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小年那天,爸爸妈妈的战争还在继续。南江巷看上去却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没有男人在,女人们反而更安逸。上午,脱离了繁琐家务困扰的妈妈们聚在康提家看电影。康提新换了一台vcd录像机,还搞到了《泰坦尼克号》的碟片,据说是无删减镜头的。妈妈们特地趁着孩子结伴去
街上玩了,才聚到一起看,连大门都上了锁。

《泰坦尼克》上映了好几年,大家都知道故事走向和结局,但都没看过完整版,如今聚到一起嗑瓜子吃花生嚼奶糖顺手泡杯茶,别有一番悠闲滋味。

不知怎么就提到了男人,沈卉兰说:“他们够有骨气的。不回来也好,有种过年也别回来。老娘乐得清净。”

男人们出去快一星期了,双方都不让步,也没有偃旗息鼓的迹象。

陈燕道:“就是。这次绝对不认输,不然以后踩在我们头上,翻不过身了。”

冯老师吃着一颗QQ糖,认真看电影:“啧啧,这个界可还是蛮帅的,我要是肉死也喜欢他。”

“帅有屁用。苏勉勤年轻时也帅,我就是被他那张脸骗了!”程英英咬着一颗西瓜子。

“苏老板人还是精神的,不像路耀国那个啤酒肚,我看着就糟心。”陈燕说。起先还吐槽男人几句,待电影进入剧情,都不说话了。看到船舱开始进水时,连吃东西的声音都没了。一直到结尾,Rose掰开Jack的手,让他沉入海底,她们都默默落了

泪。

等到片尾曲响起,大家都有些感伤。

“还是好看的。”陈燕喃喃道。她怅然若失地靠在椅子背里,没来由地说了句:“我上次看电影,是十三年前,路耀国追我的时候。”

姐妹们都沉默,回忆着自己上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仿佛在上一个时代。

冯秀英老师道:“这电影结局写得好。死了好,刻骨铭心。要是活下来,那日子才难过呢。”

众人各自惆怅,她们都是自由恋爱的结果,结果呢,在大过年前闹着分居的戏码。她们齐齐叹了口气。

“以前哪里知道结婚是这鬼样子?”沈卉兰道,“只晓得谈恋爱很开心,结婚了呢,算不完的账,吵不完的架,操不完的心。”

程英英问:“诶你们说,要是界可活下来了,他会一直对肉死这么好吗?结婚十年了也这么好?”

“怎么可能?”众人齐声。

说完,又都感伤起来。

康提听罢,问:“你们真准备闹到过年啊?”

沈卉兰:“林家民不自己回来,我是不会去请他的。本事了真是!”

其他人都点头。

康提说:“差不多得了,孩子在中间牵个线,给个台阶下不就行了?”

陈燕不服气:“怎么没人给我台阶下啊?路耀国那个死人,一年难得回来几天,也不见多想我,还搬出去气我,我一想到就怄气。”

康提说:“他在外头奔波一年,回来你也没给他好脸色吧?”

陈燕一愣。

康提说:“养家也不容易。女人的苦,男人的苦,我算是都受够了。”

众人没说什么,但那天之后都不说“决不妥协”的话了。只是心里难免抹不下面子。

眼看一天天就要过年了,男人那边也慌了神,更不好意思跟兄弟们说让步,只能僵熬着。

腊月二十七那天,程英英忽然给了苏起一封发黄的信,让她去送给苏勉勤。

苏起问:“你要写信跟爸爸和好啦?”

程英英说:“这是你爸爸写的。”

苏起纳闷:“爸爸写的?那为什么又要拿去给爸爸呢?”

程英英说:“你送去就知道了。”

“哦。”苏起送信去了医院宿舍。一群男人熬了七八天,见苏勉勤家最先送来了和平谈判信,都很羡慕。

然而苏勉勤拆开信,脸色变了。他看着看着,眼圈发红,垂头许久,忽然起身和兄弟们告辞,说要回家。

李援平拿来一看,竟是十多年前苏勉勤追求程英英时写给她的情书。字里行间写满了当年那农村青年向少女热情表达的爱意,以及真诚许诺过的未来。

苏勉勤当天就收着情书牵着苏起回家了。程英英见了他,随口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菜,那表情那语气就跟他出门散了个步一样。

另外几个女人见苏勉勤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主动回来,有些坐不住了,心想难道自家男人就这么狠心?陈燕性子急,跑去了医院。刚上走廊就听路耀国跟林家民诉苦,说他知道陈燕一个人带俩男孩的辛苦。可他哪有办法,没什么本事挣大钱,只能去广州漂泊打工,不然哪

里养得活这个家。又说他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罪,从来没跟家里讲过,怕儿子和老婆觉得自己没用。陈燕听得眼泪直冒,冲进去二话不说把路耀国拉回家了。

林家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独自凌乱着呢,见沈卉兰抱着手站在门边冷冷瞧着他,头一低,也灰溜溜跟老婆回去了。

李援平医生没了队友,默默回了家。毕竟,过年么,医院也都没人了。

南江巷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集体家庭危机,就这样被化解。

大年三十的零点烟花从巷子里腾空而起,2002年到了。

年后,苏起实在好奇那封信的威力,央着程英英把信给她看。

“你漂亮的大眼睛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

“之后的无数个梦里都有你的身影,哎,我太喜欢你了,想你想得到几乎睡不着觉……”

苏起鸡皮疙瘩直掉,她实在无法想象大人之间也有这么强烈的情感;放下信,她有些心驰神往,继而又失魂落魄。

为什么没有人给她写情书呢?

这种淡淡的忧伤情绪持续到了新学期开学。

新的学期,苏起忽然变得爱美了。

有天,苏落放学回家看见她蹲在门口勤勤恳恳地刷她的白球鞋,苏落抬头看了眼门口的栀子花树,确实是他家没错。

苏落问:“姐姐,你被电打了吗?”

苏起扬起鞋刷子要揍他,苏落逃蹿进屋。

她把校服和鞋子洗得干干净净,还买了漂亮的头花扎头发,编很多条细细的麻花辫。

她以前一星期洗两次头,现在隔天就洗一次。路子灏从自家窗口看见她弯着腰在院子里洗头,无语:“苏七七你怎么又洗头?是不是长虱子了?”

苏起尖叫:“放屁!”

程英英也说:“洗发水全讨你一个人洗干净了,讲风度不是你这么讲的!”

校规不许打耳洞,她偷偷买了夹子耳环。上下学的时候,课间老师看不到的时候,她就拿出小镜子把“珍珠”耳环戴上,俨然整个班最精致的娃。课间,梁水和同学趴在栏杆边看楼下篮球场的人打球,一回头见苏起整个人抬头挺胸,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球鞋雪白,校服整齐,耳朵上戴着白莹莹的珍珠耳环。那得得

瑟瑟的样子十分欠扁。

梁水觉得她哪不对,吃错了药似的。他狐疑地看着她,苏起见他盯着自己看,以为自己很美丽,姿态愈发娇贵。

梁水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走近了,他伸手把她耳朵上的夹子耳钉给揪了下来。小夹子一咬,苏起痛得捂耳朵跳脚。

梁水揪着那小耳环看了看,皱眉道:“你被电打了?戴这么老气的东西?跟大妈一样,丑死了。”

苏起忿忿地抢过耳环:“你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你没有审美!”

“但我能审丑啊。”梁水说,拿手将她上下指了一遭,“呐,审完了。”

苏起气得给了他一拳。

但渐渐的,她沮丧了。

快半个学期过去了,春天都走了。她每天都精心地打扮自己,但依旧没有情书。

而林声呢,她早就拒绝了秦磊。但很快又收到了其他人的情书,甚至有高年级的。

苏起终于意识到,她不是特别漂亮,至少在美女如云的舞蹈队里,她是淹没其中的绿叶。

或许只有长得特别特别好看的人才能收到情书。又或许,她不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路子灏安慰她:“声声收情书不一定是因为长相,其实没有太大关系,我是男生,你要相信我。”

李枫然也说:“嗯。你也很好看的。”

苏起不信:“那是为什么?”

梁水说:“因为你很不温柔。”

苏起:“……”

另外三人齐齐看他。

路子灏捂脸:“行,她又要开始了。”

果然,苏起私下认真一想,自己确实不够温柔。总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不像林声说话细声细气,她看着都忍不住想摸摸她。

第二天上学,苏起披散了一头长发,吓得梁水和路子灏眼睛都直了。苏起很是温柔地对他们抿唇笑,梁水翻了个白眼,蹬走自行车:“疯了疯了!”

朋友们对新版的苏起十分不习惯,每次后排的梁水不小心蹬到她椅子,她转过头来本该发火时,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微笑,让梁水寒毛直竖。

他说:“诶,我还是比较喜欢旧版的苏七七。”

她咬牙:“旧版被淘汰了!”

苏起其实憋得十分辛苦,而且天气转热,披头发让她脖子全是汗。

梁水他们觉得她坚持不下去,没想她居然坚持了半个月。一天上完体育课回教室,她的课桌上出现了一个粉色信封。

她尖叫一声冲过去。

梁水等人吃惊极了,没想到她这出滑稽剧真的奏效了。

苏起兴高采烈刚要拆开,就见信封上写着“付茜”两个大字,是给她同桌的,放错了地方。

少女整张脸灰暗下去,她把信封推到隔壁桌上,低着脑袋坐了一会儿,嘴角耷拉着,半刻后,拿皮筋把头发胡乱绑了起来。

梁水托着篮球走过走廊,坐在她身后,拿一根手指转着篮球,转着转着,他瞥了眼她的背影。

她一整节体育课都不肯扎头发,背后全汗湿了。

他叹了口气,走到后边问秦磊:“你是不是有那种花花绿绿的信纸,给我撕几张。”

上课铃响了,梁水脚底踩着篮球,对着空白的花信纸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写称呼,想来想去也没结果,就暂时搁置一旁了。第二天上午语文课时,他才落笔写了“苏七七”三个字,他拿语文书挡着,起初几行写得有点儿慢,后来越写越飞快,他潦草地书写着,密密麻麻写了两页纸。终于差不多

了,他舒了一口气,大笔一挥落下自己的名字。

“梁水2002年5月13日”

梁水满意极了,正要把它折叠起来,一只大手伸过来将信纸抽了过去。他还来不及反应,抬头就见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严厉的脸。

班主任拿着那两张纸,迅速扫了两眼,脸色越来越难看。

梁水坐在原地,手里握着一支笔,表情微微僵硬。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起也回头望了眼信纸,只看到白白的背面,她疑惑地看梁水。两人目光相对,梁水的脸霎时有些红,尴尬的红。

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整个人莫名僵住,可放在桌上的右手居然还在转笔。

四周静得可怕。

苏起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在意地回过头去了。

班主任把信纸折起来放进兜里,看了眼梁水,说:“下课跟我去趟办公室。”

梁水没说话,垂了下眼皮。

下课后,梁水起身,插着兜懒懒散散地跟着老师去了。

路子灏问苏起:“梁水他干嘛了?”

苏起耸肩:“应该是画了老师的丑照,还写了不好的话。”办公室里,梁水跟班主任交代实情:“她很羡慕别人收了情书,她没有。我看她可怜巴巴,才跟她写的。学校不是说,要保护学生的自信心么?我这是在保护她的自信心,

真的。我没有早恋,也不喜欢她。”

班主任头一次听到这种狡辩理由,简直大开眼界:“你撒谎都不编个更合理的理由吗?你当老师是傻子,那么好糊弄?”

梁水抓抓头发,有些无语:“真的,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啊?”

“怎么说我都不信!你当老师是三岁小孩吗?”

“可事实就是这样啊!”梁水抓狂,“我就是看她可怜,我真的不喜欢她。”“情书都写了两页,还不喜欢?”班主任一拍桌子,“我告诉你,我们班坚决不允许早恋,那都是耍流氓的行为!这是第一次发现,我先不通知家长,但你必须给我严肃认识

错误,好好写一份检讨!”

梁水横竖说不清,叹了口气,一脸生无可恋。

隔壁班的班主任也道:“这孩子一看就是小流氓样,我们班一堆女孩给他写情书,全被我没收了。”

梁水扭头,不客气道:“这也怪我?我也不能把脸撕下来藏着啊?”

隔壁班主任气极:“你这什么态……”

班主任眼见事态要升级:“你给我下去篮球场,跑十圈。”

梁水转身就走。

班主任忽然想起跑步对他是小菜一碟:“等一下!”

……

课间,苏起跑去操场小卖部买了根冰棍,一边啃一遍往回走,上了主干道,走过篮球场,发现整栋楼的学生都趴在栏杆边往楼下看。她一扭头……梁水在教学楼墙前倒立。

苏起举着根冰棍,看他:“……”

梁水手撑着地面,倒立着看她:“……”

苏起说:“你早恋了?”

梁水要被她气晕厥:“放屁!”

苏起咬了口小布丁:“那老师为什么罚你?”

梁水说:“我骂他了。”

苏起看他半晌,忽然弯腰,将脑袋倒着看他。

梁水:“……”

他说:“你有病啊。”

苏起:“我看你脸倒着不习惯,这样好了。”

一个倒立着,一个弯腰倒着脑袋,两人大眼对小眼。

苏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要是我现在戳你肚脐眼一下,你会倒下来吗?”

“你敢!”

“嘻嘻。对了,倒立好学吗?我也想学。”

“……”梁水忽然笑了一声,因倒立而气息不畅。

“你笑什么?”

“你还是正常点儿好。”

苏起皱眉:“我什么时候不正常了?”

梁水不说话。

两人继续干瞪眼。

“不行了,我脑袋晕。”苏起说着,抬起脑袋,站直了身子,俯视他,“你还要倒多久?”

“上课铃响。”

“那快了。我走了。”

“滚。”

苏起愉快地滚了。

她回到教室,正要从课桌里拿书,猛地一愣……里头放着一封情书。她拿起来,确定上头写着“苏起”二字。

她心脏砰砰直跳,赶紧拆开,就见……“亲爱的苏起同学,你好,首先不要猜我是谁,我是你的一位爱慕者。我偷偷喜欢你,好久好久了。你是我见过最可爱最善良的女孩子,也是我见过最爱笑的女孩子。你不

知道你笑起来多好看,笑声像悦耳的铃铛,你的笑让周围所有人都开心……”

那封信整整三页纸,写满对她的赞美和喜爱。苏起全程痴痴地笑,末尾署名是匿名的S。

看完一遍还不满足,她又喜滋滋地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如果不是那字写得太清秀隽永,她都快要猜不出那字出自林声之手。

虽然猜出是林声,但她依然开心极了,她收到了人生第一封情书,满满的全是最真诚的爱意。

苏起以为她这一天够开心了,但到下午她再次收到一封情书,这次是男生的笔迹:

“苏起同学,很冒昧给你写这封信,但你实在太可爱了,又那么漂亮,我真的好喜欢你。从去年就喜欢你了,一直忍到现在才给你表白……”

同样也是一长段最贴心的赞美,最后。

“但现在我们还是学生,最重要的是好好学习,所以我想把这份爱情藏在心里。等考上了好的高中再向你表白我的真实身份。你也要加油!”

署名:HHH。

她们班并没有名字缩写HHH的男生。

苏起把信收好,那晚回家后,她把第二封信和小学的新年贺卡一比对,虽然现在的字迹成熟了些,但那明显就是路子灏。

苏起把两封信铺在桌上看了又看,心满意足。

她再也不羡慕别人的情书了。

她收到两封了呢,而且这两个人,她相信他们会喜欢她一辈子的。

她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今晚一定会做美梦。

正要上床睡觉,程英英叫她:“七七,枫然找你。”

“哦。”苏起趿拉着拖鞋跑出去。

夏风微凉,灯光铺在巷子里,金黄色的一块。

李枫然背手站在她面前,抿唇微笑,穿着白T恤的肩膀却有些紧张。

苏起跑到他跟前,眼睛闪闪亮:“风风,你找我呀?”

“嗯。”他说,但接下来只是看着她,没有行动。

苏起等了一会儿,眼珠一转,忽然一笑,“你要给我情书吗?”

李枫然一愣,脸微红:“你怎……”

“声声和路造都给我写情书啦。”苏起笑容大大的,仿佛能点亮这个夜,“你也给我写了,对不对?”

李枫然怔了怔,继而温和一笑,说:“是啊。”

他放松了,把信封从背后拿出来,递给她。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卡片,上面画着花仙子。

打开一看,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七七,我喜欢你。”

苏起开心极了,咧嘴笑道:“我也喜欢你风风。”

李枫然再度怔了怔,她接着又笑道:“我很喜欢你们。特别喜欢你们。我可以喜欢你们一辈子!”

她笑着跑回屋去了。李枫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头看她的背影,忽而也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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