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后的铁砧巷只剩下两三个被百姓们称为夜游神的坊间武候提着灯笼四处巡视。
所有的铁匠铺子都插上了门板,只有少数几家铺子依旧灯火通明,炉火的火光与灯光透过门板缝隙投在黑暗的街面上,成为为数不多的光亮。

夜深人未静!

甘记剑器铺内,没有回内城义字会馆的虎力抱了一大捆干草,靠着门口打起了呼噜,哪怕铺子里铁锤锻打片刻不停却依旧充耳不闻,睡得如死猪一般。

铺内热浪滚滚,倒也毋须担心受凉。

炉火通红,不时有几粒火星随着热气流升向敞开的屋顶,没入夜空。

佝偻着身子的甘老头仅仅穿着一件短褂,满身油汗,一手握钳,一手高举着铁锤重重砸下,赤红的剑胚在锤击中微微改变形状,不时有带着杂质的火星迸出,使剑胚质地越发纯粹。

剑胚稍冷,便又被投入火炉中加热,铁钳又夹起另一支剑胚,继续锤打。

“……双腿扎马,深吸一口气,腰略下沉,记住,大地是你的根基,大地是你的力量源泉,你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脚下,观想有一股力量自脚底升起,延着双腿上升到你的腰间,腰是劲门,是发力的关键,这股来自于大地的力量由你的腰背控制与迸发出来,手臂舒展,握锤落下,讲究稳准狠快,干脆利落,这是最粗浅的锻打成形,更高一层次是对剑胚进行折叠锻打,分为十锻,百锻和千锻,千锻已经是极数,寻常金铁往往四五百锻就是极限,再多刃口固然会更加锋利些,但是剑体会发脆,经不起斩击,刚过易折便是这个理,接下来是我多年的心得精要,记好了,火炼金睛体似弓……”

甘老头照例是言行合一,一边唠叨个没完,一边宝刀未老不断锻打着铁砧上的剑胚。

两支交替锻打与加热的剑胚在锤击中一点点初具雏形,不仅细了不少,连长度都缩短了四分之一,剑体变得更加致密坚韧,而且如同经过精准量具比对般笔直。

哧!

剑刃在马尿与豆油的混合液中完成淬火冷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满头大汗的甘老头将手中铁锤向李小白一递,说道:“你来!”

“我?”

李小白有些迟疑的向自己指了指,有些犹豫。

自己此前从未摸过铁锤,这样玩真的可以么?

“你就想一旁看着?”

老头子又一次须发皆张,吓得小子乖乖就犯。

接过浸透汗水的锤柄掂了掂,倒是不重,李小白并不知道自己平空得了《摩诃钵兰经》上半册奥义,又练了武道真气后,膂力已经已经今非昔比。

虽说双臂一振没有千把斤的力气,但三五百斤还是有的,若能够披上厚重战甲,手持陌刀冲上战阵一通胡砍,妥妥的也是一员猛将。

甘老头已经替他准备好了一支烧红的剑胚。

咣!

动静倒是不小,不过剑胚却呈现出30度的扭曲,竟被一锤子砸弯了。

老头子当场气了个倒仰,要不是明知道眼前这小子是个新手,他只好强压住即将爆发的怒气,一言不发的看着李小白再次举起铁锤。

王锤、铁牛和孙刀三个徒弟面如土色,他们知道师傅此刻的沉默必然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不知道这座老迈的火山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咣!

声音比方才更大了些,又是一扭。

直剑恐怕是不成了,蛇形剑倒是还凑和。

甘老头眼角直抽抽,老脸涨得通红,与快要吃人没什么分别。

自己亲手灌出来的剑胚竟然这么被人糟蹋,如果是他的三个徒弟之一敢这么干,恐怕直接一锤子上去砸死拉倒。

连续两锤子,剑给糟蹋的不像样子,不过李小白的兴致倒是起来了,咣又是第三下。

这一回,剑胚的模样像是一个“2”字。

“够了!”

老头儿一声暴喝吓得这二货一哆嗦,差点儿没把铁锤扔出去。

“你给老夫一边看着,瞪大眼睛看仔细了!”

甘老头不顾疲劳,夺过李小白手中的铁锤,一通疾风暴雨般的密集锻打,硬生生将李小白三锤子砸出来的“2”字剑敲回了原来的笔直模样。

“继续!”

铁锤再次塞回李小白手中。

呃!小白同学真的是佩服到五体投地,他吸了一口气,举重若轻般一砸。

咚!

还真是轻,赤红的剑体只是微微一颤,连颗火星都没有蹦出来。

“用力!”

甘老头的眼光是何等的毒辣。

当!声音又比方才响了些。

“用力!记住要领,稳准狠快!身要稳,手要准,力要狠,锤要快!”

“你的手腕子是死的吗?转一下!把力用到点子上!”

“注意砧台,剑胚与锤的配合,这不是你一面用力,是砧台配合你一起用力!看清楚!”

“再快一点!剑胚要冷了!”

“换剑!继续!”

“力气不够吗?催发真气,老夫知道你是武道中人,把真气用出来!用光为止!”

在老头子暴烈的喝斥声中,回荡于甘记剑器铺内的锻打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具有节奏感,足足持续了一整夜。

青炭往炉内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锻打声这才平息了下来。

四支经过初步淬火的无柄长剑静静横放在剑架上,其中两支剑身折射出一粒粒细碎的鱼鳞状光芒,剑刃虽未开锋,却已经有些寒气逼人,相比之下,另两支剑则略显粗糙。

终究是年纪不济,熬了一宿的甘老头终于精疲力竭的返回后院休息,他的三个徒弟陪着李小白收拾折腾了一整夜的店铺,准备天亮后的开张事宜。

大徒弟王锤为李小白端来了晨食,一碗糙米粥和两块粗面馍,粥上还撒了些切碎的腌菜。

“谢谢!”

抡了一夜锤子,从手腕到腰背再到腿脚无处不酸软的李小白接过粥碗和面馍,肚皮早已饿得直打鼓,当即迫不及得的喝了一大口粥。

大徒弟王锤忽然对李小白说道:“谢谢!”

“嗯?”

正咬了一口馒头的李小白楞了楞,疑惑地望着对方,为何平白无故的向自己道谢。

或许闻到了食物的香味,睡在干草堆里的虎力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道:“天亮了吗?”

“谢谢你,李公子!”

“谢谢你!”

同样一夜未睡,仍然在铺子里忙碌的铁牛和孙刀二人齐齐停下手中的活计,与大师兄王锤一样向李小白道谢。

“为何谢我?”

李小白停下了动作,不解的望着他们师兄弟三人,貌似自己最近没做过什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事。

“我们师兄弟三人天资愚钝,无法继承师傅的衣钵,虽然每日挨骂,但是我们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师傅恨铁不成钢,一身技艺无人可继,他老人家心里也苦的很,现如今公子进境惊人,远胜我等,师傅虽然表面不说,却实则宽慰,因此请公子多多包涵师傅的脾气,我等多谢公子使他老人家能够得偿所愿。”

大师兄王锤说完,一揖到地,另两位师弟同样深深一揖,仿佛李小白学了甘老头的铸剑技艺,使他们资质愚钝的师兄弟三人因为无法继承师傅绝学而生出的无奈和愧疚立刻减少了许多,至于真正的师徒名分,却没有谁在意。

呃!什么后继无人?貌似哪里有不对劲儿。

迷迷糊糊的李小白呆立半晌,这才终于回过味儿来,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我是来定制飞剑的,不是学铸剑的。”

甘记剑器铺内瞬间陷入了死寂,仿佛连炉火都黯淡了三分。

师兄弟三人彼此面面相觑,师傅他老人家竟然弄错了,连他们三人也同样弄错了,人家是来定制飞剑的,不是来学铸剑的。

啊噗!所有人都想将一口老血喷出。

这几日又辨矿又练锤,总算遇到一个像样的衣钵继承者,师兄弟仨能够感觉到,老头子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高兴的很。

但,但却是天大的误会啊!

这可如何是好?

大师兄王锤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师傅若是知道了真相,恐怕会生撕了他们四个吧!

想到这里,仿佛不约而同的,师兄弟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他苦涩地说道:“看来我们都想岔了!”

随即转念一想,王锤与两个师弟互相对视一眼,继续说道:“还请李公子不要告诉师傅,我们怕他老人家会……”

说到这里,便闭住了嘴,因为接下来的话并不吉利。

会被活活气死吧!看那个糟老头的模样,多半是这样,李小白脑补了王锤没有说出来的话。

不仅仅是甘老头误解了,竟然连自己也误解了,一方以为拿着信物小剑是来学铸剑的,先入为主,另一方同样先入为主的以为是对方的古怪规矩,结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搞成今天这般局面。

白白被喷了几天口水,回想起来真是让人郁闷的很。

师兄弟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气,紧张的望着李小白,生怕他开口拒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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