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光明媚动人, 在日头下坐一会儿, 便觉周身暖洋洋的, 有种近乎慵懒的舒适感。
湖水清澈,波光粼粼,凝神去看,甚至于能瞧见底下摇晃着的水草, 与偶然间略过的游鱼。

妙妙坐在船头,裤脚卷起, 一双玉足浸在水里,正翻看手中那封厚厚的信,眉宇含笑,闲适极了。

“看什么呢,”方兰蕊端着一碟子茶点过去,笑意恬静:“你们家陛下又给你写信了?”

“什么我们家陛下, 阿蕊姐姐不要乱讲,”妙妙脸一热,将信纸合上, 出言辩解,许是因那日光衬照,她唇色隐约带了一层柔润嫣红:“什么都还没定呢。”

“这还叫没定呢,”方兰蕊笑盈盈的看着她:“你离京的时候,陛下的信可从来没断过, 每一次都厚的能垫桌脚, 这还叫没定?”

她家里也时常来信, 但有些事情,却不好贸然同小表妹讲。

听阿爹说,宫里面已经在修葺宫室,准备帝后大婚的诸多事宜了。

妙妙瞥她一眼,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低着头去踩水:“才没有呢。”

她们一道离京,跟随董太傅游历四方多年,见得东西多了,视野开阔,心思也同儿时不一样了。

魏国公府与方家皆非眼皮子浅的,知道女儿家多经点儿事的好处,左右安全有保障,又是董太傅亲自教养,便放心的叫女儿跟着,逢年过节再往金陵去相聚。

时移世易,万事纷杂,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宫里面源源不断送过来的信与妙妙时不时送过去的各地特产。

皇帝惦记小媳妇,妙妙也想着小哥哥,加之时不时的也能回金陵相见,多年下来,联系一直没断,反倒添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旖旎。

“外祖父说了,再过几日便回京去,”方兰蕊同样脱了绣鞋,同妙妙一样光着脚踩水,笑意柔和:“他要著书立说,也叫我们回家去陪伴爹娘。”

“当然,”她别有深意的笑:“也叫妙妙会一会情郎。”

多年游历下来,她原本温柔恬静的性情并没有变,但却添了几分活泼爽朗。

因着皇帝这一桩异数,命运的轨迹随之改变,许多人的运道也有了影响,妙妙如是,方兰蕊也如是。

视野开拓,见识增多,曾经叫她心折的那些,再回头去看,其实也不过如此,少了一桩孽缘,倒是好事。

妙妙今年十四岁,离及笄也没多久了,金陵贵女在这个年纪,想必已经定了婚事,只是有皇帝搁在那里,魏国公府自然不好帮女儿相看。

即便是相看,有等小媳妇多年几乎变成望妻石的皇帝在,为了避讳,只怕也没有人家敢娶。

少女情怀总是诗,妙妙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若说是对皇帝毫无心思,自然不能,但若说是非君不嫁,却也不至于。

她与阿蕊姐姐是嫡亲表姐妹,从小便在一起玩儿,感情深厚,无话不谈,加之方兰蕊并非好言谈之人,每每有了心事,也都不会讳言。

靠在小姐姐肩头,妙妙将心中那些繁琐情思说了,末了,又有点不好意思的问她如何做想。

“我又没怎么见过你家陛下,也没正经说过几句话,只看书信,哪里能做得准?”方兰蕊谨慎思虑片刻,道:“倒不如先回金陵,亲自见了,再说其他。”

她说的有理,妙妙也轻轻点头:“也是。”

“不过陛下也挺好的,”方兰蕊抿着唇笑:“我听说,这么多年下来,他身边也没人,可见是一门心思等着妙妙呢。”

妙妙脸一热,低低的应了一声。

姐妹二人凑在一起说话嬉闹,又捏了船上鱼竿垂钓,许是运道不好,半日过去,也没有一尾鱼上钩,却听湖岸处有人呼唤,探头去瞧,见是自己侍女,这才一道穿了绣鞋,摇桨往湖边去。

“太傅与明均公子回来了,”妙妙身边的侍女玉竹含笑道:“正在前边等着呢。”

“来的倒早,”这二人三日前往乡间采风去了,说是五日后方才回来,哪知竟来的这样早,方兰蕊道:“走,咱们去瞧瞧,他们都做了什么。”

董太傅是当代大儒,诗词书画无一不精,周氏一族也是诗书传家,底蕴非凡,若说妙妙和方兰蕊跟着外祖父多年,颇见水准,那周明均便是得了真传,远胜二女。

五月的苏州景致正好,微风徐徐,百花含芳,董太傅与周明均正在凉亭中对弈,却见两个聘婷女郎分花拂柳往这边来,身姿婀娜,衣带轻飘,远远望去,竟有飞仙之意。

周明均年及弱冠,颇见风流,五官明俊,潇洒不俗,更有芝兰玉树之感,抬眼一笑,竟似秦淮河水的潋滟横波。

“老师家的两位千金皆非凡俗之辈,不知道的见了,兴许会以为得窥天女。”苏州刺史席飞元是董太傅的学生,极为亲近,在侧见了,不觉出声赞誉。

“她们呀,”董太傅半分谦虚的意思都没有:“确实很出色。”

妙妙与方兰蕊是见过席飞元的,往年他回京述职,也会到两家去走走,齐齐向他施礼:“希先生也在。”

天下官吏大概是最能知事的人,席飞元也不例外,皇帝后宫空虚,未有宫嫔,倘若此前大家都对道清大师的批命心存疑惑,这会儿却全是信服。

皇帝显而易见的信了,别人自然也要信。

早先还有人怀疑道清大师那事儿只是皇帝设的骗局,然而见皇帝老老实实的守了这么多年,只等着娶魏国公府的小娘子,所有人都将这疑惑打消了。

得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叫皇帝为此守了这些年,膝下空虚,竟无一儿半女?

没有人想得出来,自然也就是虚幻了。

实际上,只消有人去问一问皇帝,大概便能得出答案。

——什么样的利益呢?

当然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媳妇了。

董太傅一行人皆非凡俗,席飞元少不得谨慎接待,得知里头还有魏国公府的小娘子,便更加仔细三分。

凤凰命格,将生天子,这样的尊荣,谁敢不仔细着?

董太傅与周明均棋力相当,除非纠缠上几个时辰,否则难分胜负。

一局棋最终还是没能下完,一行人便往前厅去用饭了,饭后没多久,方兰蕊便问了董太傅,拉着妙妙一道往书房去,细看他们这几日的成果。

苏州景致如画,这二人却不曾入城,只在乡间采风,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妙妙将画卷展开,便见画纸上的有一老翁正撒网,脚下鱼罐鱼饵,面前波光粼粼,飞鸟略过一二,日光温煦,正是晴好闲适。

“是明均哥哥画的,”她不觉一笑:“笔法潇洒灵动,寥寥几笔,便见妙趣,是他的心性。”

方兰蕊手里拿的则是董太傅之作,却没点评,只瞥见房门紧闭,方才低声道:“明均哥哥心悦你,知道你喜欢这些,所以画的都是这些,你可别说自己不知道。”

妙妙听得眼睫低垂,将画卷合上,却没说话。

方兰蕊同妙妙亲近,也拿周明均当兄长看,提一句还成,说多了却不好,捏捏她手指,继续翻看起来。

……

回京的日子,被定在了三日后,一行人先经水路,再转陆路,返回京师。

妙妙许久未曾回家,自然归心似箭,好在有阿蕊姐姐相陪,一路上倒不觉得孤单心焦,只是越接近金陵,越觉得忐忑,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皇帝知道小媳妇即将回来的消息,赶忙吩咐人将内殿收拾出来,添置好些摆设,又吩咐厨房做她喜欢吃的点心,仔细极了。

陈庆一头黑线的准备着,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劝他:“小娘子虽然回家,但到底会不会进宫,会不会留宿,以及留宿多久,都是未知,早早准备下,只怕……”

会做无用功,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皇帝听出他话中未尽之意,却也满不在乎,信誓旦旦的道:“朕这么想念妙妙,妙妙肯定也会想念朕,怎么会不想在宫里陪朕住几天呢。”

末了,他又忽然有些忧愁:“过去这么久,也不知道她还喜不喜欢吃那些点心,是胖了还是瘦了呢,晚上睡觉还会不会踢被子,有没有人像朕这样,给她重新盖上。”

陈庆知道皇帝有多在意他的小媳妇,听他这样说,深觉情真意切,真挚的道:“陛下一片真心,金石为开,小娘子也一定会感念的。”

“这是自然,”皇帝毫不心虚的应了一句,又皱眉道:“朕看起来是不是很老?”

“没有没有,”陈庆知道皇帝忌讳什么,赶忙劝道:“陛下年富力强,正是最好的时候,哪里老了?”

皇帝没有喝下这口鸡汤,而是在里头挑了根鸡骨头:“为什么是年富力强,而不是年少力强?”

陈庆:“……”

陛下你已经是而立之年,到底算不算年少力强,心里没点儿……13数吗?

然而陈庆毕竟是内侍总管,吃着皇粮的公务员,到了这时候,也只能劝慰:“小娘子活泼可爱,肯定想找一个成熟稳重,能照顾她的人。”

皇帝深以为然:“确实如此。”

陈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受了一点内伤,要去喝一碗鸡汤才行。

……

一行人进入金陵,是在午后时分,太阳正和煦。

“终于回来了,”方兰蕊同妙妙道:“月是故乡明,不管见了多少风景,总觉得金陵是最好的。”

妙妙也这样想,开心道:“再过一会儿,咱们到了外祖父家,就能见到阿爹阿娘啦。”

马车不急不慢的前行,微风正好,两个姑娘正在里面说话,就听外面一阵异声响起,似乎是有人来了。

方兰蕊经事颇多,心性旷达,也不甚在意那些拘束,伸手将车帘掀开,瞧了一眼之后,忽然笑了。

“妙妙,”她笑意盈盈:“你看,是谁来了?”

妙妙心中一动,说不出是忐忑,还是期待,略经踌躇,终于将车帘掀开,望了出去。

……是他来了。

十四岁的小姑娘遍身朝气,似是海棠花苞一般清新姣美,杏眼灵动,桃腮粉润,倾城风姿隐约展露,几乎叫人无法移开眼去。

皇帝也是年过而立,少年时候的青涩褪去,成年男子的风采斐然,更觉渊渟岳峙,气度雍容。

妙妙许久未曾见他,杏眼盯着看了一看,居然呆住了。

皇帝却端坐马上,狭长双目也看着她,笑微微的唤了一声:“妙妙。”

有些莫名的,妙妙脸红了。

皇帝笑意更深,也愈发柔和:“朕同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

妙妙有点不好意思了,眼睫低垂,低声叫他:“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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