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建康府,龙湾渡。
长江六渡之一的龙湾渡为还保用半壁江山的大宋朝交通漕运往来之所,随着女真三路大军于今年上半年陆续北返,虽然说长江以南的江西、湖南、湖北到处都是流寇,打得一片糜烂,可不管这么说,东南的建康府、临安府、扬州府总算是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东南本是经济发达地区,又是南宋小朝廷的核心统治区域,即便才不过几个月的和平,市井却也已渐渐繁荣起来。

如此,龙湾渡的作用就越发突显出来了。

在后世,这个渡口又被称为下关码头,后来又改名中山码头。

此刻,码头所在的长江水面上挤满了舟楫,热闹得厉害。

武陀只穿了一件麻衣,腰上挂着一口手刀,听到手下的士卒喊:“武将军,可算是到地头了。”之后,绷紧的身体总算松弛下来了。

自建炎三年以来,长江南北处处烽火,长江上也是水盗纵横。他这次带了一都军士护送杜束东来,沿途就和水匪们狠狠地打了几仗。虽说以泗州军的剽悍,收拾那些贼子就跟砍瓜切菜似的,可遇到的敌人多了,见天和敌人在水上追逐,还是叫人烦不胜烦。

他呵呵笑了笑,喝道:“俺在这金陵住过小半年,老子自然认得这座码头,要你废话?”

那个水兵吃吃笑道:“是是是,属下却是忘记了,武将军可是军使麾下的老人,当年在这金陵那场血战,硬生生从一个普通士卒杀成副统制,弟兄们都佩服得紧。”

武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打仗这种事情,不外是平日多训练,战死不怕死,咬牙冲上去就是了。只要你敢于和敌人刀子见红,不管你什么出身,都能做都头、营指挥,军指挥,什么样的前程都能见着。”

那士兵一脸的激动:“武将军,我也能当将军吗?”

“怎么不可以,直娘贼,军使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以后只要立下功劳,有的是出人头地的机会。”激励了那人几句,武陀问:“杜通判呢,可醒了?”

士兵笑道:“醒是醒了,不过,又喝上了。”

正说着话,船舱中传来杜束和女子的笑声,接着是阵阵丝竹轻轻飘来。

有女子在柔柔唱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好嗓子,好词,赏酒一杯。”里面是杜束的笑声。

“谢老爷赏赐,老爷,奴家也敬你一盏。”

“好好好,本官虽然醉得厉害,可既然美人儿敬酒,却是却之不恭。”

然后,船舱中一片莺莺燕燕的娇笑,再接着,丝竹之声又起。

士兵:“这个杜通判啊,这一路快活,一路醇酒美人,莺歌燕舞,都快将弟兄们的士气个唱垮了。”

武陀也是摇头,是啊,杜束本就是个公子哥儿的性子,年纪越大,越是喜欢这调调儿。这一路从黄州来建康,他老人家也不急。每到一处都要游游名胜古迹,访遍坊间美人,与地方上的名士诗酒唱和,玩得极是开心。

他官职高,地位尊贵,大伙儿拿他也没有办法。

武陀:“通叛,建康到了,是不是该下船了,咱们还得去扣见杜相公呢!”

“不急,不急,叔父那里明日去也成。小乔姑娘的歌喉真是天籁啊,道思方才这一首《鹧鸪天》也做得妙,道尽晚日寒鸦,一片伤心景色。哎……只有池塘柳树发出嫩绿的新芽,显出温柔情境。如果不是眼下亲自遭遇离愁别恨的折磨,根本不会相信这世上真会有一夜白头的事。哎,真好真好啊!至情至性,真真没想道王道思竟也是痴情之人。”

武陀再也忍不住了:“军使何等大丈夫,这鹧鸪天我看是他诗词中写得最差的,末将最爱的还是那首菩萨蛮。”

说罢,不等杜束说话,就用破锣一般的嗓子高声唱道:“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这一声唱得突兀,直惊得船舱中众女子花容失色,连声惊呼,正在码头水边觅食的渡鸦呱呱飞起。

船舱中的乐工们心中慌乱,也不成曲调了。

“怎么,我唱得难听吗?”武陀憨厚地停了下来,问。

“好,道思这词豪迈大气,非得有你这样的男儿唱起来才够味。”杜束摇晃着身体从里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用力踏步,接着唱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一曲终了,杜束道:“好一个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单凭这一句就足以流传千古了。道思日常以曹景宗自比,吾以往还曾经调侃过,今日听得这一句,又想起他这一年来为国家立下的战功,心中却是彻底敬服了。叫船靠岸,咱们去见杜相公。”

看到他满面酒气,武陀有点担心:“通判,你身体可否妥当?”

“不就是小酌几杯而已,不打紧的。方才武将军的歌声也有提神醒脑之功效,某此际已是醉意全消了。”

一旁边的几个军士都掩嘴低笑:“想不到武将军的嗓门还有醒酒的用场。”

武陀倒是不好意思了,红了脸:“杜通判休要调笑末将了。”

杜束笑了笑,又道:“我们等从黄州老家启程来建康的时候,道思正在西征,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也不知道那边打成什么样子,咱们还是快些去杜相那里打听些消息要紧。”

他们出发的时候,王慎正在孝感和李宏对峙。安陆一带,有贼军十万,泗州军这次出兵可说是捅马蜂窝了。可是,黄州一片糜烂,不拿下江汉,也谈不上未来。

摆这个时代糟糕的交通和通讯条件所赐,再加上沿路都是流寇、山贼,大宋基层彻底不存,到现在他们对江汉那边的战事已经一无所知。

杜束这一路上虽然游戏山水,醇酒美人甚是快活,可一颗心也是牵挂在江汉那边。

不过,如果王慎现在已经拿下江汉,肯定会以快马加急将捷报送到建康来的,说不好杜充比自己还先得到消息。

听他这么说,武陀本想应一声“俺们军使是什么人,俺们泗州军可是天下第一强军,区区张用、曹成又算得了什么?”可想了想,上次大伙儿攻打孔彦舟不也花了一个多月,还吃了不少暗亏,怕就怕江汉那边出什么意外。

武陀顿时急了:“快些,快些,靠岸,靠岸。”

队伍上了岸,武陀命手下包了一家客栈,暂时安顿下来。然后带了一小队军士,运了两三车礼物,又雇轿子抬了杜束就去拜会杜充。

和他们上次离开金陵时,建康府的冷清不同。此刻的城中因为吸收了大量从江北逃难过来的百姓,人口增加了许多,市井也逐渐繁华起来。看到一路的车水马龙,倒又有些太平年月的气象。

杜充现在的官职是右相兼建康留守,总督江淮军政,行辕设在台城。不过,杜束这次来金陵也没有什么公事,所以就叫人直接去杜充的府邸。

杜束是杜家的远房子弟,在以往每次来杜充府中,别人都拿他当来蹭吃蹭喝蹭官做的食客,自然没有什么好脸。即便他后来出任黄州通判也是如此,宰相家人七品官,杜家人往日间什么样的大人物没有见到过。

可是,这次见了杜束,家人们却是异常热情“哎哟”一声,忙道:“原来是杜通判来了,你可算是想着回家了,相公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念叨着你呢!说,咱们家总算出了一匹千里驹,日后,杜家说不定要你撑起来了。相公尚在行辕处置公务,我们这就叫人以快马去禀告。”

然后又是看茶,又是递毛巾,搞得杜束很不习惯,连连道:“不敢不敢,当不起当不起。”

“怎么就当不起了。”杜充手下最得势的那个管家微笑道:“杜老爷大约还不知道,你的官职又要升上一升了,照这样下去,日后做个封疆大吏也是有可能的。”

“啊……这是怎么了?”杜束愕然。

管家见他一脸的疑惑,忍不住问:“你们不知道吗,江汉那边已经彻底被王道思平定下来了,安州、鄂州光复,贼寇李宏授首。张用、曹成惨败,溃逃襄阳。捷报早在半个月前已经送到建康,杜相公已经上表为王道思和你请功。此功着实不小,王慎一个御营都统制,招讨、置制使什么的是跑不掉的,说不好还会封节度使。至于约之你,知一府,授个武职,挂个团练或者观察当不在话下。”

“赢了,我就算军使和俺们泗州军能赢下这一仗的!”旁边的武陀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大腿。说罢,张嘴大笑。

不但是他,杜束和杜家一众家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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