虐的基地,我罪恶的中心。

放心,我不会永远杀人下去。好的作品,以稀为贵。今晚,送给你们我最后的礼物。再加上56个女人的生命,最后一刻。

谁想要来救她们,请先找到我。可是,你们能逆转时间吗?

我在此恭候。

最后的别离辞送给她。

请她,节哀。”

甄爱深深低着头,

白皙的手撑在洗手台,缓缓握成拳,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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