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株枝叶相覆的阎浮提树将月亮门稀疏掩映,地上落了几颗紫色的阎浮子。东华抄着手,懒洋洋地靠在月亮门旁,身上着的是方才入睡的白色丝袍,外头松松搭了件长外衫。他原本是想瞧瞧她打算如何逃出去,才一路跟着她到这园林,原以为她是慌里慌张寻错了路,谁想她倒很有目标地挖了他一棵草药,又将园中每一样小景都端详一番,表情一会儿喜一会儿悲的,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东华抬眼,瞧见紫色的睡意从自己的房中漫出,片刻已笼了大半个太晨宫,似一片吉云缭绕,煞是祥瑞。他觉得,这丫头方才给他施那几个昏睡诀的时候,一定将吃奶的力都使出来了。东南方向若有似无的几声三清妙音也渐渐沉寂在紫色的睡意中,施法的人却毫无察觉,大约想心事想得着实深。顷刻,过则睡倒一大片的紫气渐渐漫进园林,漫过活水帘子,漫过高高耸立的红叶树,漫过白檀六角亭……东华在心中默数了三声,啪,对着月亮想心事的姑娘果然被轻松地放倒了……

撩开阎浮树几个枝丫,东华慢条斯理地从月亮门后转出来,园中所见皆静,连菩提往生的幽光都较往常暗淡许多。到得亭中,千年白檀木的木香也像是沉淀在这一方小亭中不得飘散。他低头瞧她趴在白水晶桌子上,睡得一派安详,不禁好笑,被自己施的法术报应还如此无知无觉,普天之下就数她了,难怪听说她爹白奕上神日日都在寻思如何给她招个厉害郎君。

他伸手捏个小印朝她身上轻轻一拂,将她重新变做一块罗帕,揣进怀中,从容地绕出了这睡意盎然的小园林。

第四节

凤九睡得昏天黑地,醒过来时,听得耳畔阵风急吼,觉得自己应是在做梦,又安然闭眼小寐。双眼刚合上,一个激灵登时又睁开。昴日星君驾着日向车将旭日金光洒得遍天,行得离他们近了,瞧见他老人家仓皇下车,渐成一个小点遥相跪拜。

隐在云团中的座座仙山自脚下飘闪而过,落进眼底些许青青山头。凤九愣了半天,运足气颤抖地提手,一瞧,果然自己还是那块丝罗帕子。她茫然四顾,想弄明白为何风声听得这么清晰——原来自己被绑在苍何剑的剑柄处,佩在东华的腰间,随他御风急行。

她混沌地回想昨夜应该是逃了出来,为何却出现在这里,难不成后来又被抓了回去?但也没有这方面的记忆。或者从头到尾她就没有逃出来过,东华换了中衣将她重纳入袖中收拾入睡时,她也跟着睡着了,后来一切皆是做梦?她尽量稳重地固定住身形,越想越有道理,又觉得那是个好梦,有些潸然。

待符禹山出现在眼前,经惨然阴风一吹,凤九才迟迟了悟,今日东华与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在此将有一场大战,她原是稀里糊涂被携来了南荒。

说起东华同燕池悟的恩怨,掰着指头可数到三百年前,传说里,还为的是一个女人。当然这个传说只是小规模传传罢了,知情者大多觉得东华挺无辜。

说是那年魔族的赤之魔君煦旸,打算将亲生的妹妹姬蘅公主嫁给神族联姻,左挑右挑,挑上了宅在太晨宫里头的东华帝君。哪晓得他的拜把兄弟青之魔君燕池悟,早对这个素有魔界解语花之称的姬蘅公主暗生情愫。然,姬蘅性喜伤春悲秋,一向比较中意能写几句酸诗抚几声闲琴的风流公子,可惜燕池悟有个全南荒魔界最风流的名字、实则是一介莽夫粗人,姬蘅公主不是很中意他,欣赏他哥哥看上的品位超然的东华多些。甚而有几回,还当着燕池悟的面夸赞了东华几句。这一夸,自然夸出了问题,啪一声敲碎了燕某人积蓄已久的醋坛子。姓燕的憋了一肚子闲气不得纾解,又舍不得发到美人身上,便气势汹汹地将战帖下到太晨宫的正宫门,来找东华要求决斗。彼时东华已隐入宫中多年不问世事,但对方已想方设法将战书下到了家门口,也就接了。符禹山一场恶战,天地变色、草木枯摧,最后因燕池悟耍诈,趁东华不备,用锁魂玉将他锁进了十恶莲花境,才叫凤九得着机会到东华身旁,相伴三月。

凤九那时很感激燕池悟,觉得被他一搅,东华与魔族联姻之事自然要黄,心下稍安。而且,看东华着实没有将联姻当做一桩事,渐渐放松警惕,觉得可高枕无忧矣。

哪晓得三个月后,太晨宫竟一夜繁花开,高挂灯笼喜结彩。朝阳蔼蔼,一顶软轿将一位大大的贵人抬进正宫门。这位大大的贵人,正是红颜祸水的姬蘅。白玉桥上,佳人掀帘下轿,水葱样的手指攀上凤纹的桥栏,丹唇皓齿,明眸善睐,溶溶湖水翠烟摇,高鬟照影碧波倾,只那么款款一站,便是一道缥缈优美的风景。

凤九靠在东华脚边,都看傻了。

整个太晨宫,凤九最后一个晓得白玉桥头缘何会演上这么一出,还是从知鹤的口中晓得,原来东华竟同意了此桩联姻婚事,还应得挺痛快。几句简单的话,钻进她后知后觉的耳朵里,不啻一道晴天霹雳,轰隆隆打下来,她登时觉得天地灰了。

至于新婚当日,顶着大红盖头的佳人娘子为何又变成了知鹤,最后几天她过得浑浑噩噩,没有弄得十分明白,不过那时知鹤对她倒是有一套说法。说凡界常有这样的事,一些互有情意的青年男女年轻气盛,难以明白彼此心意,必定要等到某一方临婚时才翻然醒悟,此乃有情人成就眷属必经的一道坎,所以说婚姻实乃真情的一块试金石,她和东华正是如此。那时凤九少经世事,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竟也全然相信了。十足单纯的她伤心得一塌糊涂,唯觉不妥的是东华的年纪大约已当不得青年二字,试金石的比喻大约也不是那个用法。

如今想来,应全是知鹤的胡诌,否则后来又怎会天君震怒,罚她下界苦修以示惩戒。世情经历得多了,脑子不像从前那么呆笨。后来她想明白了,东华看上知鹤的可能性着实很小。若他兜兜转转果然对这个浮夸的义妹动了真情,他也配不上她小小年纪就仰慕他多时的一片痴心。

到底真相如何,她有一个模糊的揣测,隐隐觉得事情大约是那个模样,但是这等事,也找不出什么地方求证。她只是觉得,当年东华竟点头应了同姬蘅的婚事,说不定,倒是真心实意地很看得起姬蘅。其实,就她用诸般挑剔的眼光来揣摩,姬蘅公主也是四海八荒众多女仙女妖中一位难得的三贞九烈纯良女子。如何貌美不提,如何妇德贤良不提,如何恭俭谦孝不提,单是在十恶莲花境中无私地搭手帮他们那几回,便很有可圈可点之处。东华看上她,理应水到渠成,纵然她凤九当年也在十恶莲花境中救了东华,但连她姑姑收藏的最离谱的戏本子也不是这个写法,说翩翩公子被一位小姐和一只宠物同时搭救,这个公子后来喜欢上了宠物,没有喜欢上小姐。输给姬衡,她心里很服气。

符禹山头阴风阵阵,眨眼间浓云滚滚而来,茫茫然倒是有几分肃杀之意,很像个战场的样子。凤九从往事中抽身,本有些怏怏,抬眼瞧见身前的景致,突然高兴起来。

她出生在一个和平年代,史册所载的那几场有名战事,她一场也没赶上,一直烦恼在这上头没积攒什么见识。好不容易两百年多前,他姑父夜华君出马大战了一场鬼君擎苍,据说场面很大,但她那时又很倒霉地被困在一处凡世报恩。两百年来,她每年生辰都虔诚地发愿,盼望天上地下几位有名的大神仙能窝里斗打起来,可老天许是没长耳朵,反是让他们的情分一年亲厚过一年。她原本对这个梦想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有料到,今日竟歪打正着地有幸能一饱眼福。她有点儿窃喜。

不管怎么说,这个魔君是曾经将东华都算计成功了的,尽管有些卑鄙,但看得出来有两把刷子,该是一个好对手。传闻他性格豪爽不拘,想来该是一条粗豪壮汉,舞一对宣花大斧,一跺脚地动山摇,一声喝风云色变。在凤九的想象中,魔君燕池悟该有这个分量。她一面想象,一面被自己的想象折服,屏住了呼吸,等着东华拨开重重雾色,让她有幸见识这位豪放的英雄。

符禹山位于魔族辖制的南荒与白狐族辖制的东南荒交界之处,巍峨耸入云端,在仙魔两族中都有一些名气。

浓云散开,符禹之巅却没有什么持着宣花斧的壮汉,唯见一个身量纤长的黑衣少年蹲在山头不耐烦地嗑瓜子,瓜子皮稀稀拉拉摊了一地。凤九四顾游盼,思忖魔君许是什么缘由耽误了时辰,眼风里却瞧见嗑瓜子的少年腾地飞上一朵祥云,直奔他们而来。瞧那少年风流俊雅,唇红齿白长得也好,不知是何处仙僚,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标致的少年踩着云头离他们数十丈远停了下来,遥遥不知从何处扯来一柄长剑,杀气腾腾地指向东华,喝道:“你奶奶个熊的冰块脸,累得老子在此等你半日,老子办事最恨磨磨蹭蹭,你该不是怕了老子吧!且痛快亮出你的兵器,老子同你速战速决,今日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一雪前耻,老子把名字倒过来写!”

凤九傻了。

她傻傻地看着眼前口口声声自称老子的美丽少年,吞了一口口水,领悟了想必他就是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但有点儿不明白,她所听闻的关于燕池悟的种种,都道此魔头是个不解风情的莽夫粗人,正因如此,姬蘅公主才不愿跟他。难道魔族中的莽夫粗人,都是这种长得一副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吗?她忍不住想象,那么魔族中那些传说十分风流的翩翩君子,又该长得什么样?待脑中出现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手持风骚折扇对着夕阳悲愁地念一些伤感小诗的情形时,她的胃突然有些犯抽。

东华的态度全在意料之中,燕池悟一番慷慨激昂的开场白之下,他抬手涵养良好地只回了一个字:“请。”

明显的敷衍气得燕池悟直跳脚,横眉怒目展露流氓本色:“我请你的奶奶!”话罢山头狂风立起,吹开隐隐盘旋在他身后的魔障,展露出一方望不到头的大泽,黑浪滚滚的大泽上,竟排了数列手持重械的甲兵。

凤九在这上头原本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吓了一跳。东华倒是淡定,动手将被狂风吹成一个卷儿的她耐心梳理一番,让她能服帖地趴在他的剑柄上。

燕池悟皮笑肉不笑,眉眼显出几分春花照月的艳色,冷哼一声:“老子敢找你单挑,早已有万全准备。”凤九还有心思空想,姬蘅不愿跟姓燕的,也许另有隐情,可能觉得不能找个比自己长得还漂亮的夫君,带出去多么没面子。又见燕池悟抬手示意脚下的兵甲,十分得意地一笑,笑意衬得他的一张脸更加熠熠生辉。凤九在心中默然点头,是了,姬蘅不愿跟他,多半是这个道理了。

燕池悟得意一笑后,立即跟了一番掷地有声的狠话,对着东华森然道:“看到没,老子新近研究成功的这个魇魔阵法,用七千凡界生灵炼出来,费了老子不少心血。虽然全是恶灵,但你要伤他们一分,就永绝了他们超度轮回弃邪归正的后路,老子倒是想看看,你们神族自诩良善之辈,怎么来破老子的这个阵法!”顷刻间,凡人生灵炼就的一众甲兵已尾随着燕池悟一席狠话,携着凄风苦雨一浪又一浪向他们扑过来,全保留着人形的造化,眼睛却如恶狼般含着狰狞贪婪的幽光,手中的器械在一片幽光中,泛着置人于死地的冰冷杀意。

汪洋大泽,长浪滔天,密密麻麻七千生灵前仆后继,看得人头皮发紧。凤九瑟瑟蹲在东华腰间,她自小就有密集恐惧症,乍见此景只觉冒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也顾不得再见什么世面,一味寻思如何在东华的眼皮子底下找一条退路。

还未想得十分明白,所附的苍何剑已自发地脱离了剑鞘,稳稳地落入东华手中,以睥睨众生之态浮于符禹之巅。方圆百里银光瞬时如烟火绽开,吞没重重黑暗,现出千万道同样的剑影。凤九茫然地被围在这千万道银光闪闪的剑影正中,只觉得眼前处处白光,头很晕。翻手覆手之间,看不清那些剑影是如何飞出去,只觉得自己似乎也在飞,飞得似有章法又似无章法,头更晕。耳边听到呼啸的狂风和翻滚浓云中的遍地哀号,回过神来,已重回东华的手中,紫红的血水将大泽中的浪涛染成奇怪的颜色,偶有绽到陆上的血雾,却像是极烈的剧毒将触及的植物全化做缕缕青烟。接着,响起东华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破了。”

凤九晕头转向地想,什么破了?

哦,是燕池悟费尽心力做的那个缺德阵法,被东华破了。

她刚托着额角定神,眼睛才能适应一些正常的光线,就见燕池悟怒气冲冲地携着一抹沉重剑影杀将过来:“老子炼的这七千恶灵虽然违了天道注定受罚,但也该是受老天劈出的天雷责罚,你们当神仙的不是该竭尽所能度他们一度吗?今天你的剑染上他们的血,只会背负嗜杀的恶名,你下手倒是干净利落,不怕有一天老天爷责罚你的嗜杀之罪?”

凤九心力交瘁地念了句佛,望老天爷万万保佑燕池悟砍过来那一剑定要砍在苍何的剑身上,一分一毫偏不得。但瞧那汹汹剑气,她离两剑交锋之处又如此得近,即便姓燕的一分一毫不偏,说不定剑气也要将她伤到。她心中一时委屈,觉得东华怎能如此缺德,不过就是戏言了一句他变态,他就计较至此。又有些自暴自弃,且随他去,若当真今日被他害死,看他如何同她们青丘交代!如何同她的爷爷奶奶阿爹阿娘伯父伯母姑姑姑父小叔小叔父交代!

想得正热闹,蓦然一条闪闪电光打过来,照得她心中一紧,眼中瞧见天边乍然扬起一道银光,黑色的流云刷地被破开,雪般的剑影长驱直入,兵器相撞之声入耳。几个招数来回,燕池悟兀然痛哼一声,步伐凌乱退了丈远,战局里响起东华淡淡的一个反问:“嗜杀之罪?”语声虽淡,气势却沉,“本君十来万年未理战事,你便忘了,从前本君执掌这六界生死,是怎样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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