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场雪其实不冷,冷的是雪后次日。无论男女,许多长安百姓都愿在雪后喝上几杯浊酒,畅快,暖身。
不过楼家这群不分上下的家仆们都好这口,平日里楼明夜又严格管控禁止随意饮酒,所以头场雪喝酒暖身成了他们最好的借口;楼明夜知道十八伽蓝平日里辛苦,到了头场雪时也就装个糊涂,有时甚至像今天一样,主动给他们买些好酒。
晚饭刘大勺做了八菜两汤,更有平日里难以见到的烤羊蒸猪头,一摆就是三桌,丰盛更胜平常;兰澈也贡献一份力,大展身手做了两道从老陆头那里偷师学的精致素菜,清清爽爽却色香味俱全,正合楼明夜口味,显然是特地为他才学的。
这顿饭极其热闹,许许多多兰澈之前从未见过的人都出现在席上,简单数数足有十四人。方亭阁得意洋洋介绍说,那些人都是十八伽蓝之一,只不过他们的任务多半在外奔波,一年也见不上几次,和罗裳差不多少。
兰澈偷偷问方亭阁,罗裳会不会来。
方亭阁没回答,看表情有些尴尬。倒是难得精神的黄昏滋溜滋溜喝着热汤,顺便从兰澈碗里挖走刚夹的一块炖肉,作为补偿作简单解释。
“罗裳一年之内都不许回来,这是少主对她的惩罚——呐,说是惩罚,说不定在凉城跟那位怎么快活呢。”
一年,看起来时间不算长,可对于长久分别的情人而言,无疑于最幸福的相守。
兰澈感慨万千:“主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在做好事,偏不给人领情感谢的机会。啧啧,真诱人的性格啊……”
方亭阁照例大翻白眼,翻着翻着忽然发现自己碗里的肉不见了,兰澈则在那边一边偷笑一边大快朵颐。
人多了,难免有些吵闹,尽管十八伽蓝们都知道楼明夜喜静,已经尽量压制嗓音到最低。楼明夜吃得不多,听着邻桌叽叽喳喳的闲聊,看着方亭阁、兰澈和黄昏互相追逐打闹,额角隐隐作痛,却还是流露出几分笑意。
“少主,今晚可有什么重要的事说?大家伙儿能聚上一场不容易,今年年关都未必能这么多人齐坐了。”丁管家小声提醒。
楼明夜短暂思索,摇了摇头:“吃过饭喝过酒,让大家好好睡上一觉,明早该散就散了吧。留久了,兰澈必然要追问,暂时还不想告诉她太多。”
丁管家点点头,起身和刘大勺去张罗饭后暖身的酒水。
事实上就算楼明夜不下命令,十八伽蓝还是会主动过来问一些事情的下步安排。接连与几人单独交谈过后,刘大勺也收拾好了饭桌、端上了热过的酒,一人一碗分发下去。
“真香啊!是宜城九酝吧?”
“屁,宜城九酝是这味道吗?这酒分明是高粱酒,应该是郎官清。”
“郎官清不如西市腔,味道太淡了,喝着没劲儿。”
“要什么劲儿?你当少主是你这种粗人,专喝那酸败味儿冲鼻的浊酒?这叫高雅,懂不懂?”
一群人起初围着桌子规规矩矩互相敬酒,三巡过后,纷纷没了束缚,抱成一团的有,坐一边行酒令的有,还有喝得晕头转向一头栽进大雪中鼾声顿起的。楼明夜看着难得团聚的一群人,不由也多喝了一杯,而后才发觉少了个人。
“亭阁,兰澈呢?”楼明夜一把抓住已经下肚三五碗的方亭阁。
“啊?兰澈?刚才还在呢!”方亭阁面色赤红,酒气十足,嘿嘿傻笑,“我说少主,你去她房里找找吧,我估摸着那死丫头故意玩失踪引你过去呢!”
不用看也知道,方亭阁这种不胜酒力的笨蛋喝多了。楼明夜叹口气把他丢到一旁,又穿过吵吵嚷嚷的人群找到丁管家询问。
丁管家也不太确定:“收拾碗筷时兰丫头还在帮着忙活,只是那会儿看她脸色不太好,一个劲儿往外看,好像在怕什么……后来忙着给这些家伙上酒,我就没太注意。”
兰澈喜欢热闹,自来熟,按理说不可能错过难得的家宴,怎么偏偏最热闹的时候不见她人?倘若真如丁管家所说,她有心事藏着,又会是什么心事让她露出害怕神情?
楼明夜微微皱眉,转身快步离开。
“哎,少——”刚走过来的刘大勺见楼明夜匆匆离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是谁惹少主生气了?”
丁管家高深莫测一笑:“没怎么,许是缘分到了。行了,咱们俩就别替少主操心这些,先管好这一群烂酒鬼吧——今晚让他们都老老实实在房里睡觉,谁也不许去兰丫头那边,小心触了少主霉头。”
十八伽蓝之中,最了解楼明夜的就是丁管家,甚至到了比他自己还清楚的地步。
楼明夜一路循着孤单成行的脚印来到兰澈房门前,看到房内亮着灯光时不自觉松口气。稍作犹豫,他提步上前,轻轻叩门。
“兰澈,方便进去吗?”
屋内,兰澈没有回应。
楼明夜又敲了两次门,始终没有应答,心里隐隐担忧,索性推门而入。
屋子里明亮却冰冷,丁管家特地多加了炭的火盆并未点燃,油灯倒是多了两盏,灯火通明。床榻上,两床厚棉被裹成一团,里面也不知道包裹着什么妖魔鬼怪,以肉眼可见的程度瑟瑟发抖,还不停传来念经一样的繁复低语。
楼明夜轻声走近,弯下腰,终于听清楚兰澈在里面念叨什么。
“不怕怕不怕我不怕……一点儿都不怕……不怕不怕,我才不怕……”
“兰澈?”楼明夜伸手轻轻在棉被上拍了下。
蜷缩成一团的兰澈猛地一颤,而后足有半晌静止不动。过后,她大概是响起了呼唤她的嗓音属于谁,慢慢放松身子,从棉被里缓缓探出头。
与她目光交错那一刹,楼明夜心口微微疼痛。
那双澄透如水的双眼静静看着他,没有平日里的张扬,没有她惯常的狡黠。有的,只是他前所未见的,深沉到骨子里、魂魄里的惊恐,害怕。
仿佛有什么险恶的东西,在她脑海里烙印下恐惧二字,生生撕裂了她本该灿烂明媚的性格。
那一刹,楼明夜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几乎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他微凉手掌轻轻捧起她脸颊,语气温柔得像是勾魂魔咒。
“别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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