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羡之眼光一掠,看见倒下的城墙间无数血红的蚂蚁散开。
而那些碎砖有咬啮的痕迹。
那掉落砖石的位置,好像是昨日旗杆掉落抵着的位置。
他已经明白了。
燕绥那一箭射旗,打击军心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那一箭里一定有个引子,是吸引这种蚂蚁在指定地方啃咬的关键。
那引子溅落内城墙,引得蚂蚁去咬啮,一日夜之后,城砖松动倒塌,砸坏了编钟。
编钟作为最重要乐器之一,一直放在城内侧,本来谁也攻击不到。
可是只要燕绥想,他就能。
唐羡之低咳了两声。
又缺一声部,曲子稍稍停顿,再次接上,只是这回威力终究小了许多。
……
一群换下城墙的唐家将领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偶尔有百姓探出头来,看见他们忙不迭地走避,如同见了鬼一般。
这种无形中的排斥令他们更加烦躁。
家小、亲族,还有很多依附于他们的人,这几天都不见了,找遍全城都没有踪影,这种情形由不得他们不思索,人会不会出城了?
如果庞大的家族真的被运走,那意味着陛下也对守住天京失去了信心,在安排后路,那他们被留下来守城算什么?
靶子?牺牲品?
这满城的敌意,冷漠的百姓和群臣,城下的大军,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们,这江山其实没那么容易坐。
如果真的坐不下去,那么,难道他们都要为这一场梦陪葬吗?
众人走着走着,听着六日来城头不绝的乐声,虽然曲调雍容如常,众人却似从中听见了自己的丧钟。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有人试探地道:“……要么,咱们也走?”
“……就是,凭什么就要我们牺牲呢?再说我们才是家族的主力和男丁,我们都死在这里,唐家还有机会复兴吗?”
“或许陛下最后会有办法?”
“他的办法,不是已经给了那些女人和小孩了吗!”
“……我打听过了,前几日,有大批马车进入了皇宫。”
众人又对望一眼。
“……要么,去皇宫看看?”
“是极,就算没出口,这皇城财宝无数……”
众人都不说话了。
如果真的城破,弄走一批财帛也是好的,说不定还能保命。
还有什么地方比皇宫更富有呢。
坐不了老燕家的天下,好歹也该拿点利息。
说到就做,众人聚集亲兵,前往皇宫。
……
第七日。
燕绥一改前几日的散漫打法,再一次下令急攻。
同时他让英文等人悄悄跟随唐家亲族远去的队伍,偷走了唐情幼子的贴身金锁,用这枚金锁,诱杀了唐情。
天京城头再换将,唐羡之用了自己的贴身亲卫头领。
然而士气已经不可挽回地颓败下去。
从唐情到其余唐军将领,眼见那些血淋淋的自家亲人贴身衣物,都眼前一黑,心中绝望。
难免怨怪唐羡之,觉得陛下一意孤行,留他们在城头御敌,却又让他们的亲族冒险送死。
更有人难免想到当初殿上群谏,求对燕绥背后出兵,陛下却坚持不肯。如今果然遭到了反噬,更是心中愤恨扼腕。
唐羡之主持大阵,乐器缺失,更加艰难,他并无机会解释,也无法解释。
燕绥亦擅攻心,且出手毒辣。
缺了两声部的曲子,依旧汤汤流在城头,而伴随着燕军的急攻,是燕绥忽然策马而来。
他一举一动牵动人心,城上城下都目光凝注,只有唐羡之只专心于十指间百弦之音。
燕绥微微仰首,淡薄的日光如流水在他线条优美的下颌间飞溅开去,他执缰绳的手指一弹,再一弹。
灰白墙体深红角楼的城头上忽然晕开一片淡淡的绿色,那绿色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在城头的背墙之上无声延展,像一匹逐渐展开的巨大毯子,向城头上的唐军包拥而去。
因为这绿色只在城头背墙上蔓延,只有底下的军队能看见,城墙上的人却毫无所觉,底下万军忍不住仰首屏息,看着那堪称壮观,似可卷天地般的绿幕袭向城头。
仔细看能看出那巨大绿幕底色是淡绿的青苔,那是城墙上常见的植物,在这初春的季节斑驳了城墙,另外还有一些本已在冬季枯死的藤和常青植物,此刻却再焕新绿,野蛮生长,藤蔓类扭曲膨胀如巨蛇,剑齿类剑拔弩张似刀丛,掌叶类则真如巨掌一般在风中张开又合拢……
唐羡之无暇他顾,忽然指掌之下众音转急弦,如风雨忽至,雷霆乍生,听得人心中起栗,城头上的人恍然若有所觉,一回头便见绿潮如海,当头罩下,都发出一声惊叫,有人狂奔躲避,却踩着那又厚又腻的青苔滑倒,有人挥舞武器,却被藤蔓先缠上武器再缠上身体,扭动挣扎着却像遇上真蛇一般越挣扎越紧直至窒息,有人大呼冲上,被那足有人两个脑袋大的巨掌一巴掌拍在地上,更多的人则在越来越厚的青苔间挣扎,泥足深陷,无力逃脱。
燕绥一个人,便将城头变成了绿潮叶海大阵,唐羡之的群奏对精神有效,植物却没精神这玩意,他指间飞弦,音波如薄刃旋飞,无数藤蔓纷纷断落,但是断落的藤蔓一霎间便能再生,反而又多了无数藤蔓,困住更多的人。
有人被这些绿巨人追昏了头,试图点燃火折子,唐羡之眼眸一厉,长指一划,音波如浪,打灭火星——先别说青苔湿润难点燃,真要燃起火头,岂不是自己烧自己,他的乐器也绝经不起火烧。燕绥保不准等的就是这一出。
一时城头之上,竟成了燕绥唐羡之的博弈之场,都非常人手段,一人控天下音符,一人掌人间枯荣。浩浩天地,簇簇万物,都成两人指掌间杀机,成败于方寸之间,霸业却笼罩山海之上。
绿幕在唐羡之身后翻腾卷舞,无数植物在透明音波之中断裂、粉碎、化为齑尘,天地间溶溶化开一片绿雾,看似寸步都不能靠近唐羡之,但燕军已经趁着这一阵城头混乱和绿幕掩护,悄然上了城头,唐军在对付绿潮的时候,忽然那些藤蔓枝叶背后,杀出明晃晃的刀枪来……唐情大呼奔走,又压上一批唐军,才堪堪守住了城墙,满头大汗的唐家将领,盯着底下神情居然还很闲淡的燕绥……这位出手实在太难对付了,绿潮卷至,不能不碎之,可一旦碎了,满城上下就会被绿雾所遮盖,又成了燕军的掩护,将领们正惶然看着唐羡之,希望陛下拿出绝招,忽听天地起雄浑之声,隆隆震响,连地面都在微微震动,却是唐羡之齐奏钟鼓磬,洪音浩荡,满城都似在共振,共振声里,那些绿雾渐渐稀薄、散开,直至露出朗朗青天来……众人都松了口气。
唐羡之却苦笑。
绿雾渐渐散去,燕绥这样的能力本就不可能长时间维持,唐羡之指掌之下的拉弦之声却忽然有些暗涩,众人这时才发觉,大量音波粉碎藤蔓时,有些植物茎叶间自带的黏液便会粘附于丝弦之上,乐器向来娇贵,丝弦污浊,必不能成清音,这一着,等于又毁了所有拉弦乐器,声部再减。
而这一波绿幕攻击,毁了唐羡之又一声部不说,还又消耗了唐家数千军队。
城上下众人凛然。
宜王燕绥向来是个懒人,阵前也不着重甲,更不身先士卒,然而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城头喋血,数千人命,乐阵缺失。
众人看向城下那散漫又矜贵的人,一时竟如仰视云端,生出不可撼动之感。
唐羡之眉头微皱。
燕绥想必也擅乐理,他作战很有“节奏”。当猛攻时猛攻,当从容时从容,间或攻心,偶尔出手,时有诡招。和他本人一般,有种万事不在心翻覆任我行的底气。他明明可以一次性不惜代价毁去他的乐器阵,他却偏要一次次慢慢消耗,就是为了不断给唐军增加心理压力,削弱他们的信心和决心,直至不堪重负,彻底崩溃,而他自己决不冒进,连文臻也是,都安然位于大军重重围护之中,不上城墙,捂住双耳,绝不给任何人有机可乘……像一对看似香美其实骨髓都带毒的难啃骨头。
忽然唐羡之回首。
城内一阵震动,称得上地动山摇,身后巨鼓皮面水波一般颤抖。有沉闷的响声绵延而来,整个天京城都在惊叫颤栗。
唐羡之指下一乱。
几日来从不出错的音符错了一个。
他第一瞬间以为燕绥趁方才那一阵视野不清,派人悄然进城炸城了。
随即以为是地动,因为没有听见喊杀声。
再然后辨明了发生震动的方向,他的脸色刷地雪白。
……
一个时辰前,皇宫,一批换岗的唐军将领,进入了皇宫。
他们驱散走所有的太监宫人,让这些人去广场呆着,自己闯进景仁宫,仁泰殿,大肆搜刮,但凡金银珠玉,古董字画,值钱的统统带走,带不走的就砸了烧了。
有的人连御座上的宝石都抠了下来。
又有人满宫寻找地道,要带着这些财宝逃生。
这些人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秀华宫地道出入口处,有银光一闪而过,身上背着黑色的袋子。
背袋子的是三两二钱,它背着袋子,行到一处宫殿下,便将那袋子里的火药弹放下一堆。每堆火药弹里都有一颗,拖着长长的引线。
唐家将领在上头忙碌,三两二钱在下头忙碌。
火药弹都投放完毕后,它再度出去,这回有人递给它一个火折子。
三两二钱再次进入地道,火折子迎风不灭,它根据制定好的路线,从仁泰殿开始,到景仁宫,到慈仁宫,到秀华宫。
每至一处,它便点燃那引线。
然后狂奔。
它在地道里奔驰成一道银蓝色的线,身后轰然巨响,地道瞬间坍塌,那坍塌的一节节地面追着它风一般的身影,它身后天崩地裂……像一场末世的灾难。
景仁宫塌完点燃仁泰殿,仁泰殿塌完点燃慈仁宫……三两二钱跑成了风,听着身后如同魔神隆隆紧跟着的巨声,得意地裂开嘴大笑。
女主人说了,这活计,只有它能干!
别人跑不过那爆炸和坍塌的速度,只有它可以!
三两二钱牛逼!
当它蹿出秀华宫出入口并撒腿奔出秀华宫,一转头,就看见秀华宫也塌了。
而最大的仁泰殿塌了半边,景仁宫已成废墟。
那些在殿中搜刮抢劫的唐家将领们,尸骨无存。
倒是那些被赶到广场上的太监宫女,瑟瑟发抖,劫后余生。
……文臻费了小半个月功夫重新开启的地道,绝不会白费力气。
唐家入城,成为新贵,总免不了用人。所以仅存的那些线人细作,混不到唐羡之身边,混到这些人身边还是可以的。
虽然新进,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但是关键时候挑唆提醒几句,也是不难的。
当城头告急,情势急转直下,这些人选择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并不奇怪。
这些都是唐家的重要人物,是世家的支柱,只要他们还在,唐家就不算真正灭亡,最起码以后也会制造麻烦。
文臻不想给他们死灰复燃的任何机会。
天下熙熙,都为利往,当他们贪欲一起,聚集在宝物最多的仁泰殿景仁宫,那么,死期就到了。
顺便,也出一口她心中恶气。
她恨那仁泰殿,那殿前德妃自戕。
她恨那景仁宫,那宫里燕绥受伤。
她恨那慈仁宫,那宫里祖孙苦熬。
她也讨厌秀华宫,若非燕绝步步紧逼,当初生产又何至于那般艰难。
……
皇城崩塌传到天京城头那一刻,唐羡之霍然回首。
燕绥一直只盯着他,抓紧这一刻,再次出箭。
他很少射箭,上上次杀了唐孝成,上次伤了唐羡之。
这一次,那箭并不悍厉,也不凶猛,箭势虽疾却无声,如风掠上城头,掠过唐羡之的鼻尖。
唐羡之刚回头,看见金光一闪,下意识拂袖。
然后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手上还连着无数丝弦,这一抓便乱了节奏,更糟糕的是,那箭如此柔软,是因为整个箭身以奇怪材质制成,软弹而有粘性,被唐羡之抓住的同时,便黏上了他的那些丝弦。
然后便化了,流得丝弦到处都是,将那无数根丝毫都不能乱的丝弦黏在了一起,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玉钩撞上小锤,锤头撞碎三棱……曲调戛然而止。
“噗”一声,唐羡之一道血箭喷得满地红!
箭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只是彻底打断了这惊世一曲,真正戕害他的,是这重伤之后,七日七夜的苦守。
喷到最后,是鲜红的心血。
浪潮般的呼啸声传来。
有人扑上来扶住了他,是他身边留用时间最长的甲四。
唐羡之微微睁开双眼,却已看不清城头景象,那摇荡的镜花水月般的视野里,恍惚无数黑压压的人影扑上城头。
燕军上城了。
唐羡之目光越过那厮杀的人群,看向更远的地方。
那些远走的人们,现在应该已经快到了西川了吧。燕绥便要去追,也追不上了。
易铭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她不会坚持和燕绥做对,以她骨子里的潇洒性子,一旦看事不可为,应该会带着唐家和易家人一起远走。
他亦为此已经提前赠她无数唐家积攒多年的财富。
包括小楼剑手,可保她一世平安。
无数士兵和刀枪剑戟向他和身边仅剩的几位护卫刺来。
甲四想要背起他,却被人群挡住。
唐羡之忽然一伸手,他手上还缠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丝弦,却在此刻全部脱落,他两指一划,双手一展,指间明明无物,却忽起琴声!
无影之琴,音杀的真正无人抵达的最高境界!
“铮——”
一声起,人群中便爆开血花。
大批大批的士兵倒在城墙下。
以天地为琴,起风雷之音,上引九霄之云,下潜九幽之阴,湖海同振,苍松涛鸣。
最后再奏一曲《绊心》。
城头下文臻抬首,便见那城头众生熙攘,血火交接,而那人遍身血染,神容如雪,十指虚空连弹间,依旧在不断咯血。
那曲缠绵又深长,萧瑟亦豪壮,无数人于其下前赴后继,再喋血蹈死。
隔着烟火、黑云、剑光、和数载恩怨纠缠,殷殷鲜血,他于城上最后奏一曲,她于城下含泪侧耳听。
一曲记初遇倾心,一曲记恩仇难解,一曲记乌海茫茫涛,一曲记长川深深雪。
一曲记五峰溶溶月,一曲记留山濛濛眸,一曲记湖州博弈,天京长别。
“铮——”又一声。无弦却已弦断。
天地于这一霎静音。
云天之下,城头之上,唐羡之微睁着眼,向后倒去。
最后一霎,那高天和无数涌来的闪亮银甲淡去,雾霭深处,只有那少女,如美人鱼一般游来,忽然抱住了他的腿。
这一刻水波不如当年清亮,朦胧摇曳,但依旧可见她弯起的含笑眼眸,满溢欣喜和甜蜜。
然后如星光一闪,灭去。
黑暗永恒降临。
……
小臻。
若有来生,旧地再遇。
你再抱我一次,好吗?
……
太始元年二月初七,天京城破,燕氏重回皇城,唐氏成为这三个月东堂风云史中又一个短命皇朝。
当日城头上太始帝一人合奏一曲抗万军,几乎靠一己之力拦住了大军七日七夜。风采无限,曲成惊天下。
末了城破之时,纷乱太过,虽然人们都亲眼看见太始帝咯血气绝,但事后清点时,并未找到太始帝的尸首。
只有那数十件乐器大阵之中,那多到令人惊心的殷殷血迹,告诉人们,这段传奇,存在过。
也许是因为太震撼,也许是因为太传奇,那如仙如魅的人的最后结局,从此在天京也流传了许多故事,有人说他当日由死士拼死救下城,却也失去了全部武功,自此隐姓埋名,于乡间默默终老。
或许觉得这个结局并不配太始帝其人其行,又有人说曾在某无名山中见过很像他的人,于青崖之间濯足,身边七弦琴无人弹奏却自鸣,曲声美妙,引满山小鹿侧耳听。
后来很久以后,又有人说,曾有人在洋外某国,见到他和一个美丽女子在一起,两人一人拉着洋外的古怪乐器,另一人翩然起舞,舞完了便携手而去,不知所踪。
更多人是对这些传言嗤之以鼻——当日城头焉能留活口?再说那乐器阵中的血迹,多到仿佛那个人流尽了全身血。
是个人都活不了。
不过是对于美好却凄凉人物的不舍,使那些无知百姓编这些故事引人追索,将那叛国篡位的枭雄逆贼最后结局,毫无原则地美化罢了。
是耶,非耶,终究无人知晓。
文臻只知道,这一生,她再也没见过他。
她将他那日城头用过的乐器都收集起来,连同那块唐家小楼里的巨大宝石,在城外立了衣冠冢,算做对那一段邂逅传奇的最后纪念。
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寥寥一行字。
“愿你来生,不必曲调完美,不必众音和谐,只需明朗、自在、快乐而欣喜。”
……
二月初八,燕绥进城。
天京百姓夹道欢迎,主动劳军。
二月初九,群臣请燕绥登基。
殿下曰:“滚。”
群臣哭求一日,殿下紧闭殿门,搂着老婆拥被高卧。
外头群臣声声哀求,里头他对着老婆肚子喊了一天囡囡。
无奈之下,李相连同一众老臣连夜入宫,就问殿下,皇子只剩了殿下和十九皇子,您不做谁做?
九皇子燕绪,已经在唐军入宫那日被杀。十九皇子当时不在宫中,逃得一命。
燕绥却道:“太子不是还有儿子吗?”
他定了太子幼子,时年十岁的燕泓。
这个选择起初并不为群臣所理解。毕竟太子生前和燕绥是死敌,选择他的儿子,不怕将来那孩子报仇吗?
燕绥对此嗤之以鼻。
这世上有人能报得了和他的仇?
……远在南齐的太史阑:很不幸,有。
选择燕泓,燕绥给出的理由是,这孩子嘴甜,最早喊文臻婶婶,可见是个灵活的,可造之材。
群臣:“……”
其实燕绥这话也不过是玩笑,主要是可供选择的人选几乎没了,太子长子性情轻浮恶毒,十九皇子燕缙,年纪小,且出身低微,又在慈仁宫养过,被慈仁宫的妖风养得性情阴郁,这两个都不合适。
燕绥便是不在乎这皇位,也不能不为这江山百姓考虑,相比之下,燕泓眸正神情,行事有度,且十分懂得审时度势。只要好好教导,不起邪心思,未必不能做一个好皇帝。
众臣无奈,只得应了,又请殿下为摄政王。这回燕绥没拒绝,燕泓年纪小,这担子他不想担也得担。
当初随便儿在殿上对永裕帝说的话,文臻和燕绥说过,燕绥却根本不理。
“他要真想当皇帝,便自己抢去。”
文臻内心里也不希望随便儿做皇帝,瞧瞧东堂的皇帝一个个都什么样儿!
何况当皇帝,得丧失多少平凡的幸福,她舍不得。
也许孩子当时只是想气气永裕帝,倒也不必太当真。
之后便是易铭上降书,西川愿归于朝廷麾下,军队全部解散,献上一半家财,易家族人全数离开东堂,只求免除她的谋逆罪责。
朝局动荡太狠,安定为上,燕绥应了。派易人离前去接收军队。
姚太尉也告老了,易人离封侯,燕绥打算等他再历练几年,便接太尉之职。
易人离并没有见到易铭,这个女人倒也潇洒,投降后便换了女装,把刺史印信一挂,家产整理完毕,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两家家人老小,包了好几艘大船,出海去了。
后来听说她带着属下在海外打下了一个小岛,有滋有味做起了女王。虽然路途遥远,难以证实,但文臻觉得,这回或许是真的。
她不知道易铭是否对唐羡之有情,只觉得,或许便是唐羡之最后的放弃和托付,让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弃。
也或许唐羡之同样怜惜她,所以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最终解脱。
他们做不成夫妻,也不是最牢靠的盟友,却因为同样一种被束缚和羁绊的苦难,成为知己。
李相完成这大事后便告老,文臻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东堂史上第一位女相。
女相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筹措粮草,送她那刚团聚没几日的夫君再次回青州。
西番作祟不休,林擎又接到了德妃的骨灰……燕绥相信林擎的战力,却也知道这个消息对林擎打击有多大。
就在他回来之前,林擎还满怀憧憬地和他说,打下天京把德妃接来,后来又说不要她长途跋涉,他自己赶回京。
现在,接不去,也回不来了。
如同之前疾驰回京一样,他一路疾驰向青州。
而此刻,在西番火云藩,二月初的边境一线依旧白雪皑皑,漫山遍野旌旗便更鲜明。
林擎悍然闯入西番国土,剑指番旗,连挑三城,打到西番兵闻风丧胆,百姓四处奔逃。
直到火云藩的藩主提前得到消息,联合临近三足藩从侧翼包抄,要将孤军深入的边军留在火云藩的雪地中。
林擎军被围困了三日,天寒地冻,急军无粮,人们渐渐露出了焦虑之色,西番的探子冒险潜近,远远听见营帐中牢骚之声不绝,都道明明西番也还没打青州,大帅何必如此好战,大家连战数月,都已疲惫不堪,如今深入敌军腹地,可莫要有去无回!
探子又听见主帐屡屡有争吵之声,回报火云藩主和三足藩主,两人咧嘴大笑,下令加紧围困,同时着人暗中联络林擎大营中对他产生异议的将领。
三日后,天色将明之时,林擎大营忽然发生骚乱。
营中火起,人影晃动,有人大叫“大帅被刺!”又有一年轻将领满身浴血冲营而出,奔向敌营,手中提着血淋淋的人头,道:“青州第三营副统领邱和,携林擎首级,求见藩主!”
藩主们闻报大喜,却又害怕有诈,要求该将领入营,邱和却道他也怕被西番暗害,不肯入营,最后双方约定,在西番大营外三里处一处冰湖之上交割。
那一处冰湖,离林擎大营更远,且周边一览无余,树都没一棵。
两位藩主这才放心带着亲卫队出营,两人都想抢拿到林擎头颅头功,便双双出营,行至冰湖时,眼看冰湖透明,只有一截断木横于湖边,四面荒芜,十里之内的活物只有一头野牛在饮水,而那将领孤身一人远远站在冰湖上,两人都大笑着策马迎上。
便在此时。
火云藩的藩主马蹄扬起,跨过断木。
断木之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手中长剑明光一闪,嗤地一声刺入马腹,再穿马腹而出,下一瞬,从火云藩藩主大笑着还未合拢的口中穿出!
鲜血暴起半丈,再落了满湖!
而同一时刻,那野牛腹下忽然亮起一片剑光,横腰扫向三足藩藩主!
三足藩藩主稍稍落后火云藩藩主半步,听见笑声戛然而止,已经反应过来,大喝一声蹿起,那原本能把他腰扫断的剑光便只落在他腿上,咔嚓一声,双腿滚落冰面。
三足藩藩主惨呼着滚落在冰湖上,断木之中,从容跨出一个人来,一伸手,撒出一大把粉末,然后一手拎着三足藩藩主衣领,一手拎着火云藩藩主尸首,往冰湖中心拖,在厚厚的冰面上留下了两道鲜红的痕迹。
等他把一人一尸安顿好位置,再回头,就看见两人的亲卫队都已经倒下。
他咕哝一声:“儿媳妇的药就是好用。”
野牛的皮被掀开,一个年轻将领从牛肚子里钻了出来,他面容英俊,姿态健朗。
林擎看着他,神情便温和了些。
这是邱同的独子邱和,原先驻扎在徽州边境的一个小镇,邱同受伤后,林擎命他转入大营,就近照顾父亲,林飞白死讯传来后,林擎又调他至自己身边,让他做了自己的亲卫队长。
大营的人都知道,大帅痛失爱子,这是要将老友之子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了。
所以这次林擎剑指西番,邱和也跟了来,并配合林擎,演了这出诱敌之计。拿着人头去西番大营诈降的是他的亲卫,他自己则和林擎两人,一人藏身于断木,一人藏身于野牛腹内,完成了这场刺王。
林擎拍拍邱和肩膀,道:“做的不错。”
为了不被人发现,昨夜两人便藏身于此,天寒地冻的潜伏,需要绝大的毅力和耐力,虽然呆在野牛腹内温暖些,但林擎觉得,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也很难能了。
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一痛,想起当年林飞白呆在自己身边时,他曾夸过一句邱和稳重英睿,耐力十足。结果飞白那个性子倔傲的,居然就潜伏在雪地里三天三夜,刺杀了西番的一个将领。
三日三夜的雪地,也许飞白的伤寒之症,就是那时候埋下的根。
林擎胸间漫起绵绵密密的疼痛,以至于喉间腥甜,对面,邱和腼腆地一笑,又垂下眼,愧疚不安地道:“末将无能,未能杀了三足藩主。”
林擎已经没有心情安慰他,只道:“无妨,不过早杀迟杀而已,还是早做布置吧。”
邱和便恭敬应了。
……
半个时辰后,发现主帅迟迟不归的西番军,终于奔驰往冰湖寻人。
然后老远就看见冰湖中心,两位藩主被五花大绑,跪在冰面上,还在不断挣扎扭动。
西番军队急于相救主帅,一拥而上,然后冰湖崩塌。
初春的西番,依旧滴水成冰,经过一冬封冻的湖水,冰层足有几尺,别说跑马,过擂车都没问题。
然而就这么裂了。
数千西番兵落入冰湖,盔甲沉重,瞬间冻冰,哪怕没有人继续动手,他们也爬不出来。
后来,这面冰湖下因为封冻着无数尸首,而成了当地的鬼湖。
而此时,数千西番兵落入冰湖,挣扎嚎叫,其余士兵大骇回逃,便在此时边军出动,在雪原上开始了对西番兵的剿杀。
用兵如神,亦正亦奇的神将林擎,再一次给了西番军一个无比惨痛的教训。
而此时,一辆马车高举着令牌,冲入了西番后方军营,马车帘幕深垂,马车里的人听着远处的动静,深深叹息。
“……还是来迟了一步。”
随即她又轻声一笑。
“不过无妨。”
“终究你还是要死的。”
……
追击还在继续,林擎和邱和绕过冰湖往回走,回到自己的阵营里。
邱和恭谨地走在林擎后一步,微微侧着身子。
林擎道:“今日之战,当记你首功。”
邱和垂下头:“大帅言重,定计乃是大帅,大帅更是不辞劳苦,亲身执行,斩杀火云藩主,末将有何功劳?”
林擎欣慰地道:“你能谦虚谨慎,自然是好的,须知为将者当……”此时正有士兵拖着火云藩主的尸首经过,林擎无意中低头一看,正看见火云藩主脸上凝固的笑容。
他心中一动,忽然停住了脚步。
邱和立即也跟着停住,并没有撞上他,“大帅——”
林擎背对着他,他有一刻没说话,背影瞧来似乎分外孤寂。
好一会儿他轻轻道:“你说,为什么火云藩主看见你的时候,会笑得如此开心呢?”
静了一静,邱和抬头,满眼迷茫:“大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林擎缓缓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去见敌国将领,却满面笑容,如见老友,你告诉我,这合理吗?”
邱和退后一步,“大帅……”
“我一直没想明白一个问题,就是西番王女是怎么逃走的,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邱和猛地后退,然而林擎已经伸出手,邱和只觉得手腕如被铁钳钳住,他额头冷汗滚滚而下。
“这事怪我啊,我忽略了一点。当兵三年,母猪也是天仙。我营中儿郎,素日这方面被我管得很紧。没人敢犯这种错误,唯有你,从徽州小镇调来,往日在那里你也是大将之子,无人敢违拗你,来了我大营,众人也默认你是大帅预备役,更是地位尊崇……年轻气盛,春风得意,青春少艾,也没经过我大营铁律的鞭打,如何能扛得住那红粉骷髅,软玉温香?”
邱和颤声道:“大帅,我……我……”
他软着双腿,便要慢慢跪下,忽然一把抱住林擎双臂,狂吼:“上!”
“咻!”
一支冷箭,自边军阵营里出,直射林擎背脊,疾电流光!
己方阵营背后箭!
林擎一生和战友以后背相托,那是他唯一不设防的方向!
林擎刹那间似有所觉,但双腕猛然一阵剧痛,邱和抱住他的五指弹出利爪,生生卡入他的受过重伤的双腕!
“嗤。”
利箭入肉声不过轻微一声。
林擎微微晃了晃。
他抬头,转身。
正看见邱和那个亲兵,持弓落荒而逃。
此刻视线竟然无比清明,隔着大风和雪雾,他还隐隐看见对面阵营,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红衣斗篷的女子,遥遥冲他一笑。
西番王女。
林擎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猛然反手,带出十道细细血泉,邱和仓皇要逃,然而下一瞬林擎染血的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依旧稳定的手腕下挣扎,却还怒恨地瞪着他,林擎稍稍松开了手,诧异地端着他的脖子,道:“怎么你还有脸了?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我差点以为是我暗害了你!”
邱和喘息一声,道:“你少装蒜!你明明早已知道我放了西番王女!你就是在等机会弄死我!还要因此惩罚我爹!要不然我爹重伤你为什么不去救!要不然你为什么安排我和你一起行刺!你就是想我战死算了!我凭什么要束手待毙?我不过是为我和我爹的命努力一次!”
林擎盯着他,眼神一寸一寸渐渐凝了冰,半晌他点点头,居然还吹了一声口哨。
“我明白了。”
邱和疑惑地盯着他。
“我说你哪来这么大胆子对我下手,原来是有人恐吓你,你以为自己已经露馅,所以先下手为强……嗯,果然玩得一手好离间计。”他对着西番方向点点头,轻蔑地道,“蠢货,你也不想想,除了那个被你放了的人,谁还对你干的破事那么清楚!如果我真想处置你,我用得着那么费事!我呸,还想着扶植你呢,你哪配!比我儿差出一个永裕帝!”
邱和渐渐瞪大双眼,他此刻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错,喘息一声,正要说什么,林擎手一紧,再次扼紧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掌下拼命扭动身体,嘶声道:“不……大帅……你不能杀我……你不会杀我……我是我爹的独子……”
林擎慢慢道:“是啊,独子。”
邱和眼底露出一丝欢喜之意,“……你……你自己遭受了丧子之痛……你不会让你的多年老友也……也遭受……”
他还没说完。
林擎手指一紧。
格格一声细响,邱和蓦然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他拼命张着嘴,可这回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林擎一直漠然地用着力,血流满手,毫不迟疑,直到那头颅咔嚓一声,整个软软地垂在他臂上。
邱和死了。
林擎松手。
尸体落地沉闷一声,至死眼眸大睁,似是不解,为什么自己全盘想错了。
林擎漠然看着他的尸首,轻声道:“是,你是独子。是邱家独苗。但是如果老邱知道你干了什么,他一定会自尽以谢。老邱儿子的命和老邱的命比起来,当然我更爱老邱一些。”
邱和眼底最后一点光芒,慢慢散了。
士兵们此时才反应过来,惊呼奔上。
林擎将邱和尸首踢到一边,轻声一笑。
“其实还该谢谢你呢,帮我下了决心。”他咧咧嘴,“不然自己解决,总觉得有点怪没面子的……就是你下手的时间……有点不大好。”
林擎缓缓抬头,看向对面阵营,西番女王正举起一个瞭望筒,他可以想象到,瞭望筒里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的每一个举动。
只要他露出一点衰弱之态。
边军会大乱,女王会立即进攻,不仅这批带出来的儿郎再也回不了东堂,甚至青州也会不保,然后……徽州的噩梦会重演。
林擎慢慢地吸口气,挺直了背脊,对赶上来的将领道:“传令下去,邱副统领在和西番作战时英勇杀敌,不幸战死。”
他和邱和所站的位置相对较偏,大部分士兵此刻还在追击西番兵,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刻的变故。
那将领却迟疑地道:“大帅,您背后……”
一根箭还明晃晃地扎在林擎背后,红羽耀眼。
“哦。”林擎洒然一笑,阻止了将领喊军医的举动,伸手到背后,轻松一拔,将箭拔了出来。
他将箭裹在掌心,对地下一掷,箭射入冻土,只剩一点红羽在外头。
随即他轻松地笑道:“没事,被甲片夹住了,没受伤。”
那将领这才放心,又要唤军医来给他处理手伤,林擎拦了,翻身上马,道:“穷寇莫追,这一次杀了两个藩主,西番边境一线必将有一番变乱,咱们可以回青州了。不过倒也不必急,先杀个痛快再回去。”
“是!”
……
西番女王疑惑地放下瞭望筒。
先前那一箭她看见了,明明射入了林擎的后心……
不过他穿着轻甲……
她盯着那边的举动,却见林擎没有立即退兵,心中更加疑惑。
如果林擎真的重伤,那此刻就极其危险,他该立即整兵回东堂才是。
难道真的没有……
西番女王举棋难定,终究眼看这局势糜烂,又要趁此机会挽回颓势,将两藩主的兵力尽量收归麾下,当下下令先后退,边军军锋如火,不可轻撄其锋。
林擎军队追击了西番军一日,将西番军赶出百里外,解救了一大批之前被西番军掳来做苦奴的东堂百姓,才整兵回西番。
大军撤走之后,西番军松一口气,这才敢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遥遥望着那些滚滚而去的雪浪和烟尘。
西番女王却下令全军做了一件事。
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寻找一枚钉入地面的红羽箭。
这事儿难比登天,毕竟战场上到处都是箭,西番士兵只能趴在冻土之上,扒开泥泞的血迹,一寸寸地寻找。
两天之后,一枚断箭放在托盘上,呈给了西番女王。
西番女王盯着那只有箭杆箭尾却没有箭头的断箭,良久,格格一笑。
太好了。
西番等了几十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会成为西番历史上最为强大,功勋彪炳的女王!
随即她霍然起身,将那染血的断箭一扔。
“出兵!”
……
边军打入西番境内急若星火,奔驰回青州一样快如流星。
林擎端坐马上,马蹄下溅起的雪腾起乳白色的烟尘,他盔甲下的长发凝了一层霜色,远远望去便如一夜白头一般。
他身后,边军狂奔之中,依旧队列齐整,骑术高超,无人掉队。
所有人只要望见前面那个并不算特别雄壮的背影,便如见长城,心间温暖而充盈力量,不惧任何磨折风霜。
林擎的披风高高扬起,双眼只望着青州的方向。
侧侧。
等我回来。
他的马背上,一直紧紧栓着一个方方的盒子,他在策马驱驰时,时不时会将手温柔地放上去,仿佛那样便可以汲取到温度力量一般。
风从耳侧过,呼啸若哭,他忽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听见她哭,还是在相王府。
她自幼被传命硬,在尼庵长大,性情又倔,没少吃苦头,自幼一个老尼姑待她好些,也不过是在她饿饭时会给她留一个冷馒头,在她生病时会给她一杯热水。
但也就是这个老尼姑,为了攀附相王,把她骗进了相王府。
小姑娘惊人的美貌令相王急不可耐,当晚便要洞房花烛,她假意屈从,却将一杯滚水倒在了相王的裆内。
然后她夺门而逃,被相王亲卫抓住,大怒的相王要将她赏给亲卫们享用,她沉默抵抗,咬牙挣扎,别人撕扯她的衣裳,她就撕扯别人的皮肉,打折了一根手指,也要用断了的手指抠别人的眼睛。
那晚他从屋顶上跳下来,从那群亲卫手里抱走她就跑,怕她成为靶子,他将她抱在怀中狂奔,身后箭雨嗖嗖,然后也有一支箭,那般射入他肋下。
他一声不吭,她也不说话,却忽然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夜星月之下,她扬起的脸,眸子里渐渐盈满了泪水。
当时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其实那时候,他很想低下头去,亲亲她,亲掉她的泪水。
林擎忽然俯下身去,将脸靠在冰冷的骨灰盒上,轻轻亲了亲。
……
急行一日夜,经过西番和青州之间的西府郡。
那是侧侧的家乡,但是侧侧自从离开过,再也没回去过。他驻守青州多年,也没去过,那里不是侧侧念兹在兹的美好所在,而是所有噩梦的起源和开端,这故地,不踏也罢。
此刻为了抄近路,却不得不从此过了。
经过一道山坳,他远远地望了望黑黝黝的山中。
侧侧的父母就葬在这里。
那一对无情父母,世人传言是侧侧所杀,其实是他杀的。
只因为那一对得了怪病的父母,竟然听信谣言,认为灾难是早已送出去的女儿带来,且只要吃了她的血做的馒头便可以痊愈。便想着要以思念女儿为名,把她带回家弄死。
她不知内情,还以为父母终于接纳,欢天喜地收拾行李。
他知道消息,一路狂奔,在她踏进家门的前一刻,拦下了她的马车,来不及解释,便将她那马上就要出手的父母杀死。
当那对父母的鲜血流在她脚下时,面对她骇然不敢置信的目光,他的心缓缓沉底。
侧侧毕竟还没遭到毒手,于她心里,是终于等到了父母接她回家,开始幸福的生活,可这样的美梦,就被他不由分说地砸碎了。
她会怎样恨他……
而他连解释都不能……
那小姑娘凝视着他,眼底渐渐发红,他心中绝望,苦笑一声,转身便走。
衣角却被拉住。
他回首,便见侧侧凝视着他,鬓边一朵黄绿色的花在风中轻颤。
她轻声问:“他们想要害我是吗?”
“你是来救我的是吗?”
他所有的言语顿时哽在喉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信任我?”
“我为什么要信待我冷漠的家人,而怀疑待我好的外人?”她道,“有些情感,不是以血缘论的。”
那一刻,他想紧紧抱住他的小姑娘。
但当时他没敢,他怕泪水落在她肩头,丢了面子。
侧侧啊。
我一生的所有颜面,都不过是你绣履下的微尘。
可惜,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马蹄踏过山路,这二月天气,路边竟开出几朵那种鸭屎绿的花。
那本就是极其耐寒的植物,在侧侧家乡长得遍地都是。
他于疾驰中俯身,采了两朵花,一朵插在骨灰盒上,一朵插在自己鬓边。
他端详着骨灰盒,咧嘴一笑。
“真好看。”
侧侧啊,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种颜色难看的花,其实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叫“永春”。
遇见你的那一刻,你鬓边戴一朵永春花。
从此之后,此花是你,彼花也是你,世间万紫千红都失了颜色,唯有情深永驻,繁花永春。
……
再往前,马蹄卷过一片茫茫的荒地。
时而蹄下会有轻微颠簸,有时候会有一些灰白色的烟尘腾起。
那是人的白骨。
这里是多年前的战场,相王起兵并被朝廷镇压之地。
他当时也在这附近,被大军捆了壮丁,为了挣命也为了能回去看侧侧,拼了命地战斗,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终于被相王发现了他的才能,却没想着好好用他,拿侧侧做要挟,逼他换上了王袍去迎战。
那场兵力悬殊的战斗,最后是他一剑杀了主将,本来能反败为胜,结果对方阵前,推出了五花大绑的侧侧。
他立即抛下了武器。
他怕慢上一刻,侧侧就会自尽。
命运里深藏着谶言,他的恐惧并非没有来由,多年后世事轮转,同样的抉择逼到她眼前,而她果然如此决然。
终究是逃不过。
他被绑上刑场,大刀之下他不肯跪着,想要站高一点,仿佛那样就可以看见他的小姑娘。
然后他也真的看见他的小姑娘了。
满身伤痕,披头散发,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下冲入法场,竟然空手来夺刽子手的大刀!
她用手架住了那刀,满手的鲜血滴落在他脸上。
他挣扎着,用肩头把她向刑台下撞,她却忽然松手,将他一抱,颤声说:“哥,一起死吧!”
他忽然笑起来,在刑台之上,含笑偏头吻了吻她的发。
正要说那句,好吧一起死。忽然听见有人道:“住手!”
当时以为是命中的救赎。
多年后才知道是噩梦的开端。
……林擎再次微微笑起来。
偏头将脸贴了贴那骨灰盒。
“侧侧,当初那话我没机会回答。”
“现在我可以说了。”
“那就一起吧。”
……
晨曦再起的时候,前方青州城外灰黑色的山脉仿佛要和天相接,山**关隘的大门次第打开。
身后士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回到东堂了!
无论在异国多么痛快飒爽,终究只有踏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最安心的。
林擎端坐马上,脊背挺直,遥望着地平线上渐渐升起的朝阳,那一轮巨大的半圆浑然如火,映雪色大地辉光千万里。
辉光之下,便是他几乎守了一生的青州城。
林擎抱起骨灰盒。
侧侧。
我终于回到了这里。
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线日光延展于茫茫雪地,关隘如一条巨龙蜿蜒不知尽头,高天之下,一骑长驱直入,钢铁洪流随后滚滚而入。
青州百姓于城下欢呼迎接英雄凯旋,以最热烈的目光膜拜着他们不败的统帅。
无人知道就在这过去的数日夜,他们曾在生死关头走一遭。
轰然一声,城门随即关闭,城头弩机连响,无数士兵持枪上城。
前方雪野尽头,影影绰绰,出现无数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守城的士兵瞠目结舌,实在不明白,西番军是牛皮糖么?皇帝都死了,连败无数场,国内乱成一锅粥,刚还被青州军扫荡过一遭,怎么还敢来!
身后脚步声响,士兵回头,都恭敬俯首。
林擎抱着一个盒子,步伐轻轻,上了城头。
他的靴子踏在城头未化的积雪上,却毫无声息,他抱着那盒子走来时的姿态,不似迎战,更似归来。
晨曦映亮他眉梢,反射一片透骨的白。
他站在城头上,扶着牒垛,遥遥看着底下梭巡不敢进却又不舍离去的西番兵,唇角一牵,轻蔑一笑。
亲兵捧着他的武器过来,他接了长枪,随手搁在城墙上,却没接那巨弓。
他笑道:“孩儿们,看爹爹给你们变个戏法。”
他长枪微微一抬,指着城下满坑满谷的西番兵。
“你们该怎么守城就怎么守城,该干活就干活,该吃饭就吃饭,看爹爹站在这里,只要站着,西番兵就绝对不敢前进一步。”
对上众人诧异的目光,他喝道:“信不信!”
众人仰头,看城头上大帅衣袂与长发飞扬,忽然心间便豪情激涌,惹热血如沸。
是啊,何须大军,不必畏惧。
大帅站在城头,便是这青州,乃至整个东堂的定海神针!
“信!”
喝声如潮,远远传至雪野之外,远处的西番军似有骚动。
西番女王站在车辕上,缓缓放下瞭望筒,皱起眉头。
难道……她弄错了?
……
银光连绵驱驰而过,越山野过河流,不顾道路崎岖,只为尽早赶赴青州。
燕绥的衣角渐凝霜色,他抬头,辨别着从山**外吹来的微带冷意的风。
青州,不远了。
……
林擎立在城头。
红色披风招展而起,似一面大旗猎猎。
他身后是巍巍关城,高高城墙,万千百姓,偌大东堂。
他面对西番方向,立如标枪。
士兵们安心地在他身后忙碌,如常执行一切按部就班的任务,并因为大帅之前的嘱咐,在他主动转身之前,无人前去打扰,便是送饭,也只是轻轻搁在大帅脚边,但大帅一直也没有吃。
大帅多年征战,看似潇洒悠游,其实讲究苦修,时时锤炼筋骨,作战训练几日不食也是有的,而他练兵严格,一旦下了命令,无人敢于触犯。
一日过去了。
西番军没有前进一步。
两日过去了。
西番军中似乎发生了争执。依旧没有前进一步。
第二日的下午,林擎的亲兵终究有些不安,端了食物,又拿了大氅要给林擎披上。
他走到大帅身边时,看大帅一动不动,心中刚刚一跳,却见大帅微微转头,对他道:“你看。这江山多美。”
亲兵转头看夕阳之下山河壮丽,赞同地点点头。
又听大帅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还站在这里吗?在皇家那样对我之后。”
这也是亲兵心中一直的疑惑,他随即答道:“是因为忠义,是因为您是东堂的保护神。”
林擎轻轻笑起来。
他眼眸微微弯起的时候,起几丝浅浅的皱纹,却并不让人觉得老态,只觉得那般风华魅力,成熟至令人心跳。
“不,并不仅仅是这样……一切的礼教都是枷锁,一切的头衔和责任,都抵不过我这近三十年的苦与恨。我,其实并不是个迂腐的君子啊。”
亲兵疑惑地看着他。看见大帅鬓角碎雪不化。
“大司空曾经问姚太尉,忠义是什么?文臻曾在救我出天牢的时候,让我看见无数为我阻拦大军,为我搬走路障,为我高呼不平的百姓。大司空说,他永远忠于朝廷,忠于百姓,忠于这东堂江山,忠于自幼浸淫忠孝节义的内心;文臻说,她不仅要救我的命,还要救我的心,要我看见那繁华美丽的东堂,千千万万的百姓,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到老去的最后一声叹息,都沐浴在我长枪红缨的照拂之下,因我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亲兵发出一声感叹,由衷地道:“感谢文大人。”
林擎眼神温软,遥望着山海之外。
他说:
“所以现在,轮到我为他们,最后阻拦这一次了。”
他声音很低,亲兵没听清,刚想询问,就见大帅抬了抬手,道:“去吧。”
“不要再扰我。”
亲兵领命离开,转身那刹,似乎听见大帅说了句。
“以后,多听听宜王殿下的话。”
……
入夜的时候,越发风紧,碎雪纷纷扬扬自天幕抛洒。
苦候近三日,始终等不到林擎倒下的西番军中,再次爆发了一场争执。
主张夜袭的女王,遭到了早已成惊弓之鸟的将领们的集体反对,气得砸坏了皇帐里的所有器物。
城头渐渐一片银白。林擎铁甲覆雪,依旧站得笔直。
他一直抱着那盒子,双手平放在城墙上,盒子紧紧贴在心口。
城头上大旗呼啦啦地响,雪花在鼻尖停留,周身的疼痛渐渐淡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也在慢慢模糊,苍黑的天幕被碎雪染得斑驳,前方却忽然亮起微光。
微光里,有女子衣衫如雪,自天幕深处走来,一笑唇边酒窝潋滟,而眼眸里盛着二十七载虚度的华年。
她缓缓向他伸出手,指尖上一枚黄铜指环,那是当年他离开她前去边关时,给她套在手上的礼物。
那时候他只是个战俘,很穷,买不起金饰,后来他成了大帅,成了神将,每年她寿辰,他送过无数奇珍异宝。
然而她最终留下的,只是这一颗。
女子闪耀微光的指尖,轻轻搁在他的掌心,一挽。
他笑,解脱而又期待地,道:
“侧侧。”
……
一夜大雪。
天快亮的时候,西番军绝望地发现,林擎依旧标枪一般站在城头。
而让他们更绝望的是,雪白的地平线尽头,忽然出现了硕大的旗帜飘展,随即枪尖、矛尖、刀尖挑破那一片白,光辉刺眼,然后便是银甲闪烁的骑兵、黑压压的步兵……
有人在大喊,有人慌忙收束军队。
“燕军来援了!”
雪地上,一骑如泼风,踏碎积冰碎雪,在皑皑雪原上留下一行鲜明的印迹。
马上骑士抬头看着城门上的人,微微舒一口气。
城门开启,燕绥快步上城,看见那衣甲覆雪犹自挺立的背影,放慢了脚步,笑道:“听说你站了三天你累不累……”
他忽然停住语声,抢上一步。
林擎脊背笔直,侧脸平静,唇角甚至微带笑意,然而他脸色如霜,睫毛上冻雪不落。
燕绥紧紧盯着他,像是忽然不再识得他,又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语言的能力。
良久之后,他目光慢慢下移,看见林擎背后已经冻裂的,隐隐露出乌黑箭头的伤口,看见他手中紧紧抱着的骨灰盒。
又是良久之后,他低头看向林擎面前的城墙,那上面有几行字。
“便宜儿子,把我和你娘和飞白,就合葬在这里吧。”
就在这里,我和飞白,留在永远守护的山河之上,我心爱的女人,也从此永远远离那污浊的都城。
“对不住,这次还是没带着你。”
不过没关系,你已经得到救赎和祝福,会活出几倍的幸福。
“来生再会。”
燕绥缓缓地转头。
这是又一个晴天,大雪落了一夜却在这一刻停歇,日光越过城头,骨灰盒上鸭屎绿的永春花被映成了一片灿烂的金色。
林擎的花则别在了披风领口,交相辉映,他的手指,温柔地扶着那朵在寒风中瑟瑟的花。
燕绥一低头,抱住了他冰冷的肩,肩甲和他的肌肤一般彻骨的寒,刀一样劈入血肉。
天地在沉默中微颤,连日光都不敢灼热。
当他再次松开林擎时,双手血肉和铁甲黏在一起再撕开,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有殷红的血滴下。
他没有表情。脱下大氅,将林擎放倒。
他半跪着,垂头轻轻抱了一会骨灰盒,然后将骨灰盒放在林擎怀中。
小心地不去碰坏那花。
累了就歇歇吧。
来生……再见。
无数的士兵涌上前来,骇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片刻后,悲声大作。
铁甲如黑色的波浪一层层伏下,从城头到城内,呜咽之声似最悲凉的羌笛,吹破山关。
燕绥起身,拿起林擎插在城头的红缨长枪,缓缓指向城下正在仓皇后撤的西番军。
他道:
“杀。”
……
是年二月二十二,神将林擎在西番境内火云藩遭己方背后暗算,中箭后不倒,率军驱驰回国,并在西番追随而来之后,立雪城头三日夜,使西番全军梭巡不敢进一步,错失良机。也终保得青州和边军无恙。
消息传来,举国同悲。
虽然林擎苦心想要封锁消息,但纸包不住火,徽州统领邱同随即自尽。
老战友终究相随于地下。
摄政王燕绥千里来援,终究晚了一步,摄政王当日于城头收殓神将,枪指西番,合军五十万齐声同誓,不灭西番誓不还!
西番于青州城下大败,西方女王仓皇逃回国内,燕绥直接追了过去,终于三足藩斩杀女王,是年七月,西番灭国。
也是在这一年的二月,即将被收回王爵的安王拼死一搏,偷袭南齐静海海域外诸岛,想要学易铭,为自己博一块海外称王地,却被南齐女帅太史阑抬手就揍了回去,当年六月,安王不得不再次灰溜溜回到东堂。
等燕绥班师回朝,已是初秋,小皇帝已经登基,年号承恩。
燕绥回京时,带回了林帅的甲胄和长枪。当载着林帅遗物的马车缓缓驶过长街时,全天京百姓都着素衣,斟素酒,等候在长街两侧。马车经过一地,便有百姓缓缓将酒酹于大地。
是日,天京酒香满城,全民缟素,山河同悲。
摄政王为林擎请封,帝赐以王爵,谥号“忠武”。
原大司空单一令归葬于乡,谥号“文正”。
皆为文臣武将最高美谥。
然于民间,都觉得便赐千百字美谥,也不能及那两人功德于万一。
在此之前,文臻挺着大肚子亲赴湖州,将君莫晓迁葬于天京。并没有入皇家陵园,也没有入皇族玉牒。只在京郊选一处风景秀丽的高地,圈出小小的园林,让喜欢畅朗风物的莫晓可以睡得更舒服些。
中文在那山下买了一处别业,经常上山,拔拔草,坐在坟前和莫晓说说话。
半个月之后,文臻再生一子。
燕绥大失所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他倒是准备履行诺言亲自给王妃伺候月子来着,毕竟当初答应的怀孕一定要守在她身边又没有做到。
然而安王和季家总归都是毒瘤,不趁着他此次大败出手,日后难免还得麻烦,其时朝中诸将青黄不接,燕绥只得再次出征。
安王裹挟了季怀远,合兵四十万,号称拥兵百万,和燕绥对阵。
承恩二年五月,燕绥于留山大败安王,季怀远战死,季家满门男丁被流放,安王被革除王爵永禁于中州,苍南滇州终回东堂版图。
这几年间,随便儿一直表示男儿重诺,说要做皇帝就必须要做。燕绥被他缠得无法,道你也看见东堂皇室是怎样乱的,皇帝又是怎样一个可怕的活计,你要做可以,我却不想你和那几位走马灯皇帝一样,分分钟就落马丢我脸。我给你的功课什么时候能完成,锻炼得刀枪不入,你什么时候考虑这事。
承恩三年,时年满六岁的随便儿,在提前三年完成燕绥布置的功课之后,跑去重建的仁泰殿去找燕泓,开门见山:“咱们东堂有皇帝轮流做的传统,今年我掐指一算,也该轮到我了。”
又道:“你放心,我绝不兔死狗烹。天知道我最讨厌这几个字。”
燕泓也非常光棍:“成!”
天知道他一点都不想当这个皇帝。摄政王太可怕了!随便儿也可怕,他说声不肯,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还是小命比较重要。
几年相处,他也算了解随便儿的性子,他主动禅位,随便儿一定不会亏待他,他要是不识好歹,随便儿能叫他后悔一辈子。
承恩三年,东堂又换了皇帝,随便儿轻松登基,他是皇朝嫡系,是燕绥嫡长子,皇位本该就是他的,他继位,群臣毫无异议,乐见其成。
关于为新帝举办登基大典的节略奏章呈上摄政王案头,摄政王看了半晌,最终取出一个小小的印章,盖上了。
这是他摄政之后专用的唯一的章。
田黄石,镂刻篆字:“长宁”。
随即,随便儿定年号:勤德。
这年号有点奇怪,但是随便儿向来是个不好惹的,群臣抗议无效,也就只好认了。
小皇帝登基上任,连做了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惊悚。
第一件是在宫门广场前,造林擎、德妃、林飞白雕像。林擎双手拄枪,双目前望,德妃懒洋洋靠在他身旁嗑瓜子,林飞白坐在一边,一膝支起,一手搭在膝上,神情却不似他生前冷峻,唇角一抹微笑。
很少有人知道,林氏父子的姿态,便是他们留给这世间最后的剪影。
群臣对于林氏父子塑像并无异议,但对于德妃和林擎如此姿态相伴很有异议。德妃无论如何都是永裕帝的妃子,是皇帝的祖母,这般伴于外姓男身边供世人永久膜拜,皇家脸面何在?
但这声抗议还没来得及出口,随便儿就给他们投下了第二颗炸弹。
他宣布改姓林,自此皇族一脉,都姓林,林为皇姓,给林擎上皇帝尊号,建造皇陵,并封林飞白遗腹子为端王,封地湖州。
这炸弹一投,前一个炸弹立即不算事儿了,群臣哭泣哀嚎,磕头跪谏,皇帝不为所动,群臣又四处寻找陪妻带娃的摄政王——殿下,您儿子帮您改姓了您也不管?
殿下不管。
殿下道:“这个姓我瞧着也不大顺眼,只是懒得去改。如今他要改了,也挺好。”
群臣再次哭嚎翻滚,求摄政王一定劝陛下收回成命。
燕绥道:“好啊,小混账委实倒行逆施,正好我也不想他做这个皇帝,要么干脆我们父子一起辞职算了,你们看谁合适就谁上吧。”
群臣:“……”
哭嚎顿收,翻滚的自己爬起来告辞。
还能怎样。
东堂现在已经没有能继位的人了。
和一家一姓比起来,当然是天下更重要。
而这天下能安然至今,说到底也和林氏父子拼死守土有关。父子皆战死,若非周家的小姐给承续了一丝血脉,林家便断香火了。
燕家仅剩的几个人自己都不待见这个姓氏,不想传姓氏万年,别人还能说啥。
随便儿第三个炸弹,是封妃。
对,六岁的皇帝,封妃了。
就封了一个,是贵妃,并没有经过采选,也没有别的女人,只有这位李贵妃,是随便儿成年之前,宫中唯一一位有名号却从无人见过的贵妃。
这位贵妃,因此成为东堂历史上的一个无解的谜。
有人说她是个小姑娘,是皇帝的幼年初恋,后来早夭。
有人说她是皇帝幼年时见过的美人,念念不忘,却无从寻找,因此以贵妃之封相赠,以作纪念。
还有人说,她是皇帝幼时的保姆……
这些衣紫腰金的重臣们,向来目下无尘,自然不会知道。
昔年德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菊牙,娘家姓李。
他们也不会明白,年幼的皇帝,只是用这样的方式,纪念并诉说。
便如林擎,便如林飞白,便如德妃菊牙,便如那些在岁月洪流中萧然远去的人们。
你虽默默死去。
而我永远记得。
……
随便儿登基了,朝政稳定了。性子磨人的次子又渐渐长大后,忙碌了近十年的文臻终于觉得,有些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燕绥燕绥,我们去南齐大荒尧国转一圈,看看我的好基友们去好不好?”
“……蛋糕儿,我觉得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努力生出一个女儿来。”
“努力啥?啊?这几年我除了干活就是怀孕,生产,养儿子,好容易抽出空,随心儿这个磨人的家伙刚刚能睡整觉,你、就、要、我、再、生?我是你燕绥的生育机器吗!”
“……不是,夫人,王妃,皇帝他娘,我是觉得,此事大可不必着急……”
“哦……你也许嫌路远?那没关系啊,我叫她们来便好啦,大家现在都挺有空的,叫她们带老公孩子来,正好聚两桌打麻将。孩子们叫随便儿带着玩儿童乐园。”
“……那我帮你去信可好?”
“既然你如此殷勤,我也不能拂了你美意不是?其实啊,我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去信南齐大荒尧国了,算算也该都到了……”
“啊夫人我发现我还有许多公务未曾处理另外你既然有远客要来这府中也该早日准备迎接了我且帮你去安排一下……”
“哎哎你别走这么快啊……站住!”
门帘忽然一掀。
有人堵在了门口。
一个既冷又清的女子嗓音,平平静静地道:“不必费心。无需客气。有笔旧账,咱们先算。”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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