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七月,天高云淡,气温清爽。唐妙出嫁的日子近在眼前。杏儿有了三个月身孕,唐妙的意思让她老实在家呆着,她却说自己妹妹出嫁,她怎么能不回来?如此两个姐姐各由女婿陪着回来住娘家等着嫁妹子。
成亲前的这些日子,萧朗倒是听萧老太太的话一直呆在家里不来找唐妙,甚至按耐着狂喜的心在家里读书习字起来。流觞跟唐妙他们说起这事儿,唐妙几个直发笑,萧朗也会读书?流觞说得煞有介事,少爷在家埋头苦读,除了三小姐的事儿谁也别打扰他。什么四书五经、八股文、文选、词章、传奇小说……
唐妙觉得好玩儿,特意做了首打油诗送他,萧朗甚至煞有介事地回了首情诗,虽然不甚出彩到比唐妙有文采,让她瞅了半天,觉得他真个超越她了。萧朗说三年内要考个秀才回来,虽然不稀罕功名,可中了秀才见官不跪,为这个也得去考。唐妙便也鼓励他,让他安心读书,不要乱跑。
待嫁的日子对唐妙来说轻松惬意得很,家里什么都不用她管。如今菜园有二哥当家,胡大做了总管跑前跑后,指挥人干活。除了种子还需要唐妙掌控,其他的他们都能做得头头是道。有常小盾几个压阵,从未有一人敢再来捣乱。二叔有经商头脑,也帮着接待新老客户,唐家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各地拉货的车络绎不绝。
远处有各地灾荒逃难的,要饭到了唐家堡便请求留下,帮着唐家打工,只求管顿饱饭。唐文清和父亲兄弟们商量,便收留了几户人家,又让里正大叔帮着去县里求疏通帮着把户籍调了。发大水的淮州淇县,那一带春天大旱夏天大水,连着三年灾荒,朝廷的赈济不能遍及全民,便有逃荒的。朝廷对他们的户籍管理也格外施恩,如此也未遇什么困难。
二十七这日景椿带唐妙去给姥爷过了生日,给他们送下十两银子,还给高大宝和小玉的儿子送了很多礼物。唐妙顺便检查了一下他们的蘑菇储存室。如今唐家大棚里蘑菇有十几个品种,价格也越来越便宜,村民们都很喜欢。以姥爷家为中心,三姥爷几个跟他们合伙,生意也做得有模有样。唐妙还让二哥专门将她摸索出来的种地秘诀教给他们,关于沤肥、施肥、馊种、防虫、保墒、追肥等等。
二十八这天亲朋好友纷纷送贺礼上门。周家铺子送了许多贵重礼物给唐家,其中有公子乾让人捎的一对鸾凤和鸣的羊脂白玉桌屏,晶莹玉润,价值连城。几位有见识的乡绅看了样子纷纷猜测是大内贡品。知县大人带领几家乡绅也派人送来厚礼。曹婧的父亲除了把那一百亩地正式交给唐家管,也送上跟杏儿出嫁时一样的贺礼。其他生意伙伴也不肯落后纷纷捎来礼品。
一时间整个唐家堡热热闹闹,夜不闭户,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大梅几个年轻女人在秦泠月的屋子里看那些精致的衣饰,金银玉器,样样精致绝伦。看得三儿媳妇几个都合不拢嘴,二婶和王氏更是一个劲地奉承。
曹婧让她们去帮母亲点数其他的家具,这里由她帮着小姑们收拾就好,她们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大梅喜道:“有这么多人给我们小妹撑腰,这番嫁过去,倒是我们高一点,他萧家可不能有任何怠慢的。”
春霞外面听见,笑道:“大姑奶奶说得太重啦。我们少爷拿三小姐当宝贝似的,谁敢怠慢一分?如今我们老夫人也不答应呢。”
大梅点了点头,“春霞以后跟着伺候他们小夫妻,可多多受累。”
春霞道:“大姑奶奶可要折杀奴婢,伺候少爷和少奶奶是奴婢的本分所在。”
晚晚因为被唐妙收拾过,如今一点脾气不敢出,老老实实地帮着家里收拾。关于单大奶奶、来喜等几人,唐妙也没特意去问,就算晚晚日日跟前出没,她也不当回事儿。自己即便嫁给萧家,也不是卖给他们,再说自己有私房钱,到时候多多地买了地,那位三太太也不必担心她和萧朗把整个家产霸占了去。萧老太太还给唐妙透过消息,以后她的私房都要留给萧朗,这样就算她百年之后要分家,萧朗分不到什么也不怕,无论是地、庄子、银子她都有。
唐妙不想要她的东西,可有老太太这样支持,她心里便一点都不担心,自然也不怕那个三太太再耍什么心计。只靠收买她身边的几个丫头,监视她的行为可没什么本事。她打定主意继续好好地发家致富,让那位三太太想跟她斗都没地儿斗去,她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日落西山,晚风轻拂。唐妙在西屋收拾自己的东西。有小时候从萧朗那里要来的金锁、玉饰,每一样她都仔细收着,就算家里再困难也从没想过拿去换钱。如今再回忆从前,过去的点点滴滴彷如昨日,却又好似隔着千山万水。前世的东西很多竟然模糊得不复记忆,唯有暴雨中那个双眼黑亮的男孩眉眼儿清清楚楚。他说找妈妈。
他跟萧朗那么像,以至于她对萧朗也生出几分好感,抗拒着,顺从着,吸引着,就这样一步步越来越近。而今他们真的要结为夫妇,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那只榉木手箱里盛放着她的整个童年,有柳无暇送给她的习字册、农书、泥娃娃,泥老虎、银手镯;有薛维送给她的礼物,还有萧朗的,姥娘姥爷爷爷奶奶等人送的,每一样都有它的一段历史。
她摩挲着那本农书封面上秀逸的桃花,轻轻地笑了,然后将箱子合上锁好。这是她做姑娘的记忆,她想留在娘家,回娘家的时候看一看。
正想着杏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妙妙,柳先生来了。”
唐妙手一抖,锁头咔哒一声落下,她回头疑惑地问:“柳无暇?”
杏儿笑起来,“自然是他,还有哪个柳先生。”
唐妙快步过去,挽着二姐的手去正屋。
柳无暇正微笑着跟高氏等人寒暄。他依然穿着高氏做的棉布外袍,雨过天青的颜色,镶了藏青色的滚边,腰间是杏儿和唐妙绣的一丛兰草和细竹。他看上去更加细瘦,脸颊微微陷下去,鼻梁越发秀挺,唇色却比之前愈深,像极了那年大病初愈的样子。只是一双清润的眸子越发明澈如水,没有半丝杂质混沌。
她欣喜地唤:“无暇,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让我们好担心。”
两人厮见了礼,柳无暇凝目看着她,声音温润轻缓,“有些事情要处理,前些日子去过徐州又去了济州,还拜访过康宁。过几日要去江南。”
唐妙笑道:“江南好,江南风景如画了,恭喜你。”
柳无暇清雅的笑容上蒙着淡淡的灯光,勾勒着他明净的面庞,“杏儿妹子出嫁,我没赶上,生怕这次也慢了到时候被你们念叨,快马加鞭,没想到会提前赶到。”他笑得坦荡温暖,没有半点忧伤阴沉,像三月春风拂面,丽日当空照水。
高氏欢喜地道:“柳先生有心,对我们三小姐来说你就是她大哥。景枫不能回来,你能来替他送妹妹出嫁我们真是感激得很。”说着把柳无暇带来的礼物单递给唐妙,“这是柳先生送的,推辞不掉,你看看自己收着吧。”
唐妙接过来展开看了两眼吓了一跳,县里有一座千亩良田的庄子,与晴园比邻。另外济州府原属于赵家的一座占地三十亩的大宅子,还有良田千亩。
高氏看她脸色都变了,关心道:“怎么啦?”
唐妙为难地看着柳无暇,“无暇,你若当我们是亲人,与别个不同,就别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这些是你挣回来的,自该你拿回去。”
柳无暇笑得云淡风轻,眼神有些恍惚,“我不知道何年月再回来,庄子和地于我有何用?留在那里都荒芜着,不如给你们的好。”
唐妙有些心疼他,自古伴君如伴虎,他这般舍弃一切跟着公子乾。也希望公子乾能顾念他如此的忠心,毫不为己,以后万一有了什么隔阂,能够念着他的好,多多地怜惜他才是。
柳无暇看她脸上神情似怜似伤,柔声道:“小妹多虑。这些都清清白白,没有任何负担。给你是物有所值,千万不要推辞。”
唐妙深吸了一口气,笑起来,福了福,“那就多谢柳大哥慷慨,还希望不管天高地远,你都念着密州是你的家。只要有我们一日,这里就是你的家。我让爹娘和二哥替你管着庄子和地,欢迎你随时回来。”
柳无暇笑了笑。这里永远是他的家,这样一个念想支撑着他翻过一座又一座坎坷山,趟过一条又一条劫难河。也让他越来越冷硬的心自始至终保存着那样一处柔软,就算斩头之刀临颈也能面不改色,从容平静,内心一片温暖。
高氏和大梅去收拾了柳无暇原本住过的西屋,还是往年他用过的被褥,依然崭新的。每隔两个月高氏都拿出来晒晒,上面有着淡淡的桃花香,是唐妙采集了各种花瓣,自己做的香袋熏出来的。
村里的人一得知柳先生到来,纷纷来问好,送来鸡鸭鱼等,还有人请他去家里给看看牲口,也有的让他帮忙写文书,甚至专门有人为了亲近他求着写副字画挂在家里。柳无暇也不推辞,倒是忙着没时间跟唐家人许久聊天。
唐妙猜自己和萧朗得救是柳无暇的帮助,而且也从宝军儿那里得到证实。这番见了柳无暇,他似乎不想她知道,她便也没有告诉家人,也不想让柳无暇感觉到她已经知道。只是在流觞例行来往的时候让他给萧朗捎了封信,告诉他柳无暇来访。
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斜射入屋,窗台上几盆兰花舒展了秀长的叶片,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气息。唐妙和大梅跪坐在炕上做针线,柳无暇和景椿坐在炕前的椅子上闲聊。他的视线每一次流转都在她身上掠过,想起那一年他离开的时候,她穿着淡粉色的衣裙,站在路口送他。蓝天白云,绿树成荫,她脸上的笑像是初开的芙蓉,定格成他心中一副永恒的画卷。
她要嫁人了。新生活的开始,一个彻底没有他参与的圆圈,他唯有给她祝福,也相信她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孩子,一定能打点好她的婚姻生活。他既然放手他们便永远是朋友,等他想的时候,就能上前敲门,光明正大地做客,而不必踮着脚做种种猜测和窥视。
“柳先生,你在家里多住几日吧,真要是去了江南,指不定什么时候再见面呢。”大梅咬断了丝线,将帮他做的袍衫重新展开看了看,要他上前试穿。
柳无暇笑着起身,垂了眼道:“若是不忙,我会尽力回来看看,如果忙也可以捎信。等我在那边落稳脚跟,你们什么时候有兴致,也可以去苏杭逛逛。”
大梅笑道:“那敢情好,小妹,你说呢。”
唐妙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要是你有精力哪里还去不得?到时候让我姐夫跑生意,你做个现成的老板娘,一路游山玩水,可真是惬意呢。”
大梅嗔了她一眼,“指望你姐夫,还不如你呢。我们宝儿天天说跟小姨去东北吃烤肉串呢。这两天不还吵吵着要去萧家住吗?这有了小姨小姨夫,都不要爹娘了。”
几人笑起来。
宝儿在外面扒着窗台喊道:“娘,你又背后编排我,小姨夫说过,南方的菜都是甜的,我才不要去呢。”
蔷薇讥讽他,“你懂什么,有的甜,有的自然不甜。你不让他放糖他还敢逼着你吃不成?要想吃肉哪里没有,就看你有没有钱吃罢了。”
俩小孩儿又斗开了嘴。宝儿愤愤地大喊,“找二姨评理去。”
大梅忙喊着追过去,景椿说家去看看饭菜做好了没。柳无暇站在窗外,回头朝唐妙笑了笑。不管曾经如何,有过什么波澜,那一切已经被岁月轻轻地压平,他一点点地折叠平整,妥帖地存放在心里。有些话不用说出口,有些事情也不用解释,不必惆怅也不会有一丝尴尬失落,人生的路正常。他曾许她一个太平天下,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她。能够尽一份力,让国泰民安,让她施展抱负,就算千山万水,天涯海角,又有何憾何惧!
唐妙抚着手上的绣花绷子,轻声道:“外面山高路远的,你要保重身体。跟周诺在一起,少喝酒。”
柳无暇点了点头,笑着向她道谢。
初三那日丑时唐家便已经灯火通明,忙而不乱地各行其是。
唐妙身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像天底下每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憧憬而娇羞,忐忑而不舍。两个姐姐事无巨细地帮她整理嫁衣、凤冠、首饰等等。宝儿和蔷薇几个孩子咬着指头看她被打扮的漂亮无比,纷纷称呼仙女。宝军儿趴在西院的墙头往这边张望,唐家人叫他进院子他却嘿嘿傻笑,说这样更好看。
来迎亲的队伍一望无际,萧朗身穿大红吉服,进门的时候被拦住,薛思芳带头问一些刁钻的问题。萧朗给流觞使了个眼色,流觞大喊一声,“呀,钱袋子撒了,快抢呀!”
随着几声哗啦啦,铜钱清脆的落地,如雨密密麻麻。
薛思芳压不住,被人推着开了门,年轻的小伙子们嘻嘻哈哈地冲出来捡钱。萧朗的迎亲队伍抬着轿子大摇大摆地进了门。
看到柳无暇的时候,萧朗的唇角下意识勾起来,只一瞬间,两人便互见了礼,一个到恭喜,另一个却没说同喜,只说多谢。
彩棚里摆满了桌椅,酒气萦鼻,薛思芳扯着萧朗灌酒,陈小四急得让他们轻点,免得萧朗半路上掉下马。有人笑道:“掉下马可就要跟新娘子一起坐花轿了。”众人哄然大笑。唐文清几个长辈都在外面,只能笑着喊他们悠着点,别太过分,薛思芳岂肯听从。
一堆年轻小伙子跟着薛思芳起哄,让萧朗喝了酒才能去接新娘子,甚至把柳无暇强拖上前一起对付萧朗一个。薛思芳拿大碗倒酒,非要一雪当日娶大梅的时候被萧朗等人捉弄的耻。他得意地大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边把大碗递给萧朗,让他不能拒绝。别人的酒流觞几个小厮帮着挡了,柳无暇敬的三碗他却一滴不撒地喝干。
喝完酒,还没见到新娘子,流觞几个已经倒了三个。萧朗的眼跟水洗过一样亮,瓷白的脸已经红透强自撑着。
流觞抱着薛思芳让少爷赶紧上。萧朗回头见景椿已经被薛思芳授意的几个人灌倒,没人背新娘子上轿。有人提议说柳先生如同大哥,由他出面。萧朗假装没听见,自己冲进去抱了新娘子就跑,把唐妙几个吓了一跳。
这两人从认识到成亲,诸多的规矩都破了,高氏也没法,娘们几个哈哈笑着,跟着一路出了大门看萧朗把唐妙抱进花轿。萧朗喝多了酒,一口气抢到了新娘,将她放进花轿的时候,却腿脚一软,压着她倒在轿子里。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将他扶出来,然后由小厮扶着上了马。
轿子出了门往东,大家一路送去,鼓乐队吹吹打打,红红火火的一条队伍,喜气洋洋,映得半边天都红彤彤的。柳无暇站在村口的堤坝上,遥遥地望着花轿隐去,缓缓阖眸,深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转身往西去。他跟曹管事约好,他们在那里等他一起南下。
大家只顾得快活,都没有注意他。杏儿看着那一抹青色渐行渐远,没有出声挽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每到一处,便是一个开始。她只能祝福他,广阔的天地间,找到自己的归宿。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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