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尚书与冷将军算不上老相识,却也碰过几次面,每次见面都要对冷将军好一番仰慕夸赞,唯独大理寺卿左安是首次与冷将军见面。
去往长安城的路上,三位尚书与冷将军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轻松融洽,看上去并不像藏有猫腻的样子;而大理寺卿左安一直沉默不语,时不时用复杂目光悄悄打量冷将军。左安的奇怪举动引起了陆柏风等人的警惕,他们悄悄把武器放到手边随时可以抽出的位置,视线片刻都不敢离开冷将军夫妇身边,准备随时出手救人。
就在这时,楚夫人忽然弟弟惊呼一声。
陆柏风等人登时紧张起来,手中紧握的兵器险些亮出。楚夫人一声低呼过后,猛地抓住赶过来的冷将军手腕,苍白着脸色挤出一丝笑容,说了一句让冷将军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的话。
“孩子……好像……要生了……”
陆柏风如释重负松口气,刚要走上前去提议暂时停下看看楚夫人状况,不经意一瞥,却发现和他们同样紧张的禁军士兵里,有人已经将佩刀拔出鞘。
那些禁军士兵,显然是有备而来。
陆柏风本不想打草惊蛇,打算先安顿住众人再想办法带冷将军夫妇逃走,没想到在他身边的另一位冷家军也发现了禁军里的小动作,登时脸色一变,失声高呼:“有人动刀了!保护冷将军!”
这一声吆喝,彻底打破了此前刻意为之的平和。
被那吆喝声吓到的禁军士兵杀意毕露,好几人都下意识抽出刀对准冷将军夫妇,而发现意图暴露的三位尚书也不再伪装,飞快撤离冷将军夫妇身边,钻到禁军士兵队伍中寻求庇护。
冷将军此时方才明白,这些人,并非是真心请他回宫,而是早就存了杀心。
听到紧张之时,温彧用力吞了口口水:“陆伯,当时你不也带了三百人吗?难道这三百人打不过禁军二百人?”
“冷家军是虎狼之师,沙场上以一敌十的战绩又不是没有过,何惧他区区二百人的北衙禁军?”老陆头冷哼一声,表情愈发愤怒,“要不是他们满腹算计暗中使诈,我冷家军根本不会是这个下场!”
离开主力队伍前,陆柏风特地带了三百人以防万一,可他万万没想到,埋伏在半路的禁军并非二百,而是……
两万。
陆柏风至今仍无法忘记当时的场景,埋伏在平原四周的两万禁军如浪潮一般出现在眼前时,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们是戍守边陲的荣耀之师啊,是大唐北陲的一道坚固屏障,曾经抵御外敌、惩凶平叛,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怎么可能突然之间成为被北衙禁军击杀的对象?
一定,一定是有什么弄错了。
或者,一切都是场根本不存在的噩梦。
“冷桥,你拥兵自重藐视朝廷,不顾圣意屠杀觐见的回纥贵族,你可知罪?”方才还一副老朋友面孔的兵部尚书横眉怒目,高声质问。
冷将军惊讶得无以复加,待到慢慢平静下来,他才想到陆柏风等人之前对他的诸多劝阻。
伴君如伴虎啊……
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纵然是好的,可是功高盖主时,那些称赞,那些信任,就变得不再单纯了。
然而冷将军明白这些时已经悔之晚矣。
两万禁军的重围之下,三百名冷家军显得如此渺小,势单力孤。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本还未到预算日子的楚夫人似有早产征兆,且来动十分快,及至北衙禁军包围上来时,马背已经被羊水浸湿。
几个大男人都没接生经验,看着楚夫人腹痛一阵猛过一阵,布满豆大汗珠的脸上苍白如纸,一个个手足无措,慌乱中更添绝望。
这生路,如何才能从天而降?
“当时啊,我甚至做好了打算拼死一战,只是觉着冷将军就这么被泼了一身脏水后含冤而死太过窝囊。就在这时,那个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大理寺卿左安站了出来——之前我们都觉得,要是禁军有什么阴谋,那肯定是这个老家伙暗中搞鬼,没想到是我们小人之心了。”老陆头抹了把脸,深吸口气,“左卿见楚夫人就要生产,忽然站出来阻拦那三个尚书,非说就算冷将军有罪但祸不及妻子,应该让楚夫人找个地方先把孩子生下来。”
大理寺卿的品级虽比六部尚书要低,但是左安是朝中老臣,更是忠臣世家出身,他的话,便是那三位尚书也要让步三分。
最终,重围之中左安为冷将军夫妇和三百名冷家军士兵,争取到了一点点时间。
也是一点点的希望。
女子生产自然不可有无关男人围观,左安顶着三位尚书的不满让冷家军士兵在附近草丛中草草搭了个小窝棚,又通过了陆柏风等十余人的请求,允许他们在窝棚外保护。
楚夫人被抱进窝棚后,陆柏风等几位心腹开始琢磨脱困的事,可是面对重兵围堵,就算他们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也无计可施。
“可是就在楚夫人经历过两个时辰的折腾把你生下来时,我们的兄弟还是赶来了——先前被我们认为是恶人的左卿,居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暗地里收买了一名禁军士兵,在楚夫人生产期间跑去给几里地外的冷家军通风报信。”
问询匆匆赶来的冷家军马上与那两万禁军短兵相接,一场血腥的自相残杀就此拉开序幕。
“和北衙禁军的厮杀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每每我们就要获胜时,又会有源源不断的禁军士兵前来增员,敌人的数量从两万变成五万,十万……到最后一天夜里,一起经历过生死沙场的兄弟们,就只剩下四千人不到。当时冷将军有伤在身难以行动,楚夫人诞下你之后也因过于虚弱只能静卧,所以他们做的最后一个决定,就是让我们想办法逃走。带着你,一起逃走。”
话到此处,老陆头停了少顷。他又忍不住伸出手,粗粝手指轻轻摩挲兰澈脸蛋。
十七年,当年由冷将军亲手抱出草棚的婴儿,如今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陆柏风脑子里还深深刻印着冷将军一边笑一边流泪,说“我有女儿了”的场景,还记得,当时那只比手掌大一点点的小女婴,哭声是如何地响亮。
“陆伯……”看到老陆头抹了抹眼角,兰澈忽然控制不住眼泪,用力抱住十多年前守护了自己的男人。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能活着,是怎样的奇迹。
同时兰澈也意识到,她的身上背负着的,是数万冷家军的冤魂,和一场迟来十七年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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