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族中人,也许是世间对于权利更迭最敏感的一群人,也最懂得趋利避害。
今上登基的前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只是默契的闭上嘴,将一切都掩埋在那日的夜幕中,从此半字不提。
等承熙慢慢坐稳皇位后,宗亲们也心照不宣的疏远了楚王府,借此避免将来可能会有的血腥清洗。
所以当圣上在年夜宫宴里,表示愿与楚王共饮时,他们才这样诧异。
承安心里其实也有些讶异,只是心思沉稳,习惯性的将一切掩在温和外表之下,起身施礼,他轻轻道:“圣上恩赐,是臣下所幸。”
许是这场宫宴太过耗费功夫,承熙神情淡淡,眼下尤且有些青黑之色,却还是吩咐人将酒盏送过去,交与承安。
承安想也不想,便将它端起,一饮而尽。
内殿里的人仍旧在说话,只是有意无意的,却将目光落到承安身上去,等待三息之后,见到他平安无事,或者是吐出一口黑血,倒地不起。
唯有锦书眉眼低垂,为自己斟一杯酒,缓缓饮下。
三息很快过去,四息、五息、六息,承安依旧无恙,内殿众人便默契的将自己视线挪开,继续方才未竟的话题。
承熙没有再说什么,似乎方才只是忽然起意,兴之所至,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这会儿兴致散了,便如同之前一般淡漠,瞧不出半分异色。
锦书心知他已经有所松动,此次与承安共饮,更是表态,然而见他如此,心中原本该有的心思却被冲淡,只有浅浅的涩然与无奈。
她没有去看承安,承安也没看她,承熙更没有打量过他们二人神情。
热闹欢腾的宫宴,似乎与他们三人无关,一片欢声笑语中,自成一方天地。
承安第一次见到承熙时,他才刚刚降生不久,软绵绵的一团,躺在塌上,合眼睡得安详。
锦书刚刚生产完,面容尤有几分憔悴,先帝坐在床边守着他们母子,一家三口,当真圆满。
那个时候,他不是不嫉妒的。
可他也没对那个软软的,看见他会笑的胖娃娃生过什么坏心。
他那么小,那么软,会要他抱,会追着他喊哥哥,他是真心将他视为弟弟的。
更不必说,他是她的孩子,骨肉至亲。
他们三人的结局,承安曾想过无数次,但从没想到,胜利会来的这样顺畅,然而得到这结果,却并不使得他满心畅然,只余欢畅。
他有多欢喜,承熙便有多难过。
不知为什么,明明心愿达成,应该高兴的,可到最后,他却有些笑不出了。
他该同承熙道谢,也该同他致歉,真心实意的。
宫宴散了,宗亲们纷纷起身告退,锦书正吩咐人去送,却听身侧承熙低声叫了一句:“母后。”
待她回过身去,他方才轻轻道:“我们一起走走吧。”
锦书将他眼底伤怀之意看的分明,暗暗叹口气,去握他手,果然有些凉。
自一侧内侍手中接了大氅,她亲手为他穿上,温柔端详一会儿,道:“走吧。”
今夜十分安谧,寂寂无声,前几日新落了一场雪,人踩上去,软绵绵的。
宫灯上贴了红纸,在雪地上留下一痕红影,隐约有些刺目。
示意内侍宫人们远远跟着,他们母子俩挽着手缓缓前行,走到一处时,承熙忽的停下了。
“母后,”不知过了多久,承熙方才开口:“你还记得这儿吗?”
“记得的。”锦书道。
怎么会不记得呢。
去岁此时,她便在此地遇上承安,同他纠缠,甚至于拔出匕首,刺伤了他。
她有些感慨:“原来你看见了。”
“嗯。”承熙低下头,随意踢了踢脚下积雪,听不出什么情绪:“那时我诧异极了,又惊又怒,见母后无恙,未曾受伤,唯恐自己突然出现,使得母后窘迫,便悄悄离去,回甘露殿了。”
思及前事,他语气中有些笑意,总算是像个这年纪的孩子了。
“那天晚上,母后回宫后又去看我,我其实没有睡着,”他道:“只是怕被你看出来,勉强装睡罢了。”
锦书对那夜倒还有些印象,摇头失笑起来:“你呀。”
“那时候我便知楚王兄于母后有意,但母后无心,虽然恨他,却也未曾将他放在心上,可没想到……”
他低下头,有些自嘲:“没过多久,母后却因他的救命之恩,而动心了。”
锦书之所以对承安心软,当然不是因为那场救命之恩。
或者说,绝不仅仅是因为那场救命之恩,可内里情由如何,她也无法出口。
叫她怎么解释呢。
说她与承安是前世爱侣,只是因缘巧合被人拆散,在清河行宫思及前世,想要再续前缘吗?
这种事儿,终究是无法说出口的。
不仅仅是对承熙,连承安,她也只字不提。
过去的都过去了,现下诸事也有了结果,再去纠缠那些缘由苦衷,其实也很没意思。
“母后,”承熙却以为她是默认了:“如果是因为这个,我也可以的。”
他还是没有放弃,劝说锦书留下的念头。
锦书并不觉得他烦,只觉得心中酸涩,人生两世,终究是她对不住这孩子。
“你跟他是不一样的,”她低头看他,缓缓道:“等你长大娶妻,就能明白了。”
承熙显然并不赞同,但是也没有再辩驳,已经过了午时,便是新春,他不想在这样的关头,同母后产生争执。
“反正也不困,咱们再走走吧,”他轻轻道:“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安宁了。”
锦书温柔一笑,微微颔首。
母子二人挽着手,漫步在这夜的宫苑中,直到丑时,方才起驾回甘露殿。
……
年关过了,承熙便长了一岁,姚轩姚昭偕同家眷入宫请安时,悄悄问她:“圣上今年九岁,再过两年,便该立后册妃,姐姐可有计较?”
锦书看他一眼:“你怎么说?”
“姐姐可别误会,”姚昭在边上笑:“我和哥哥都没女儿,可不打算做国丈。”
“谁说你了,”锦书失笑:“巴巴的跳出来。”
姚轩看了幼弟一眼,轻声道:“男子二十而冠,但历代少年天子,少有二十才开始亲政之人,多是大婚之后,或者十五之初,十二三岁的也不在少数,圣上聪慧敏达,并非庸碌之辈,是以我才生了此心。”
承熙自幼跟在先帝身边,前朝见的不少,加之几位辅臣得力,早早亲政,也不奇怪。
姚轩不过出口一提,然而具体如何,终究还要叫太后拿主意。
承熙是天子,他的妻子便是皇后,母仪天下,绝不像是寻常人家那样,倘若不睦,便可和离,册立国母,也并不仅仅是皇家家事,更是前朝政事。
这孩子心思深沉,她唯恐他钻牛角尖,若是有个贤内助在侧襄助,偶尔劝慰,倒也是好事。
锦书自己拿不定主意,便在何公入宫时,含蓄问了几问。
“娘娘不提,老臣都险些忘了,”何公摇头失笑:“还当圣上只是当初那个小娃娃呢。”
“倒也不是很急,”锦书道:“毕竟他才九岁,不过是提一提,早些相看罢了。”
姚家没有年纪合适的姑娘,便是有,她也不会叫承熙娶进宫,这态度表露出来,几位辅臣嘴上不说,心里都很满意。
两朝后族,对于一个家族的影响力毋庸置疑,长此以往,未必不会生出外戚之祸,太后和姚家想的明白,那就再好不过了。
承熙年纪虽小,未必通晓男女之情,锦书却也要问过他的意思,毕竟如果不出意外,那会是同他相伴一生的人。
等他回甘露殿去用膳时,锦书悄悄问他:“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妻子?”
母后与几位辅臣在商讨皇后人选,这事儿承熙是知道的,只是也没有太过在意。
父皇与母后的情意,乃至于母后与楚王之事,或多或少的影响到了他对于男女情谊的观念。
再则,他现在要顾及的是朝政,乃至于从何公等人身上源源不断的学习那些沉淀了几十年的品质,对于几年后才能娶进宫的妻子,实在提不起太大兴趣。
“性情柔顺,不要张扬吵闹,”然而见母后问的认真,他还是仔细想了想,道:“但也不要一味柔和,需要时,也得拿出国母应有的气度,不可为妃妾所压制。”
“通识大体,知晓进退,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锦书一一听得仔细,末了,又问:“相貌呢?”
“娶妻娶贤,相貌倒是其次,”承熙不觉笑了:“母后总不会叫我娶个丑妇吧?”
“那是自然,”锦书拍拍他肩:“既然如此,母后便有分寸,人选定下之后,会找你来看的。”
“好。”承熙在含元殿还有事儿,用过膳后,便向她道别。
“去吧,”锦书舒口气,语气欣慰:“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
承熙轻轻笑,只是神情有些难过:“我倒希望自己还小,还能依偎在母后怀里,哪儿都不去。”
这句话说的轻缓,却惹得锦书心中一滞,伸臂将他抱住,没有言语。
承熙难得的沉默下来,久久之后,方才道:“母后急着叫我娶妻,是因为早早叫我亲政,好同他远走高飞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锦书同他分开,看着他眼睛,认真道:“母后叫你娶妻,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姚家,更不是为了承安,只是为你而已。”
“承熙,”她道:“你相信母后吗?”
承熙重新埋头到她怀里,语气低低:“对不起。”
为他的怀疑和试探。
锦书抿着唇笑:“你我之间,不必说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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