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离开时, 前殿尚且只有几盏惨淡孤灯, 这会儿却是灯火通明,一众禁卫戍守在外,几个老臣正待入内,何公居首,无意间瞧见他, 面色微沉, 一声断喝:“将楚王拿下!”
承安心头一跳, 看一眼坐在上首,静默不语的皇后, 道:“何公, 仔细中了他人离间。”

“我若真有他心,早就寻机脱身, ”他道:“何必自投罗网?”

“你安得什么心, 我却不知,”何公沉声道:“但你的旧部往来联系, 有谋逆之心,却是人人皆知!”

承安心一紧:“这话怎么说?”

何公重重哼了一声, 却不答话,往里去向太子皇后请安, 赵公却怒喝道:“吕望是你幕僚, 他四下穿针引线,鼓动北军起事,诸多旧部联合, 同南军抗衡,难道不是受你所命?!”

承安心中顿生讶异,然而他于吕望有恩,断然不信他竟陷自己于不义,可这会儿何公赵公如此,却也不似有所欺瞒……

禁军前去押他,承安不曾反抗,几位辅臣未曾商定出如何处置他,便暂且押入偏殿。

“别的暂且不急,先行未定京师为要,”赵公沉声道:“老臣往北军走一遭,稳定人心。”

这等关头,最怕内部动荡,他看向皇后与太子,道:“楚王方才所言,倒也有些道理,若是他暗中筹谋,绝没有只身入宫的道理,北军一发难,便该早早脱身才是。”

同何公对视一眼,二人齐齐点头,何公道:“老臣只怕有人暗中煽动,意图不轨,暂且将他拘住,改日再做计较,以免令亲者痛、仇者快。”

锦书也是这个意思,然而这会儿有承熙在,她不会擅自开口,只目光温和的落在承熙脸上。

“便如何公所说吧,”承熙声音有些艰涩,却很稳当:“只是劳烦赵公走一遭,为此辛苦。”说着,起身向他一礼。

赵公赶忙避开:“臣惶恐。”

南北两军素有积怨,只是上面有圣上压着,自然无碍,只是出了一点小小改动,却使得本应该平缓进行的新帝交接仪式生了错漏。

正是午夜,天黑沉沉的,瞧不见一丝光亮。

阮玉澄手中提了一盏灯,亮盈盈的,补了月亮的缺。

侍女跟在她身后,见左右无人,方才小心翼翼道:“姑娘,那个女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阮玉澄轻描淡写道:“杀了吧,反正她也不喜欢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可是绣姨她,”侍女被她平静语气说的胆寒,踌躇道:“跟楚王殿下的关系可不一般,若是被楚王殿下知道,那……”

“谁告诉你,非得叫他知道?”阮玉澄唇边带着一丝笑,温柔而恬淡:“死人是不会说话的,绣姨一死,谁又能说给他听?”

侍女尚且有些迟疑不定,阮玉澄脚下却忽的踩到什么,一个不稳,身子歪倒,手中提的灯笼都滚到一边儿去了。

“姑娘!”侍女吃了一惊,赶忙去搀扶:“您没事儿吧?”

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她的声音便停了,活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将剩下两个字儿堵住了一样。

阮玉澄手中匕首既准又狠的刺中她心窝,叫她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死的很快。

阮玉澄低低的笑了一声,既短促,又危险,那把匕首被她拔出,随即捅到自己小腹。

那个位置拿捏的很好,不会死,但看起来却很危险,即使没事儿,也会叫人觉得那是死里逃生。

没人知道看起来温柔秀婉的阮玉澄知道这些,就像没人知道,她并不是所谓的阮玉澄一样。

踉踉跄跄向前几步,她凄声叫道:“快来人,有刺客!”

赵公往北军去时,却是晚了一步,他也是老臣,素来颇有名望,虽然无人为难,但还没能入内,话都没说,便被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

北军把控外城,同其余几个楚王旧部联合,已有逼宫之像,南军箭在弦上,防备着即将迎来的恶斗,一旦长安战起,天下只怕就要乱了。

更不必说,匈奴还在北方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委实叫人忧虑。

何公听赵公说了,面沉如霜,半晌,方才道:“叫宫城禁卫戒备,卫戍皇城。”

这便是有开战之意了。

“不可,”赵公劝道:“外有强敌,内部再开战,只会内耗国力,令贼子取笑。”

“不然呢?”何公道:“北军既然敢在这时机起事,便有叛逆之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我不是反对诛杀此等叛贼,”赵公苦口婆心:“只是先帝新丧,外有强敌,大周经不起动荡了。”

李公面色冷肃:“赵公以为如何?”

“一时之间,我也无计可施,”赵公摇头叹道:“他们既然起事,便是拿身家性命去赌,绝不是许诺再不计较便能了事的。”

“那怎么着,”李公道:“看着他们攻陷皇城,置若罔闻?”

他们在那儿说话,这会儿终于停口,一直未曾开口的陈公环视一周,忽的跪地,向皇后与太子道:“臣有一言,万死难恕,但请殿下与娘娘一听。”

锦书心头沉沉:“陈公请讲。”

陈公顿首道:“他们此番起事,是为楚王,想要安抚,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倘若叫楚王登基……”

“放肆!”他这话还没说完,何公勃然变色,手中茶盏掷地,怒道:“楚王不过庶孽,先帝有嫡长子在,生前册立东宫,明旨传位,如何轮得到他!”

“不妥,”赵公也摇头道:“太子殿下乃是先帝嫡长子,倘若叫楚王继位,却将太子置之何地?万万不可。”

“缓兵之计罢了,”陈公道:“楚王继位,即可安抚北军诸将,不致使他们生有异心,大周也可全心全意度过难关。”

“至于太子殿下,”他看一眼皇后与太子,道:“何妨立皇太弟。”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公冷冷道:“为叫一群逆臣宽心,竟使得皇位空移,岂是人臣所能为?”

陈公静默不语,显然也认可这话。

一时间,前殿内安静起来。

“叫楚王过来,”锦书握住承熙手,道:“咱们听听他怎么说。”

承安虽被拘禁,却未定罪,倒也没吃到什么苦头,被内侍引着入内,听人将方才所言说了,面露异色:“太子尚在,先帝遗旨存留,哪有叫我继位的道理。”

锦书淡淡一笑:“这么说,你自己没这个意思了?”

承安低头道:“我何德何能。”

“的确,”锦书垂下眼睫,冷冷道:“你是不配。”

这句话带了几分□□味儿,不只是承安,只要是生有耳朵的便能听出来,何公本就不赞同这事儿,自然不会开口说话,赵公也是一样。

陈公早知自己方才所说已经触及皇家嗣位传承的根本利益,眼见皇后冷淡,嘴唇微动,却没再度开口。

锦书淡淡一笑,转头去看陈公与承安,道:“二位不会想逼死我们孤儿寡母吧?”

陈公唯有顿首:“臣惶恐。”

承安也低头道:“不敢。”

前殿气氛正是凝滞,边关急报却在这时到了。

薛廷伍尚未赶赴前线,匈奴却双线作战,一路取河西道,一路往关内道来,剑锋直指长安!

一听这消息,便是一直稳坐钓鱼台的陈公都有转瞬色变,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却未说话。

只是几日功夫,偌大家国,竟有风雨飘摇之态。

“都先退下,”锦书环视一圈,带着承熙进了内室:“楚王过来。”

另外几人微微变色,承安却很平静,轻轻应一声是,随之跟了过去。

承熙年纪还小,这几日经事却多,没了父皇在他前面遮风挡雨,他似乎一夜之间成长起来。

锦书看一眼他消瘦下去的面颊,道:“你怎么想?”

承熙微楞:“母后问的是?”

“方才陈公说的,对事不对人,”锦书温和道:“愿意吗?”

“不愿意,”承熙毫不犹豫:“这是父皇留下,再三叫我守住的。”

锦书微微笑了,承安低着头,没有动作。

“楚王兄,”承熙看向下首承安,轻轻道:“我知道父皇不喜欢你——当然,你也不喜欢父皇,我能够理解你们彼此,但是却没有办法站在你那边。”

“父皇对我很好,哪怕他做过许多不恰当的事,我依旧会站在他那边,”想起已经离世的父皇,承熙眼睛红了,却没有落泪,父皇走了,他就该尽力撑起这片天,至少,叫母后不要那么辛苦:“他不是十全十美,但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父亲,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

“父皇留给我的,我想保留住,也不想让。”

承安听他说完,始终静默,锦书却笑了,向他招招手,道:“过来。”

承熙乖乖的走了过去,锦书伸手过去,将他抱住了。

“你呀,刚出生的时候,还没有我胳膊长,现在却这么大了,”轻轻抚了抚儿子肩膀,她语气感慨,隐约感伤:“你父皇见了,会很欢喜的。”

承熙心底一痛,伏在母后肩头,闷闷的应了一声。

“大周经不起波折了,”锦书依旧抱着他,缓缓道:“没有什么比家国一统更重要,母后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承熙年纪虽小,却是在圣上身边,在含元殿长大的,听母后这样讲,心中便生出几分预感来,微微一顿,他靠在母后肩上,什么都没有讲,只重重点头。

“承安,”锦书看向他,道:“跪下。”

承安默不作声的看她一眼,敛起一拜,屈膝跪地。

“假使你登基称帝,”她一字字问的慎重:“是否能叫长安泰平?”

承安下颌收紧,抬头看她,目光微烫:“能。”

“好,”锦书又道:“是否能平定外患?”

“当年便不怕他,”承安道:“今日怕他作甚?”

锦书淡淡笑了:“既然如此,我便同你约法三章。”

承安眼睫微垂,随即又抬起:“请讲。”

“第一,册承熙为皇太弟,八年为约,等他十五岁那年,你退位还政。”

承安点头道:“可。”

“第二,你登基后,不得裁撤任何先帝所置辅臣,不得染指南军与禁军,先帝心腹将领不得擅动……”

接连三个不得,绝对算不得宽裕,对于任何一个新帝而言,都太过苛刻。

然而承安并未变色,只道:“皇位本就该由太子继承,娘娘所保留的,也是现有的,自然可以。”

“先不急,”锦书道:“我还没说完。”

她目光微冷,直直落在他面上:“第三,我是大行皇帝的皇后,新朝名正言顺的太后,皇太弟年幼,我要代行监国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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