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受封贵妃, 受到震动的不仅仅是后宫与姚家, 连带着整个长安,都掀起一场无声的风浪。
圣上登基之后,后宫最高位分的也不过是贤妃,一连多年,都未曾再有加封, 骤然空降一位贵妃, 引起的风波不可谓不大。

对于大多数朝臣而言, 他们并不怎么关心天子的家事与内帷。

唯一能够引起他们注目的,也只是后妃们所孕育的皇子们, 与今上百年之后, 至尊之位的归属。

以及……他们应该选择站在哪一位皇子身后,进行效忠。

圣上的元妃早早离世, 未曾留下一儿半女, 夫妻之间更是感情淡薄,连追封都未曾有。

嫡出皇子不见踪影, 庶长子早夭,圣上诸皇子之中, 最能引人注目的,便是贤妃所出的皇三子了。

更不必说, 贤妃出身名门萧氏,于朝野之中颇有声望。

因着这缘故, 在这之前, 圣上虽不曾议储, 但许多人已经悄悄将皇三子视为未来的储君了。

只是,在圣上册封贵妃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因无他,贵妃的位分,委实是太过于敏感了。

仅在皇后之下,位比相国。

圣上不过而立之年,年富力强,而贵妃能够以末位入封,显然是极得宠,几年下来,总会有皇子降生的。

当今登基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多年了。

十几年的时光,放到嘴上去说,是极为轻快的,但是真的经历起来,却是漫漫难言。

更重要的是,这十几年下来,已经足够大多数人摸清圣上的性情了。

无论是处事还是待人,他都极少会凭借一时兴趣,任性而为。

相反的,必得权衡再三,思虑周全之后,方才动手。

他们完全有理由去猜测,在未来很长的岁月里,贵妃将有多么得宠。

贤妃所出的三皇子得到许多人隐晦的支持,无非是因为她在后宫中位分最尊。

可是,倘若贵妃有子呢?

即使是皇三子,只怕也得退避三丈。

所以说,到底是支持谁为好?

若是支持贤妃,便是开罪了现下鲜花锦簇形式正好的贵妃,若有来日,不定会被记恨。

更不必说,在这之前,就有可能会被贵妃轻描淡写的枕边风吹得伤筋动骨。

可若是支持贵妃,却也是同贤妃生了嫌隙。

倘若日后,贵妃未曾生下皇子,又或者将来出了意外,贤妃回过神来,岂会不同他们算账?

两下里一考虑,许多人都为难了起来。

与此同时,柳无书也在家中犯难。

只是,他并非为了这一桩,而是为了幼女的心事。

说巧合也巧合,他正想私下里问一问姚轩对于终身大事的看法,还没等开口呢,圣旨就下来,人家嫡亲姐姐一飞冲天,竟做了贵妃。

此前他过去问,叫长安人看着,都会说是柳家低嫁,先一步挑了女婿,进行栽培。

可这会儿再过去问,叫人见了,只怕会说是他柳无书厚颜,急于攀附新宠。

可是归根结底,他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为女儿找个夫婿而已啊!

这道圣旨一下,却是将原本简单的事情,一下子搞得复杂了。

“夫君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柳夫人听人说丈夫在书房里呆了许久,心中也知他在忧虑什么,重新问过女儿意思之后,便往书房去见他,着意宽慰。

“我与夫君,为的是叫彤云找个可靠之人,托付终生,又不是想要攀权附势。”

柳夫人静立在丈夫身后,动作轻柔的为他揉肩:“圣上未曾册封贵妃时,我们不会对姚家的门第有所指摘,此刻册封了贵妃,也不必谄媚讨好。

自始至终,我们也只是想为女儿寻一个贴心人罢了,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情,同我们有什么干系。”

“姚轩是夫君的学生,你才最应明了他品性才是,怎么还未开口,就开始想东想西?”

“换句话说,”柳夫人笑着开解道:“倘若姚轩眼见胞姐得宠,便换了一张脸,那就只当是看清了他面目,劝彤云消了这份心便是,不也是好事一桩?”

“可他若是依旧彬彬有礼,愿意考虑,那我们能得到一个良婿,亦是美事。”

“夫人说的是,”柳无书眉头松开,含笑握住了她的手:“是我想得太多了。”

末了,他面上又有些愁色:“只是大嫂那边,恐怕会不情愿。”

“她不情愿便不情愿,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柳夫人同自己大嫂不睦,并非一日之寒,听丈夫这样说,神色便微微一冷:“她想左右我女儿的婚事本就不该,居然还想将夫君绑到三皇子的船上。

她有没有想过,万一船翻了,淹死的是谁?”

柳大夫人出身的赵家,同贤妃所在的萧家沾亲带故,贵妃被册封之前,圣上膝下最为受人瞩目的便是三皇子,自然也引得他们靠了过去。

柳无书官居国子监祭酒,位阶虽不算太高,却极有声望,少不得会被拉拢。

此前,柳大夫人便曾登门提议,叫柳无书去做三皇子的太傅,只是他不欲掺和这些事情,婉言推拒掉了,自此,便同长房不太愉快。

等到出了柳彤云之事后,就更加冷淡了。

这会儿柳无书有意撮合姚轩与自己幼女,知道的是想要成就一桩良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站到贵妃那边去,以此示好呢。

柳无书性情温和,相较之下,反倒是柳夫人柔中带刚,每每拍板做决定。

此刻听妻子这样说,他也就松一口气,含笑道:“好吧,为了我们彤云,明日在国子监见了姚轩,我便问上一问。”

“去吧,”柳夫人笑道:“彤云性情执拗,既然认准了,便不会改的,我觉着,此事八成能成。”

事关掌上明珠,柳无书也不拖沓,第二日到了国子监,便将姚轩叫了过去,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

“转过年来,你便是十五了,”他掩上门,轻声问道:“长安子弟多是早早议亲,家中有没有提过你的婚事?你父亲有没有张罗过此事?”

姚轩被他问的一愣,顿了一顿,才据实答道:“学生曾经在母亲灵位前立誓,金榜题名前,不提嫁娶之事,此事父亲也知道,所以一直未曾提过。”

这确实是事实,并非他编出来诓骗柳无书。

大周建国几百年,早已经不是马背上打天下的年代,对于他们这种低阶官员子弟,唯一能够出人头地的,便是科举。

母亲早逝,姐姐照顾他与弟弟何等不易,他更不愿早早成家分心,所以便于母亲灵位前立誓,不到金榜题名,绝不娶妻。

姚望虽然对前两个儿子淡淡的,可骨子里还是希望他们能有出息,听到姚轩这样有志气,倒是极为赞许。

张氏门第平平,却也知晓金榜题名的难度,有意将姚轩栽跟头,拖上一辈子,自然不会劝阻,只顺着姚望违心的夸了几句,将此事定了下来。

等到昨日,长女封贵妃的圣旨下了之后,姚望还颇为自得,亏得没有早早为长子定亲。

贵妃的嫡亲弟弟,哪里是那些歪瓜裂枣能配得上的?

自然是要选聘高门之女,嫁入姚家的,光耀门楣的。

立誓之事,毕竟是姚家的家事,知道的人虽然有,却也不多。

姚望虽身处国子监,却也只是从六品的小吏,柳无书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以及他有两个颇为出众的儿子,除此之外,便是一无所知了。

现下听姚轩提起这一茬,他不觉愣住:“金榜题名之前,不议婚事?”

“是,”姚轩答得坦诚:“母亲在世时,最希望两个儿子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学生不欲令她失望,所以立下此誓。”

时人称颂孝义,也无人会拿故去的先母说谎,柳无书看着面前的明俊少年,听他此言左掷地有声,不觉暗生赞赏。

若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心中这样想,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蹙眉,道:“你可知金榜题名有多难?我大周泱泱学子无数,能够登榜的,也只那几个罢了。”

“先生自己也说了,总会有人能登上的,”姚轩微微一笑,道:“既然有人能做到,那人为何不能是我?”

柳无书听他如此自信坦荡之语,少年意气,脱口而出,赞一声“好”。

将这份赞许收起,他正色起来,缓缓道:“我有一女,资质尚可,愿配于你,你可愿意?”

柳无书此前一问再问,姚轩心中也有所明悟,只是对方不曾戳破这层窗户纸,所以自己也不会提罢了。

现下柳无书自己说了出来,他也不会觉得对方是因为姐姐封了贵妃,所以想要攀附。

祭酒诚信君子,即使是此前他家世不显,也待他优厚,决计做不出这等以亲女攀附之事。

至于柳家的幼女彤云,姚轩也是有所听闻的。

柳无书自称资质尚可,委实是谦逊之言。

当世大儒蒋庭之便曾称颂这位柳家幼女“才堪咏絮,不输道韫”,文华之气若此,可见一斑。

然而,静默一会儿,姚轩还是道:“柳家贵女自是出众,学生高攀不得,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柳无书被他拒绝,也不恼怒,只是微有诧异,随即明白过来。

“怎么,”他哑然一笑:“是怕自己难以金榜题名,拖累她么?”

“是,”姚轩坦然道:“学生虽有信心金榜题名,却也不知何年何月,不敢请令千金久等。”

“奇哉怪也,”柳无书笑道:“你既说有信心高中,又说不知何年何月,岂非自相矛盾?”

“倒也可以这样说,”姚轩笑的毫不在意:“学生将话说出去,若是此生不得实现,他人不过道一句轻狂,左右学生脸皮厚,一笑置之即可。”

“但若是累令媛苦等,久久不中,岂非害她终生?”

姚轩向他一拜,肃然道:“因已之故,害人至深,学生安敢如此。”

“是个好后生。”柳无书抚着胡须,莞尔一笑。

“你既将话说的这样明白,我便也问的明白些,”柳无书开门见山,道:“倘若她愿意等,你可愿意叫她等吗?”

姚轩将话说的分明,以为柳无书会打个哈哈,不再去提,却不曾想,竟还有此一问。

默然片刻,他道:“白首之约事关半生,只凭一席话,学生不敢断言。”

“好,”柳无书笑道:“你若敢应下来,我反倒不敢应了。”

“先回去吧,”他目光温和,笑着示意:“明日此时,再来找我。”

姚轩不意他明日竟还要再见再见,倒是有些讶异。

抬眼去看,却见柳无书眼底笑意温和,心也随着定了定,向他示礼,退了出去。

正是冬日,近来天气虽晴朗,却还是透着凉。

锦书虽不畏冷,却也不欲顶着寒风出门,只一味躲懒儿,留在寝殿里。

她与圣上正是新婚夫妻,卿卿我我之间,好似蜜里调油,每每同宿同起,极是亲昵。

大周十日一朝,其余时间若有政事,匆忙些的,圣上便宣召臣子至含元殿,缓和些的,只需上疏即可。

现下临近年关,各地的事情都少了,倒是不需要召见臣子议事。

圣上人过而立,在此之前,从没有体会到男女情爱的缱绻缠绵,那种自血液深处涌动起的热切,是完全不受控制的,叫人意乱情迷的痴狂。

这几日来,他都是吩咐人将奏疏送到甘露殿,处理政事之后,便同锦书腻在一起说笑取乐,依偎在一起,从不厌倦。

锦书颇通文墨,人亦是落落大方,同他说起书画史书时,也不露怯意,在侧红袖添香,笑语盈盈,极是温柔小意。

圣上待她,亦是宠溺爱怜,视若珍宝。

他精于箫瑟,兴致来时,也曾吹与她听,极是辽阔旷远,锦书却擅古琴,缓如流水,急似风雷,也是十分出众。

到了晚间,二人琴瑟相合,夜色迷茫中曲调着缠绵悱恻,一道传的很远。

有时候,他们也会一道赏画题字。

圣上擅长的是颜体,规整雄浑,锦书擅长的却是柳体,硬瘦挺秀,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出现在纸上,却也别有一般意蕴。

夜色中的灯光带着温暖的晕黄,正红的月影纱泛着鲜艳的流光,内殿的琉璃正无声无息的生辉,半开着透气的窗外传来微弱的几声虫鸣。

圣上面容挺竣,眉目却柔和,锦书低着头看写就的字,皎皎似一尊玉人。

二人依偎在一起,相视一笑时,竟比案上交杂在一起的两种字体更添缠绵。

这是圣上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她是自己投胎时被遗落掉的一半,如此心意相通。

当来到今生,在人山人海中相遇,跨越千山万水找回时,心中满满的皆是圆满,再无其他。

内殿里只有他们彼此,他只想专注的看着她,再也无暇去思量别的。

锦书被他目光看的面颊微热,将笔放下,嗔他一眼:“看什么呢。”

圣上伸手去拨弄她发髻上闲闲垂下的流苏,含笑道:“怜怜不看朕,如何知道朕在看你?”

二人近来亲近诸多,彼此相处时,也不甚计较尊卑。

锦书笑盈盈的看他一看,站起身,也不理他,便往偏殿去。

圣上随之跟上,笑着揽住她腰身:“做什么呢,又不理朕。”

锦书道:“圣上总是油嘴滑舌,没个正经,理你做什么?”

说完,便推开他手,往偏殿去。

圣上尾巴一样的跟在她身后,锲而不舍的道:“做什么去?”

“累了,”锦书答得头也不回:“先去沐浴更衣,随即便睡了。”

圣上也不嫌她冷脸,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低头去吻她淡淡扫就的蛾眉:“朕同你一道去。”

锦书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咬,随即又松开,径自抿着唇笑。

梨涡甜甜,似是含蜜。

长夜漫漫,情意绵绵,当真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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