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先生继续道,“你说忘掉的东西无关紧要,但忘都忘掉了,怎知紧要还是不紧要?你看到你爹娘,不用装就显陌生,因你忘了父母养育之情,只念父母生你之恩。你以为不紧要,我却长吁短叹,痛恨治不了你这没良心的病。”
王泮林笑容若隐若现,“先生……”

“住口,听你师父我把话说完!”丁大先生这夜火气大,也是忍王泮林太久的缘故,“你说你心境大不同从前,觉得过去的自己太可悲。但要我说,你心境固然变了,更是你忘了太多,性情才会判若两人。时事造人,而幼年的经历塑造一个人的底性,若没了底性,就成你这样,善恶难辨,好坏难分,为人处世剑走偏锋,将来只会越发乖戾。”

“先生原来为我想了这许多。”

王泮林不紧不慢的调调只让丁大先生更恼,“瞧瞧,这等阴阳怪气,目无尊长,什么都不在你眼里,完全否定过往一切。然,王七心性天高云阔,明睿又尊礼,温文尔雅……”

王泮林兀然打断,“正因少年时读书太多,学得规矩也太多,拘了天性。庄生梦蝶,到底庄生梦中变蝴蝶,还是蝴蝶梦中成庄生?我虽淡忘了年少时候,却知道如今过得更快活,所以还是不照着书中那些大道理吧。人定的道理,不似天道。圣人的道中,起初讲得就是天道,到了后来,天道讲完,人们还追着他们讲,就只能讲他们自以为是的道了。遵着这种道,就是自己给自己加箍儿,真是一道道捆得动弹不得。除了别人的赞誉,究竟于我有何好处?到头来,遭贼构陷,遭亲欺骗,表象光芒万丈,实质是天大的笑话。”

“……歪理。无论如何,这是一种病,等到你把所有的过去都忘干净,即便不成傻子,也可能不久人世了。”丁大先生气叹,没再多说,提剑转身,绕四周足足一圈以后,确保只有仨活人。

师徒二人论证,徒弟更胜一筹,虽然师父不承认。而王泮林的自嘲自讽,总能让他自己的悲惨境遇听起来很不悲惨,替他唏嘘都嫌多余。

走前,丁大先生甩出杀手锏,“若有一日,你完全忘了小山姑娘,难道也是不紧要的?和医鬼商量来探讨去,两人都认为,失忆不是此病的终点。

对忘了亲爹亲娘这种事都很看淡了的不孝子王泮林,突然怔住了。

也不用等到那一日,今日一战后,他坐到节南身旁的刹那,就遗忘了她是谁。

他当然不知那是什么感觉,只知看到她额头的疤,竟以为自己在北都宫里,节南还是小宫女的模样。明明属于记忆,却鲜明得如同正在发生,瞬间时光倒流的错觉。随后,他才记起来了,从他和她大王岭再遇,直至今日,不知何时,她成了他的中心记忆轴,想想就能笑出来的有趣往事。

每天早上醒来,他会觉得自己似乎又忘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王七的日子过得一点不有趣,因他看十二弟,就能看到当年自己的影子。

人云王家七郎,君子温文,谦雅如兰,才华无双,傲却不倨,天海宽心。他王泮林却云,王七郎为他人的期望而活,真是累死自己。

这些不是自己想要的条条框框,忘了很好。

但是,忘了桑小山——

王泮林嫌盘腿都累,干脆侧躺,懒骨头地撑住他那颗尚且清明的脑瓜,凑近去看节南。

四周尸身横布,风里有血腥气,烟熏味,还有水田湿重,却丝毫不影响王泮林快乐的心情。

简单说,他就是冲着她回来的,就像他乐此不疲绘《千里江山》,纯粹为了心中那份酣畅淋漓,没有理由没有目的,而这姑娘在大王岭和成翔府带给他的乐趣,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总在他毫不留情的谋定之外,给他一个出乎意料的巧反转。她和他做起坏事那种不约而同的默契,每每令他惊奇惊喜,难掩心中畅快淋漓。

连师父都责怪他不尊不孝,变得乖张的如今,这姑娘就是他的“朋比为奸”,没有坏与不坏,只有谁能坏到最后。

他很稀罕她!

他就是很稀罕她!

世上要还能找出另一个桑小山,他王泮林就再从崖上跳下去!

“我若忘了桑小山,该当如何?”王泮林皱拢眉头,一只手指头伸过去,正要戳节南的粉澈脸颊——

节南睁开眼,哼道,“给我缩回去。”

眼中了无睡意,已经醒来挺久,看似冷冷淡淡瞪着王泮林,却渐蒙上一层水雾,往眼角汇聚的时候,节南转趴在地,双手伏面,仿佛用肩膀在呼吸。

如果王泮林忘了她——

她脑中也突然一片空白。

王泮林却展开眉,爪子不但没缩,五根手爪都覆上节南的后脑勺,摸兔子一样,笑道,“臭小山,臭小山,还是有法子的。”

这姑娘好面子,丢人的事一概不承认,不会当人面服软。他不止明白,而且觉得挺好。横竖他也乖张,受不了哭哭啼啼柔性子的。

结果,节南猛抬头,眼中红通通也不管,“别学小柒说话!什么法子?”

多干脆!王泮林笑不可遏,“王希孟画《千里江山》,就算有一天他忘了自己画过,《千里江山》就变成别人画得了么?”

节南摇摇头,然后呃道,“所以?”

王泮林回答,“所以同理。”

节南有听没懂。

“不然就用第二个法子。”王泮林不解释,但说笑,“我忘了你,你装不认识我,扯平。”

微红的叶儿眼一瞬不瞬,里面已经没有半点雾气,光亮如镜,反射王泮林有些懊恼的表情,然而节南一笑,“这法子不好。”

她为什么要觉得伤心,又为什么要替他可怜?桑节南本来聪明不过王泮林,这下可以打翻身仗了!

王泮林怔愣。

“你有你的法子,我有我的法子。你要全忘光了,我就装成你祖母你娘亲你姑姑,天天让你给我磕头请安,霸占你的工坊你的钱财,还有呃——”

王泮林原来摸兔脑袋的手突然改包住半张兔脸,他道,“还是你的法子好,总在我身边。”

然后,王泮林笑望着掌下,被压扁的面孔变得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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