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珑!”男人粗重的声音怒道, “又上哪儿?”紧接着是连声重咳。
“在在在!”李景珑忙道。

两名半大少年并肩坐在走廊下,天气闷热至极。

“我得走了。”鸿俊答道。

“走?”李景珑一时还未回过神来。

“搬家。”鸿俊黯然道。

“可我还没学会法术呢!”李景珑急了, 说,“你答应教我的!”

鸿俊眼里带着些许愧疚,抬头看李景珑, 打从记事起, 父母隔年搬家,便从未消停得一时,四岁离开华阴到洛阳, 五岁再从洛阳到襄阳,六岁搬到山东, 七岁搬来长安……

……每到一处,母亲都耳提面命, 不许与别家孩子玩。鸿俊便只好每天待在家里,对着父亲的医书出神。

九岁的李景珑是他去年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

“搬去哪儿?”李景珑说,“我让我爹也搬家, 一起走!”

“我的身体里, 有个妖怪。”鸿俊不敢看李景珑,一脚踢了踢小木屐,答道。

李景珑刹那不作声了。

鸿俊转头说:“他们想杀了我。”

“谁?”李景珑问。

鸿俊摇摇头, 他不知道对方身份, 只知道父亲总是受伤, 而母亲总哭着将他搂在怀里, 因为他,家中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不眠的夜晚。

“我是个不祥之人。”鸿俊答道,“我身体里的妖怪如果活过来,你也会死。”

李景珑静静看着鸿俊,鸿俊异常冷静,说:“我会记得你的,李景珑。”

他起身离开,李景珑却叫住了他。

“明天晚上,我在金城坊外等你。”李景珑说,“走之前,咱们再见一面。”

鸿俊有点儿意外,回过头看李景珑,想了想,答道:“我会把书还你。”

鸿俊翻过围墙,却听到墙那边喊道:

“鸿俊!”

鸿俊怔怔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就心慌起来,朝自己房间走着,倏然天上电闪雷鸣,一道闪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鸿俊!”

鸿俊四处看看,景色仿佛发生了变化,自己正置身一条小巷中,进入梦境之前的意识正在不断回来。

他手里抓着李景珑借他的书,听到四处都在喊“鸿俊!”“鸿俊!”

长夜闪电一阵继一阵,李景珑的声音在前面大喊道:“鸿俊——!”

鸿俊跑了起来,而李景珑正在小巷的尽头等着他。

“李景珑?”鸿俊道,李景珑伸出手抓他,鸿俊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惧,避过他的手。

“相信我!鸿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李景珑焦急道,“跟我走!”

李景珑一把抓住他的手,拖着他就往小巷里飞奔,巷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木门,他一把推开,将鸿俊带进了杂草荒芜的前院中!

“这是……”鸿俊茫然道,“李景珑!你要做什么?”

电光频闪,鸿俊放慢脚步,发现自己走进了驱魔司的天井,天井中,一个金色法阵闪烁着光芒,刹那金光万道,“嗡”的一声将他困在中央。

“放我出去!”鸿俊把书扔到一旁,大喊道。

小时候的李景珑站在前厅内,在他的背后,则是一名全身金甲,金光闪烁的武士。

“人我带来了。”李景珑剧烈喘息道,“就是他!”

鸿俊怒吼道:“你骗我!”

武士发出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说道:“天魔种,来日浩劫因你而起,哪怕今日滥杀无辜,我也必须结果你的性命……”

那武士手持金剑,法阵轰然巨响,喷出白色的光火!

鸿俊在法阵中不住猛撞,大喊道:“李景珑——!”

那一刻,时光仿佛飞速流转,李景珑的身材逐渐变得高大起来,而鸿俊却不断缩小,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缩到四岁时,再开始蓦然拔高长大,恢复到十六岁时的身材。

“李景珑!”鸿俊喊道。

李景珑的双眼中,倒映着法阵中的光火,而鸿俊全身散发出黑气,痛苦地、疯狂地大喊,金色光火焚烧他的肌肤,令他全身迸出鲜血,顷刻间他已披头散发,被烧成一个血人!

“李景珑……”鸿俊的喉咙发出压抑的咆哮,他的心脏正在喷出几可遮天的黑色烈炎,而那金甲武士则手持长剑一收,身周现出六种光芒四射的法器,下一刻,法器旋转着合一,幻作一把巨弓。

紧接着,金甲武士朝着李景珑飘来,“嗡”一声与他合二为一!

“爹……娘……”鸿俊跪在法阵中,一张脸已被金火烧得面目全非,喉中恐怖的声音哀号道,“救我……我……好痛……啊……”

李景珑发着抖,拉开长弓,瞄准了法阵中的小鸿俊。

下一刻,驱魔司大门崩塌,木门被一道洪流冲垮,孔宣化作一道虚影,冲进了法阵,迎上了金甲武士离弦旋转的那一箭——

孔宣撑起五色神光,迎着六件金色法器合一的箭矢,疾冲上去,然则下一刻,光箭轻而易举地撕碎了五色神光,没入孔宣胸膛!

贾毓泽冲进法阵中,披头散发,抱住已被烧成炭般的鸿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孔宣咆哮道:“狄仁杰——!”

孔宣冲至狄仁杰面前,不禁低头望向胸膛处没入的半柄箭矢。

贾毓泽淌下泪,怀抱鸿俊,一手抚摸他的侧脸,喃喃道:“星儿……别怕,没事的……没事……”

“娘……我好痛……”鸿俊颤抖着说道,旋即嘴角裂开,口中喷出血沫来,喉咙已被血堵住。

“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贾毓泽泪流满面,喃喃道,“焚我元魂,散我真魄……”

鸿俊的身躯不断缩小,贾毓泽闭上双眼,眼角滑下泪,念诵咒文,一手发出绿光,按在了鸿俊的脸上。鸿俊全身肌肤飞速愈合,不断再生,如蜕皮一般,焦黑的外皮剥落之后,现出完好的肌肤。

随着那咒文起效,贾毓泽一头如瀑青丝顷刻成雪,化作雪白,面部已成老妪。

“狄仁杰。”贾毓泽哽咽道,“饶了我的星儿罢,他有什么错?!”

孔宣被金光箭矢透胸而过,勉力站起,却又险些跪在天井中,贾毓泽上前搀扶着孔宣,与他一同跪在李景珑面前。

孔宣颤声道:“狄仁杰,我就这一个孩儿……”

鸿俊拖着自己变小后的一身大衣服,双眼现出恐惧,抬眼望向手持智慧剑的金甲武士。

“爹……娘……”鸿俊跪坐在地,颤声道。

鸿俊缓缓抬起头,眼里带着死灰般的神色,与李景珑对视。

李景珑发着抖,抬起手,手中发出白光。

鸿俊发出怒吼:“爹——!”

他身上黑气顿时再次爆发,重重魔影拔地而起,黑浪朝四面八方翻涌,刹那间冲垮了整个长安城!

驱魔司,金城坊,长安,甚至整个中原大地一同崩陷,百姓,生灵,尽数被卷入这黑气中,仿佛掀起了一道强大的飓风!

李景珑面朝那道飓风,怒喝道:“鸿俊!”

黑气飓风近乎冲垮了一切,李景珑右手持智慧剑,左手发出白光,破开了天际与大地。

“醒醒——!”李景珑吼道,继而将鸿俊拉进怀中,白光轰然四射,浸透了鸿俊全身。

他的灵魂仿佛被强光照射,灼烧,那种痛苦又回来了,他疯狂地挣扎,喊道:‘放开我——!“

“醒了!”莫日根吼道,“长史!他醒了!”

白光一收,天地归于灰暗,鸿俊的神志如遭到一声雷击巨响,被李景珑紧紧抱住,两手各握一对飞刀,竭力仰起头,望向天际。

他的眼中倒映出冬季的银河,脖颈后仰,莫日根一身伤痕累累,站在雪地上喘气,李景珑披头散发,满脸淌血。紧紧抱着鸿俊不松手。

四面八方,全是倒地的战死尸鬼,刘非躺在地上,小屋已被摧成平地,数匹战马尸横就地,冰面上、坟地上满是尸骸,李景珑站在雪地里,抱住鸿俊,脚下已浸了一大摊紫黑色的血迹。

“你骗我。”鸿俊喃喃道,继而失去了意识,倒在了李景珑怀中。

苍狼载着李景珑与刘非,李景珑怀中抱着昏睡的鸿俊,奔向山谷的尽头。

鸿俊在颠簸之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李景珑追在马车后来送他,把书交到他手里。

“没等到石榴熟!”李景珑喊道,“把它种你新家院子里吧!”

鸿俊把头探出去,泪水不住往下淌,说:“后会有期,李景珑!”

李景珑站在巷子尽头,不住擦眼泪,喊道:“等我学好法术!我会去找你的!”

“绸星?”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耳畔道。

鸿俊悠悠醒转,发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梦境中的房里,他茫然望向榻畔坐着的人,下意识地朝身边摸,摸到柔软温暖的被子。

“醒了?”坐在榻畔的男人说道,“醒了!快请李长史!”

“这是什么地方?”鸿俊先是抬起手臂,看见身体没有任何变化,见还是这身躯,问,“我还在做梦吗?”

那男人面容依稀有几分熟悉,怔怔看着鸿俊。

“我是你舅舅,绸星。”男人说道。

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李景珑一阵风般冲了进来,说:“鸿俊?”

莫日根也进来了,鲤鱼妖跟在后头,大呼小叫道:“鸿俊!你没事吧!”

“发生了什么事?”鸿俊头又开始疼了,问,“这是哪儿?”

莫日根摸了下鸿俊的额头,低声念了声咒语,鸿俊头疼便渐渐退了。李景珑也上来摸他额头,鸿俊却还记得那梦境,眼里带着恐惧,一避。

“绸星。”守在榻畔的男人问,“还记得我吗?我是贾洲。”

鸿俊怔怔看着那男人,他不记得这人了,但他的容貌,与梦里的母亲很像。

“记得我吗?”李景珑说。

鸿俊点头,再看莫日根,点头。鲤鱼妖挤上来个脑袋,说:“我呢我呢?”

鸿俊确定不是在做梦了,便以食指轻轻敲了几下鲤鱼妖,鲤鱼妖蹿上榻来,鸿俊只盯着榻畔那陌生男人看。

“记得他不?”李景珑认真问道,“他是瓜州太守,贾洲,你娘贾毓泽的哥哥。”

“这不对啊。”贾洲说道,“星儿,你今年不是该有十九才是吗?这长相,活脱脱与孔宣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当真奇哉怪也……”说着贾洲竟是笑了起来。

鸿俊这下想起来了,那天杨玉环在马车中告诉过他,母亲还有兄弟,外公曾担任节度副使,而后母舅家便留在了河西。

“是,你和我娘……长得好像。”鸿俊端详贾洲脸庞,贾洲已年过四旬,闻言笑了起来,擦了把泪,握着鸿俊的手,手上满是行军习武带出来的老茧。

“你怎么现在才来?”贾洲问,“你爹娘死后,是谁养大的你?当年听说你爹娘都没了,我还派人四处打听……”

鸿俊刹那脸色就变了,坐着出了会儿神,抬眼望向李景珑,李景珑看他神色不太对,问:“怎么了?”

鸿俊一时竟有些无措,莫日根说:“想是累了,先让他歇会儿。”

鲤鱼妖观察鸿俊,说:“他脸色太差了。”

“舅甥先叙旧。”李景珑理解地说道,“鸿俊,你好好休息。有事儿随时叫我,我就住东厢里头。”

鸿俊没有说话,李景珑朝贾洲使了个眼色,贾洲颔首示意,李景珑与莫日根便退了出去。

鲤鱼妖说:“我不吵你,鸿俊,你当我不在这儿就行。”

说着鲤鱼妖到了墙角去,进了个小木盆里。

房内余鸿俊与贾洲,鸿俊想了想,要下床,贾洲却道:“别忙动,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贾洲出外吩咐,便有侍从送了米羹来。

“你这名字,还是舅舅给起的。”贾洲说道,并将米羹喂给鸿俊,鸿俊说:“我自己来。”

“当心烫。”贾洲说。

鸿俊接过碗,脑海中尽是梦境中之事,他在面对贾洲时,没法不去想那个梦,看到与母亲有五分神似的舅舅,便总让他想起梦里抱着他的母亲。

他大口地喝了米羹,感觉力气回来了点儿,注视贾洲,说:“我娘是贾毓泽。”

“你爹是孔宣。”贾洲笑着说,“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的神医。”

鸿俊轻轻喘气,伸手摸榻畔,贾洲便从枕下摸出那枚碧玉孔雀翎,说:“你们长史带着你到玉门来,托人打听……”

“居然到玉门了?”鸿俊诧异道,“跑了这么远?我追了陆许一夜,还没抵达张掖……”

“你们路上似乎碰上了不少事儿。”贾洲答道,“别着急,一件一件,慢慢地说。”正值此时,外头有军情通报,贾洲便起身离开,嘱咐一得空就来陪他,便暂时离去。

侧房中,李景珑想躺下,却一侧身就痛得直咧嘴。

莫日根坐在案后,看着院里飘雪。

“我总觉得鸿俊不大对劲。”李景珑说,“他看我那眼神,像是噩梦刚醒。”

“我已经将他从梦里唤回来了,你现在好歹能找到人。”莫日根焦急道,“陆许还没下落呢。”

李景珑安慰道:“贾洲的斥候已散出去找了,刘非也在找,不会有事。”

莫日根问:“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赵子龙说得不清不楚的。”

李景珑说:“只有问鸿俊才知道。”

莫日根道:“你又不让我问。”

“你疯了么?!”李景珑勃然大怒。

莫日根只得不说话了,鸿俊病刚好,看那模样还颇有点神情恍惚,总不能现在去催问,然而陆许下落不明,莫日根简直坐不住。

李景珑说:“你为什么不擅自行动,出去找人?还能再给我添点儿麻烦不?”

李景珑就像驱魔司里的大家长,莫日根比他还大着两岁,却不得不听他的。

“鸿俊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李景珑皱眉问。

“他是半妖。”莫日根答道,“体内有股邪气,我不知他从前是否被他养父以什么封印抑制住了。”说着他起身,在房内踱步,又说:“看他不分敌我,胡乱攻击的情形,像是陷在了一个噩梦里。”

“你能看见他的梦?”李景珑问。

莫日根摇头,说:“我只能把他唤醒,白鹿才能令他入睡,进入他的梦境中。”

客房内,鸿俊坐在案后,将装有鲤鱼妖的盆放在案上。

“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鲤鱼妖说:“鸿俊,你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

“快说。”鸿俊眉头皱着,注视鲤鱼妖。

鲤鱼妖有点迟疑,说:“好吧,长史让我不要告诉你,怕你听了……”

鸿俊答道:“我一句也不说。”

鲤鱼妖那表情神神秘秘的,两手扒着桶沿冒出个鱼头看鸿俊,这才开始述说。

原来那夜鸿俊追着陆许与刘非,到了一片坟地,进得小屋后,便暂且歇息,过得一夜,鲤鱼妖也未察觉异状。

然而半夜间,鸿俊却仿佛梦游般醒来,缓步走到坟地中间,李景珑与莫日根追来时,鸿俊便如扯线木偶般,全身冒出滚滚黑气,竟是出手攻击李景珑与莫日根!

陆许一身黑衣,于鸿俊身后悬浮空中,双手中散发出千丝万缕的缠丝,控制着鸿俊的一举一动。而木屋外的“刘非”,则摇身一变,成了一名身穿黑衣、满面漆黑的女子!

李景珑与莫日根自然抢上前去救,黑衣女则御起寒风与暴雪,席卷了坟地与平原。

“那就是另一只妖怪玄女?”鸿俊问道。

鲤鱼妖答道:“我……我不知道。”

莫日根与李景珑左支右拙,应付唯艰,那玄女的寒风实在太厉害,根本近不得身,四处尽是飞射的冰刺与暴雪,而鸿俊,就像冰雪里的魔王般大开杀戒。

幸而真正的刘非恰好就在那时回转,以风剑召唤起坟地中长眠的将士,莫日根又不顾冻伤,与玄女拼了一记,玄女受伤退走。紧接着李景珑以心灯断开了陆许对鸿俊的操纵……

鸿俊蓦然想起,自己在梦里头只见电闪,不闻雷鸣,兴许那频繁的闪光,就是心灯。

“然后呢?”

“然后陆许就消失了。”鲤鱼妖说,“临走时还放狠话来着。”

鸿俊睁大了双眼。

“你命中注定,总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下。”

“魔种既已找回,接下来的日子,就等着备受煎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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