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曰孟看着坐在那张破椅子上,抱着那个肮脏小孩喂饭的方我荣,心中仿佛有一把毛哈哈的刷子在不住地刷着。
这个我荣兄实在是太不讲究了,好歹他好歹也是南京应天府学生,堂堂读书人,今日却穿得像一个军中老卒。一身破旧的麻布衫子,单耳麻鞋,腰上还挂着一口手刀,身上已经看不到诗礼传家的望族子弟的影子。
你不想当读书人也就罢了,可起码的整洁还是要吧。如今的情形若是被人看到了,体统何在,还不笑死?
严曰孟用手不住地揉着自己的小腿,他和方我荣乃是好友,以前同在应天府学读书。靖康年时,国破家亡,二人一路南逃。上个月,得李清照推荐,进了王慎的泗州军。
本以为自己和方我荣本是读书种子,投入军中,王道思必然会倒履相迎,聘入幕中赞画军务,以国士待之,他也抖擞起精神和王慎谈过几次话。
谁料,下来之后,王慎竟直接把他们打发到黄州通判杜束那里做一文吏,这叫严曰孟大为失落。只得自己安慰自己,做一个小吏也不错呀,不用上战场打仗,成天呆在衙门里。事少离家近,看看书,吃吃酒,也挺快活的。
大军开拨一月,终于到了黄州。
黄州包括旁边的蕲州经过金人大军的洗劫,地方官吏逃亡一空。王慎一到,就老实不客气地将两州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派出官员,征兵征粮,声势颇大。同杜束一起来黄州的官吏人也都得了职司。
这个时候,严曰孟的心又热了,就和方我荣商量,是不是再找王道思谈谈……哎,王防御使就是个武人,咱们同他也说不到一块去。倒是杜通判为人和气,不妨找他说说,看能不能弄个知县当当。实在不行,县丞、县尉,甚至司户什么的也可以啊!
方我容却摇头,笑着道,严兄,咱们都是新人,初入泗州军,现在也刚到黄、蕲,地方上的事情一无所知。现在就去要官,那不是要坏事吗?这做事和读书的道理一样。先得静下心来,将地方民情的摸清楚了才谈得上其他。
“方兄你实在是太迂腐了,万象更新,时不我待。我辈当奋发努力,有所作为,勇于任事才是。”
可恼方我荣却是笑笑,说不急。
怎么能够不急呢,开玩笑,这黄、蕲两州总共才两州六县,衙门里的位置能有多少。人家杜通判可是带了三十多个官员过来的,等他把人安置好,还能轮得到咱们?
正当严曰孟寻思着怎么去跑官要官,杜束就有差使派到,命他和方我荣解送本月的俸禄去麻城县衙郑森那里,把公人们这个月的月份钱给发了。
泗州军和这个年头的其他军队一样是没有军饷的,部队负责士卒的吃穿,每月只有二十文钱的津贴用于购买个人用品。不过,地方衙门这一块却不能这么搞。首先,一个县衙要想做事,必须招募当地人充实进三班,这些差役们都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不给月份,人家怎肯为国家效力。而且,衙门要想正常远转,也需要经费。
本来,这些费用都可以向地方百姓摊派的。无奈,黄、蕲两州被女真鞑子祸害之后,百姓逃亡一空,十不存一。土地和村庄都荒废了,通常在路上走上半天,也看不到一条人影。
没办法,王道思只能自己掏腰包,把大伙儿这个月的俸禄和衙门的开销发了。
领了杜束的命令之后,严曰孟和方我荣就打点好行装,背了一背篓铜钱离开黄州,步行着去麻城。
一背篓制钱重约百斤,严曰孟就是一个读书,肩不能挑,背不能扛。看到这么大分量,顿时傻了眼,知道这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本来,这事也简单,不大了征一个夫子背就是了。可是泗州有规定,无故不得扰民。而且,征召民夫一事关系甚大,权力已经被杜束收了去。
那么,花钱雇脚夫。无奈严曰孟和方我荣人当年逃难时带的那点盘缠早就在这几年吃光用尽,现在上头的月份钱还没有发下来,二人就算把身上的所有铜子凑一起也超不过十文。
看他这般模样,方我荣安慰道:“严兄不用担心,小弟乃是寒门出身,以前在南京的时候也经常下地干活,这背篓还是我来背吧!”
这个时候,严曰孟才大吃一惊,他也没想到这个方兄的力气如此之大。除了一百斤的背篓,方我荣还还带了一口手刀,一把朴刀。
方我荣个子又瘦又小,且皮肤黝黑,低严孟曰一头。但从背影看去,很容易被人当成十二三岁的孩童。
在往日,南京应天府书生都以猴子猕狲戏之。
如今,这么大分量压在他身上,这小个子书生走起山路依旧健步如飞。
相比之下,这两日严曰孟虽说两手空空,却累得一身都要散架了。通常是走上几里地,就要坐在地上歇半天。
到今日,严曰孟脚板心全是血泡,每行一步就痛得钻心。
他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肯定会被累死的。
好在已经进入山区,翻过这一片山岭,再走上十几里地就能够到麻城县城了。
大约是看他实在太累,方我荣就提议到前面张家洼解决午饭,然后再睡上半个时辰再走。
张家洼有四户人家,看到带着兵器的二人,村民都吓得逃上山去。等到二人喊了半天,说是衙门里的人,他们才回了家,给二人烧水做饭。
山野子荒村自然没有什么好东西,也就一碗糙米饭。严曰孟饿得狠了,只两三筷子就把一碗饭扒拉进了肚子。方我荣却好象还是精力旺盛的样子,他抱着房东的儿子,一边吃饭,一边笑眯眯地和房东老头说话。问问雨水,问问今年的收成,又问最近这县城里的有没有客商往来,地方是否平靖。
严曰孟听得心烦,暗道:方我荣你的话怎么那么多,跟一个粗鄙野夫又有什么好谈的?
正气恼中,就看听到方我荣发出一声笑,也不知道他和房东说什么事情那么开心。抬头看去,只见方我荣一脸笑容地端着饭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喂着那个满脸都是鼻屎的小孩子。
顿时,严曰孟感觉腹中一阵翻腾,差点把刚吃进去的饭吐了出来。
他正要起身叫方我荣一起进屋先迷瞪半个时辰,恢复些气力。
就听到那房东老头叹息一声:“方先生,最近我们这里倒是太平。自女真鞑子来洗劫过一次之后,人都跑得看不见了。眼见着今年的春耕已经耽误,再过得两月,大伙儿都得饿死。县里的人都跑了,过了大江,到鄂州求活。这里没有什么油水,就连山贼、流寇都不肯来,倒不用担心。不过最近几日……”
“不过如何?”方我荣提起了精神,忙问。
老头:“小老儿平日里都以憔采为生,以往我们这里人口多得很。山上的柴草都被人砍光割光了,要想砍到柴禾,通常要走上十几里路。”
方我荣笑了笑:“也是啊,我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光敞敞的,山上黄秃秃一片,连棵树都没有,恍惚间就仿佛是回到了北方老家。”
老头道:“是的是的,没法子啊,这山上的树和草从我爷爷辈起就开始砍了。这么多代人下来,早就采光了。以前太平时,为了争一丛茅草好割回家去生火做饭,打得你死我活的事情也是有的。”
“哈哈,老人家,以前的事情咱们有空再聊,你说说最近几日怎么了?”方我荣将碗中最后一口饭喂进那小孩子口中。
老头:“最近几日我去十几里外的山上割草打柴,经常看到有陌生人鬼鬼祟祟四下张望,又向小老儿打听道路。看那样人的模样,长得好凶,不像是好人。”
方我荣皱起了眉头:“他们在打听什么道路?”
“问我去县城怎么走,城中现在又多少人,城墙是什么模样。”老头想了想,又道:“对了,我看他们腰里鼓鼓囊囊的,好象别着家伙。”说到这里,他突然紧张起来:“先生,你说那些人是不是山贼?”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没事的。”方我容将怀中的孩子放在地上,站起身来,对严曰孟道:“严兄,该走了。”
严曰孟:“不是要小睡片刻吗?”
“不睡了,不睡了,再耽搁今天怕是赶不到县城了,难不成咱们今夜还露宿荒野?”
“好吧!”严曰孟虽然不愿意,却无力反驳。
说完话,严曰孟就将一张条子递给那个老者。这是黄州防御使司行辕开具的借条,每章价值两斤糙米,上面还盖了鲜章。各司衙门的公务人员出门办事,根据路上所花的时间发放。公务人员可以用这张条子到百姓家食宿,得了借条,百姓则可以用来低扣应缴纳的夏秋赋税。
这里是山区,地里产出有限,夏秋赋税收得也少。再说,严、方二人也没吃这么多米饭。老者千恩万谢地收了,连声说泗州军是仁义之师,王将军是活菩萨。
要知道,如果换成其他军队,无论是女真、贼军还是宋军,进城下馆子都不带给钱的,吃你两碗饭是给你面子,再罗嗦,一刀砍了。
看到交出去的借条,严曰孟心中一动:这借条不就相当于交钞吗?
他好象隐约把握到什么,却怎么也整理不出一个头绪。
等到出了张家洼村,方我荣才道:“严兄仔细些,方才那老者口中所说必然是山贼。咱们身上带了那么多钱,需防备被人盯上。”
“啊!”严曰孟吓得脸都白了:“不会吧,不会吧!”
“不可不防,还是快些走。”
“对对对,多在这山里呆一刻就多一刻危险,还是尽快去县城安稳。”这下,严曰孟也不叫苦了,在山路上走得飞快,甚至还主动接过方我荣手中的朴刀。
这一走,就走了一个时辰,二人都累得浑身大汗,口中发干。
严曰孟正要提议坐下歇气喝水,突然,方我荣低声道:“还真被人给盯上了,晦气!”
“啊……什……什么?”
方我荣的目光落到对面山上:“起码有十人,手中都带着兵器。早在咱们出张家洼的时候他们就跟了上来,先前我故意走岔道。说来也怪,我走错路,他们也跟着走错。不用问,必然是在打你我主意。”
严曰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到一片土黄色的山岭。
他心中有一股寒气冒起来:“方兄,快走,快走!”
“不,不能跑。咱们就算跑能跑多远,最多几里地就没气力了。得慢慢前行,这样等下才有力气应对。”方我荣面上带着恼恨之色,用手按着刀柄。暴出粗口,低声骂道:“我等第一次被派差遣就遇到贼人,但凡有个差池,如何向王将军向杜通判交代。直娘贼,这些不开眼的畜生。”
他反倒是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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