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家军与回纥贵族之间的恩恩怨怨,是当年那一场将两方都囊括在内的惨剧的源头,也是兰澈追踪案子时一大难点,她甚至一度认为,这个谜团或许永远不会有解开的那一天。
没想到,这个秘密竟然藏在一个妇人口中,并且即将揭晓。
深吸口气,兰澈面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一字一顿道:“关于冷家军和回纥贵族,你究竟知道些什么?谁对谁错是是非非,如果你不告诉我真想的话,我没办法做出正确判断。”
“谁对谁错……被无辜杀害的人……难道还会是错的吗?”
那妇人还未回答,一道苍凉沙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竟是将死而未死的郁邪。
“居然还活着。”兰澈嘟囔一声,抬脚就要走去床榻边,被手疾眼快的李陌一把拉住。
“别靠太近。”李陌朝她摇摇头,低道,“这种疫病暂时无法抑制,若是感染上就糟了。”
兰澈哦了一声,这才想起郁邪感染上疫病的事。
“当年冷家军和回纥一堆人的纠葛,我可以说给你听,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老妇人定定看着兰澈,语气坚定道,“我知道玉儿所作所为无法原谅,我也不求你们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毕竟他已是病入膏肓。我只希望玉儿不要死在刑场上,死后还要早万民唾骂——这是作为养母的请求,如果你们不肯答应,那么你们想知道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养母?玉儿?
看来这夫人和郁邪的关系,远比想象中更加亲密。
李陌看看表情坚定的妇人,又看看兰澈,不禁有些左右为难。
如果不答应妇人的交换条件,想要得知当年的真相恐怕会错失最后的机会,兰澈定然不甘心;如果答应妇人的条件,也就相当于答应让郁邪免于接受公正的判决和处罚,这种结果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也是兰澈不可能容忍的。
当初她走入大理寺,不就是为了让大唐多一些公平和公正吗?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扳倒睿王的她,怎么可能答应这个苛刻条件?
“兰澈……”李陌艰难开口,打算让兰澈先撤出窝棚,冷静下来仔细考虑过后再说。
然而兰澈对他的阻拦仿若未闻。
“条件就这么简单?好,我答应你。”没有任何讨价还价,兰澈干脆利落地接受了妇人提出的交换条件。
李陌和徐超之都有些意外,但那妇人和郁邪就在面前,兰澈说出的话也不能再收回,只能无可奈何面面相觑,苦笑着无声叹息。
显然,兰澈为了得知真相,已经不惜一切。
妇人对兰澈的回应十分满意,她缓缓走回床边坐下,仍然背对三人,轻柔而缓慢地用沾水的湿布擦拭郁邪身上溃烂伤口,声音也如她的动作一般轻而缓。
“二十四年前,我刚满十七岁那天,一家人在去往安西都督府送菜时遇到了马贼拦路抢劫。我的父母为了保护一车不值钱的菜被马贼杀害,我则被那伙马贼绑走卖给了人贩子,又被转手卖给了回纥内九族的貊歌息讫。貊歌息讫族长的儿子裴摩想要与与中原商人打交道却不会汉语,便把我要到身边给他当译工,及至族长去世、裴摩主人无法忍受族内纷争向唐皇求援,我也是随在他身边必不可少的奴仆,就这样踏上了重返中原故土的旅途。”
妇人本名秦苗儿,被卖到貊歌息讫族后得了个奴隶名叫阿符,这名字正是貊歌息讫族长之子裴摩给她的。兰澈十分轻易地从阿符口吻中听出,她对年纪相仿的裴摩颇有好感,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格外喜欢裴摩与汉人妻子所生的骨肉,亦是裴摩唯一一个儿子。
那孩子叫夷都,此外他还有个随母姓的汉族名,谢玉。
几乎毫不费力地,兰澈明白了郁邪这个名字的意思。
“郁邪……他是把名字反过来念的?这名字还真不上心。”兰澈瞥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郁邪,心里一些长久以来盘亘的并不重要的问题,算是有了答案。
回纥人大多卷发深目、五官俊秀,郁邪的精致容貌显然来自父亲一脉,而这份异族人的血统又因母亲是汉人,便显得没那么突兀。此外,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郁邪对她恨之入骨了——无论是谣传还是真相,毕竟当年口口相传的故事所说,是冷家军心怀不满杀了入唐的貊歌息讫一族分支,郁邪显然把冷将军的后人当做了复仇目标。
兰澈的微微失神并没有打断阿符的回忆,正当中年却有一头花白头发的阿符仿佛沉浸在回忆中,双眸泛起迷离光泽。
“主人出发前往中原时,把他那一支的亲眷都带上了,总计是四十三人,其中也包括玉儿。剩下的不到二十人几乎都是奴隶,而这十几人中,因我要负责给主人转译唐使说的话,所以由始至终都跟在主人身侧,吃穿用度几乎与其他回纥人没什么区别。”
说起这番话时,阿符似乎有些自豪。
不过她的确有自豪的理由。
从裴摩于困境中突然作出决定要入唐求援,到这一队人客死异乡,他所有与汉人沟通的重任都是由阿符完成的。对这位年轻而宽厚的主人,怀着暗暗恋慕之心的阿符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传递的每一个表情,自然也记得,入唐的打算究竟因何而起。
“主人想要入唐绝非主动想起,而是受到大唐一位官员怂恿后做出的决定,而这位官员在那之后又数次出现在主人面前,并居心叵测与其他亲眷秘密接触,用大量的钱币物资拉拢他们,让他们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
阿符的动作慢了下来,许久后一声叹息,才又幽幽继续。
“玉儿的娘亲自幼在回纥族中长大,汉语只能听懂一小部分,所以那位官员与其他人交谈时不得不来找我帮忙。当我从他的话中发觉,这人竟是在撺掇主人的族人侮辱、诋毁冷家军时,我感到十分惊讶,可那时我只是个奴隶,又能做些什么呢?最终我选择了装聋作哑,没有把那些令人心寒的诡计告诉冷家军……”
单纯的阿符怎么也没想到,她的缄默,竟然错失了挽救裴摩和族人的最后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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