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府位于东方,坐北朝南,雅致精巧。即使在外貌上是京城再常见不过的三进院子,进了里面,却还是能瞧见亭台水榭一廊一回里透着江南水乡的味道。
花侍郎道:“原来月姑娘与我七弟也认识。”

天心月想到她和西门吹雪在百花楼里给花满楼添的麻烦,微微叹了口气:“确实相识,不过与我相识,倒是为花公子平添了不少麻烦。”

花侍郎听到这里不由笑了笑,他对天心月道:“我的七弟是天下少见的好脾气,与他相处过的人,少有不愿意再见他的。姑娘这点麻烦,对他而言怕还不能称作麻烦。”

说着他引着两人进了花家。花侍郎刚刚回来,就遇上管家匆匆携着消息来报,他听见了耳语,忍不住微微蹙起眉。而后对冷血道:“家里有位访客,我得先去处理一二,冷血,你领着月姑娘去后院坐坐吧,我去去就来。”

冷血闻言眉端蹙起,他与花大相识于五年前,那是一场大案,细查之下竟牵连数位京官,甚至于惊动了圣驾。冷血那时还是个只懂得横冲直撞的少年,差点儿就因被人构陷,死在朝廷的勾心斗角里。那时候救了他的,甚至刻意将消息传至了神侯府的,就是这位在朝堂上的“老好人”花家大郎。

正是因此,冷血对于花大的尊敬一方面来自于他为人正直,另一方面便是这份“救命之恩”。

眼见花大似乎遇上了麻烦,冷血直道:“我陪大哥去吧。”

花大闻言笑了:“你陪着我去了,月姑娘怎么办?”

天心月柔柔一笑:“我没什么大紧。”

花大看了看冷血又看了看天心月,忽尔一笑:“不如你们都去吧。”

他看了眼冷血:“神侯府最近在查什么我也知道一点。”他意有所指,“这个人或许你们日后还要专门去见。”

花大的客人是连家堡的少主连城璧。

世间多是沽名钓誉之徒,唯有连城璧,是真真人如其名。

他风度翩翩,面冠如玉。无论面对何人,无论身处何地,都永远是如此安详斯文。若不是他带着一柄长剑,任谁都会将他当做一位饱读圣贤书的贵公子,而非一位江湖侠客。

连城璧也确实是武林中有名的贵公子。在大明湖畔沈家庄的小姐嫁去白云城前,武林中人几乎都已默认有资格迎娶“武林第一美人”的只有连家堡的少主连城璧。

现在想来,沈璧君的拒绝大概是连城璧此生遇到的最大、也是唯一的失败。沈璧君的拒绝定然给了他刺激,否则他不会远离连家堡,放弃自己“浊世佳公子”的人生,偏偏要搅进这京城的浑水里来。

天心月随着冷血进了大堂,连城璧已经等了一杯茶。他的对面就坐着花满楼,花满楼唇角携着笑,面上倒是淡淡的。他的淡然与连城璧强自镇定的淡然又有着些许不同。

至少连城璧的心里可做不到真正的淡然。

这江湖太大了,大到你睁眼看去,一个连家堡根本算不上什么。大到你步入这海里,会发现敌人是那么多,朋友却是那么少。

连城璧见到了花大,自然也见到了花大身后的冷血和天心月。

花满楼听见了脚步声,有些惊讶,他出声询问:“凤姑娘?”

天心月向花满楼福了一礼,温声道:“好久不见,花公子。”

顿了顿,天心月满怀歉意:“扬州一别……实在多有抱歉。”

花满楼自然明白天心月是指她和西门吹雪在花满楼闹的那一场事,他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只是问:“凤姑娘的身体可还好?”

天心月露出了笑:“尚好。”

花满楼便点了点头。

连城璧也注意到了天心月。

连城璧有些疑惑,他看向了花大,淡笑道:“花大人,看来您也有别的客人,我来得真是不巧。”

他看向两人,露出困惑的神情:“这两位是……?”

花大介绍道:“这位是神侯府的冷血,这一位是冷捕头的朋友。”说着他又看向了天心月,这一路走来,他也只是知道天心月是移花宫的琴师,被冷血称作月姑娘罢了。但先前花满楼又唤她凤姑娘,冷血也不反驳,花大是真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来介绍天心月。

天心月自然也知道花大的踌躇,她向连城璧颔首致意,含着笑意道:“连公子或许听过我的名字。”

连城璧淡淡道:“哦?”

天心月笑意盈盈:“我名天心月。”

此话一出,连城璧也未能控制好自己一刹那间流出的惊诧!

花满楼像是早已知道,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天心月。

连花大听见了这个名字都不免面露讶色,片刻后他又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将原本近乎停滞的气氛又缓和了下去。

花大向天心月拱了一手,半开玩笑道:“原来是月姑娘,花某失敬了。”

这句话花大倒是说得真心实意,天心月的“恶名”,即使身在朝堂如他也曾听闻。他的同僚们提起这位催人命的“女阎王”皆不是讳莫如深的同时又心向往之。

花大如今见了天心月,知晓她确实有这个能耐。更重要的是,他对神侯府捣毁群芳谷一事多少也知道些内幕。能在这般地狱窟中活下,即使是靠着成为一把刀才活下,她最后的决断,最后的选择也值得一声“失敬”。

天心月眼眸明亮,她隔着纱幔瞧着花大,嘴角上的弧度忍不住一点点的加深。

她向花大又福了一礼,温声道:“大人过誉。”

她的名字就像是一块投进了池塘里的石子,除了一池涟漪,连叶片都未曾惊动。

天心月看向连城璧弯着唇问:“连公子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困惑。”

连城璧收回了纷乱的思绪,他瞧着天心月,面上仍是平宁淡然。他对天心月淡淡笑道:“不知天心月姑娘前来京城所谓何事?这时候的京城可不是观景的好时节。”

天心月温柔道:“心中有景,都是好时节。”

连城璧笑了笑,方对花大告罪:“我今日确实来的不巧,既然花大人有佳客来访,连某便先告辞。改日再登门拜访。”

花大与连城璧客套了两句,便遣人将连城璧送了出去。

连城璧刚一离开,他就对花满楼道:“辛苦七童了,连家堡的少主不好对付吧。”

花满楼摇了摇头,片刻后方问:“连家堡与花家惯无来玩,他怎么会来拜访兄长?”

花大的笑容淡了淡,他看向了冷血:“因为金风细雨楼吧。”

连户部也卷了进来。天心月在这一刻算是明白冷血所言的京城局势复杂,到底有多复杂了。雷损的死亡和苏梦枕的失踪使得京城的势力彻底被打散混乱,怕是不少官员都想着借此从江湖插上一手,好得到一把好用的刀。雷纯与连城璧怕就是借了这样的想法,才与朝廷纠葛地越来越深。

花大看似只是个侍郎,可他是户部侍郎。加上他与朝中大多官员都交好,甚至连蔡相都对他颇有好感——他虽只是侍郎,但在雷纯的眼里,户部尚书都没有他的价值大。

但是花大已经娶妻,并且夫妻恩爱。若是以美色插手,不仅落了下层,一个不好或许还会结仇。毕竟雷纯只是要拉拢对方,而不是要杀了他。

两下相商,自然是连城璧以入京城结交各方豪杰为由,先去探一探花大的底。

天心月慢慢道:“不过他大约不会再来了。”

花大生了兴趣:“月姑娘为何这么说?”

天心月笑道:“因为我来了。”

雷纯心思缜密,也是个多疑的人。天心月来了,并且在所有人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展示了自己的身份,这至少意味着花大已经接受了天心月背后的势力。而天心月背后的势力是什么呢?

是神侯府?是金风细雨楼?还是更隐秘的、她尚不知道的势力?

光这一点,便能让雷纯犹豫很久,甚至投鼠忌器。

天心月道:“这五日里,冷四爷多注意京中动静吧。”

冷血:“?”

她解释道:“我来了,又是与冷四爷一起来见的花大人,这只会让雷纯想得更多。她一定能猜到我来京城是为了苏梦枕,也能猜到我已经知道苏梦枕在她的手里。”

“以雷纯谨慎的性格,她大概会更隐秘的藏起苏梦枕。这件事不会是狄飞惊去做,怕是连城璧去做。”

“但雷纯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连城璧,所以连城璧只会自己是在帮她做别的事。”

“这些日子里,神侯府多盯着些连城璧,或许会有收获。”

花大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天心月说完了,方才开口问:“雷纯猜不到这一点吗?或许她连连城璧都不会用,反其道用狄飞惊。”

天心月闻言笑了,她点了点头,而后说:“所以这是一场博弈。博弈里总是需要点运气的。”

她的眉眼含笑:“而我的赌运,一贯都很不错。”

饭后,冷血便要回神侯府复命了。他还要去盯着连城璧。

花侍郎将要说的都说了,如今剩下点私事,见冷血要走,也只能揉着鼻子问出来。

他低声问:“冷血,你这次外出查案,有打听到我想要的消息吗?”

冷血闻言面上有些自责,他向花侍郎请罪:“我去四川问遍了道上的兄弟,他们说都没有听说过……而且时隔十三年,就算真的有,怕是也找不到相关的线索了。”

花大的面上有些失落。他想着,又将视线投向了天心月。

花大踌躇道:“月姑娘,我知道你身在群芳谷,又与移花宫的宫主是朋友,见多识广。所以我能不能请你一件事?”

天心月洗耳恭听。

花大方道:“是这样,我家有个小妹妹,只是在七岁的年纪走丢了。她走丢的时候是十三年前的灯节,那天她穿着一身红衣裳,胸前带着块刻着‘岁岁平安’的金锁,手里还捏着七童给她做的娃娃,一个穿着红衣裳的福娃娃。我希望你能帮我在江湖上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到她的消息。”

天心月闻言,呼吸几不可见的顿了一瞬。

片刻后,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叹道:“十三年前?花大人这可是为难我了。若是以花家的能耐,十三年都寻不到线索,怕是我也无能为力。”

花大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花满楼,颇为无奈的苦笑道:“我哪里不知道。十三年了,每次有同僚外派,我都会前去请他们帮我找一找。但是十三年过去了,无论江湖还是地方,都毫无音讯。”

“我在朝堂越久,看到的事情越多,有时也忍不住想,小八是不是已经没了。”

“没了也好。”

不知是否是夕阳染红的错觉,花大的眼眶有些发红,他喃喃道:“这江湖上满是刀山炼狱,小八要是流落去了那些地方倒不如死在那年的冬天。早点儿离开,她也能少受一点儿苦。”

天心月没有说话。

她轻声问:“百花楼里的那些灯……是花公子为她妹妹留的吗?”

花大默认了。

他苦笑道:“小八的走丢几乎成了我母亲和七童的心魔。但当年的事情不能怪七童……所以月姑娘,我希望你能帮我找一找。都说移花宫内女眷甚多,或许、或许——”他低声道,“哪怕是不好的消息,也好过没有消息。”

天心月微微笑了。

她略仰起了头,撩开了面上的帷幔,对花大轻声许诺:“好,我替你找。”

她说的轻极了,似是害怕暴露出自己的不稳的声音。冷血有所察觉,他看向了天心月。天心月已经向花大请辞。

天心月同花满楼告了别,随着冷血一并离开后,冷血忍不住问她:“月姑娘,你还好吗?”

天心月有些莫名,她温声问:“冷四爷怎么会问这个?”

冷血顿了一瞬,方才低声道:“我见你好像不太高兴。”

此时的天边已经隐隐露出的夜色,街上不少走街贩巷的人都归家了。街上一下变得有点冷冷清清。

可天心月丝毫不这么觉得。

她甚至觉得热闹极了。

她对冷血道:“不,我很高兴。”

天心月笑着:“我高兴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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