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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颔首, 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阁见客。

见姐妹两个进门,廖芝兰连忙起身, 盈盈上前见礼,“碧君姐姐、怡君妹妹,登门叨扰,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比怡君大一岁, 生的不高不矮, 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 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 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闲话片刻, 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 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 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 正常情形, 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 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 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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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想见怡君,还要时不时相见。

要防范城北廖家,但要不着痕迹,少不得虚与委蛇。

这是当下他想要、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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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您做过的孽,”程询凝视着父亲的眼眸,“我知道了。”

程清远面色变幻不定,愈发地底气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全然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程询不得而知,只看到了结果:爱子生死不明,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当即告了一年的假,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

寻找无果,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余生的光景,都要用来寻找孩子。那样的心绪,凭谁都不难想见,先帝当即应允,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

几年过去,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正值盛年,却已形容枯槁,须发皆白。

不知情的时候,程询每每听人说起,便是满心不忍。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满心的耻辱、愤怒。

父亲在孩子心中,山一般伟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

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过了些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他手中的权势、人脉、隐患,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这件事,我一清二楚,细枝末节都在心里。”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写的,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

程清远走到他面前,接过口供,重新落座,敛目思忖。面前的少年,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像是个与他分量、地位相等的人。短时间内,他难以适应,有些无措。

程询话锋一转:“眼下,您对我或是我对您,两条路:其一,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将我逐出家门。”

前世今生相加,他惯于开出条件,让人做出选择。只除了怡君。

程清远浓眉一扬,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问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贵人。”程询说。

这种事倒是好说。以程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程清远又问:“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又从何说起?”

“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留着也行。”

程清远冷笑一声,“死无对证的事,他们拿什么要挟?”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这倒是。若已死无对证,何来要挟一说。”

程清远眉心一跳,面色越来越难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询。

怡君语声和缓:“谁都看得出,你正在气头上。便是抛开家父的吩咐,我也没闲情应承脸色这般难看的你。”

“好,好。”廖芝兰频频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收起善心。日后,你好自为之!”

怡君垂了垂眼睑,再望向廖芝兰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廖芝兰气冲冲转身出门。

怡君继续挑选画纸。

程询看了看神色还有些别扭的程福,笑了。被廖芝兰当场识破是迟早的事。如果柳元逸还没到京城,他出门是该注意一些,现在,没必要。

程福见他如此,放下那份不自在,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程询很自然地走到怡君近前,帮她选出两种自己用着上佳的画纸,“存放时没特别的讲究,各种尺寸的不妨多备一些。”

怡君笑着说好,又指一指手边的几样颜料,“也不知选的妥不妥当,要调制天青、湖色和青草黄。”

色彩各异的颜料,由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盛着。程询逐一查看,选色没差错,只是有一种研磨得不够精细,当下帮她更换,末了对掌柜的道:“廖二小姐再过来,先把我常用的拿给她看。”

“好,好。”掌柜的眉开眼笑的,“大公子放心,我记下了。”

程询看到一个青花山水纹颜料盒,指一指。

掌柜的会意,妥当地包起来。

程禄走进门来,道:“大少爷,舒大人去府中了,在光霁堂等您回去。”

程询嗯了一声,问怡君:“还要挑选别的么?”

廖芝兰过来闹这么一出,怡君猜想他稍后定有不少事要忙,因而一丝迟疑也无,“没有了。”原本还需要两把裁纸刀、一些习字的宣纸,但不能照实说。

程询牵了牵唇,“那行。早点儿回家。”又转头对掌柜的道,“我给您开个单子,您准备好,让伙计送过去。”

“成。”掌柜的唤伙计准备笔墨纸,自己则忙着给怡君取画纸、包颜料。

程询迅速列出一张单子,放下笔,知会一声,踱步出门。

程禄走到程询身侧,低声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舒大人是来讨画送人情,要您三日内务必作成。说这回要是能让他如愿,给您磕几个都成。”说完,撑不住笑出来。

程询也笑了,“这是又跳脚了。哪次都是临时抱佛脚。”

主仆两个谈起的是舒明达,眼下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在这几年,有几个交情至深的人,但父亲一个都看不上。前世他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美其名曰要他避嫌,明里暗里给几个好友没脸。好友都能体谅他,他却看不得他们受气,索性明面上都断了来往。

程禄说起眼前事,“小的刚听说北廖家小姐的事,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她言行无状,就该让盯梢的人当下把她拎回城北去。”

“不用。躲着她做什么?”说不定会有人以为他心虚,更麻烦。

“那小的就放心了。”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停在程询面前。

上车前,程询点手唤一名护卫:“去北廖家传话,告诉廖文咏,我明晚得空,他想见我,去府中。”

里面的怡君等掌柜的收拾齐备,取出荷包。

掌柜的笑眯眯的摆一摆手,“程大公子临走时一并付了账,说这些都是您要在程家学堂用的,本就该由程家付账。”

“……哦。”怡君受人恩惠时,第一反应总是不安、别扭,要过一会儿,喜悦才袭上心头。

离开墨香斋,坐到马车上,前行一段,程福追上来,奉上一个颜料盒,“廖二小姐,您刚刚忘了带上。”

夏荷接过,交给怡君。

怡君目光微闪,“是我选的?”

“错不了。”程福点头,比说实话的神色还诚挚,随后行礼,匆匆走远。

怡君放下车帘之前,望向不远处的茶楼。

程询,你可千万别让廖芝兰算计了去。

而她与姐姐,也该多加防范,有所准备。

回到家中,怡君换了身衣服,从吴妈妈手里接过热茶,笑问:“我记得,您有个在戏园子做事的近邻?”

“是啊。”吴妈妈笑道,“动辄就跟我说,又见到了哪些达官显宦,哪些名门子弟、千金小姐。”

怡君莞尔而笑,这就好办了。思索片刻,她唤吴妈妈到里间说话,“有些事要请您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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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传话的护卫说明原委之后,廖文咏静默须臾,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护卫脸上,语气恶劣:“谁让你护送她出去胡闹的!?”

护卫一时间晕头转向,口鼻淌血,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解元呢?”廖文咏问。

“小的回来传话的路上,看到程解元已离开那间铺子。”

“去把大小姐给我叉回来!”廖文咏气急败坏的,“她胆敢拖延一刻,就另寻去处,廖家没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

护卫颤声称是,连滚带爬地出门。

廖文咏扬声吩咐小厮:“家里就要出人命了,去请老爷尽快回府!”语毕走到桌案前,提笔给程询写拜帖,刚写了两句,程家传话的护卫到来。

还肯见他,便是没把芝兰的胡闹放在心上吧?廖文咏稍稍宽心,但很快又暴躁起来:廖芝兰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将随行的护卫都遣回来,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别处。

他气得眼冒金星,要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扔进家庙,而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

廖彦瑞大步流星走进长子的书房,“何事?”

廖文咏的火气瞬时化为理亏心虚,嗫嚅片刻,缓缓跪倒在地:“爹,我对不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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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和廖怡君先后离开墨香斋,廖芝兰在茶楼雅间内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哥哥的回话,她反倒冷静下来,遣了随从,唤丫鬟巧春雇了一辆马车,去了就近的别院。坐在厅堂中,她梳理着近日与程询、廖怡君相关的大事小情。

“先是姜先生、叶先生的事,让廖碧君姐妹堂而皇之地进到程府,随后……”

随后,便是小姐被戏弄。当日的事,巧春随行,看了全程,此刻自是不敢接话。

“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厌烦我。”廖芝兰盯着巧春,“那么,是谁做的手脚?是不是她们做的好事?”

巧春不得不说话了,“也有可能吧。”

“而到今日,两个人来到墨香斋,是巧合,还是相约?”廖芝兰冷冷一笑,“怎么就她廖怡君那么好福气,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巧合?又或者,她是来帮程询和廖碧君传话的?”

巧春给她续了一杯热茶。

“闹不好,就是哪一个生性狐媚,早已暗中勾引程询,甚至于,掐住了程询的软肋。到这上下,是变着法子要程询帮着南边给我们添堵。”

巧春细品了一番,更不敢接话了——小姐话里话外的,把罪过都归咎于南廖家姐妹,贬低程询的话,可是一句没有。

难不成……

想到程询那般少见的俊朗、风采,巧春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们都已牵扯其中,廖怡君方才更是乐得看我笑话的可恨模样。”廖芝兰的手死死地握成拳,“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对她们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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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清远下衙之后,管家把廖彦瑞的拜帖送到他手中,继而低声禀明所知的程询近日动向。

看起来,长子动作不少,只是,听来听去,怎么都没一件与北廖家搭边儿呢?程清远皱了皱眉,“他人呢?”

管家道:“下午舒大人来访,大少爷跟他叙谈一阵子,一起出门了,还没回来。”

程清远再次皱眉,“舒明达又过来做什么?搜刮他的字画么?”语声一顿,想到北廖家的事兴许用得着舒明达,便摆一摆手,“罢了。我去光霁堂等他。”

戌时初刻,程询踏着清寒月光回到光霁堂。

程清远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书,看到长子,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怎么才回来?”

“有点儿事情,耽搁了。”程询行礼请安之后,连玄色斗篷都没解下,静立在原地。

程清远弹了弹手边的拜帖,“廖彦瑞急着见我。”

程询道:“让他明晚过来,我会应付。”

“都料理停当了?”程清远凝视着他。

程询颔首。

程清远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多问,“你既然大包大揽,我放全然放手,相信你明白,此事关乎整个家族,一丝纰漏都不能出。”

“明白。”程询看住父亲,想在他眼中找到愧疚。但是,没有。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岔开话题:“你说起的那位廖二小姐的事,我斟酌过了。等我得了闲,见见她的父亲,也让你娘相看一番。若那边门风不正,或是你们八字不合,你娘绝不会同意的——那就算了吧。你总不能为这种事让她伤心,埋下后宅不宁的隐患,对不对?”

这是试探,亦是警告。不管怎样,长辈终究是长辈,能左右儿女的大事小情——次辅想要阻断家中子嗣的一桩姻缘,法子太多。

程清远希望长子把握在手里的底牌全交给他,要长子在此事之后,做回那个孝顺他的好孩子。

可惜,不能够了。

程询摆手遣了下人,开口时答非所问:“我出去,是去看望柳元逸,送他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程清远敛目看着茶汤,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一下。

“如果没有这番劫难,他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程询语声徐徐,“可如今,他神志不清,心神呆滞,不知有无痊愈之日。”

程清远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程询缓步向前,“我不能偿还柳家这些年承受的痛楚煎熬,我只能还给柳家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不遗余力,让柳元逸复原。”

程清远低喝:“你疯了不成!”

程询走到他面前,俯身逼视着他,目光和语气都是冷森森的:“柳家的事,我的婚事,您不得染指。我疯的时候还没到,您别逼我。不然,您膝下会出一个叛离宗族去柳家赎罪的儿子。”

程清远的怒气瞬时冲到头顶,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有些发抖的手抬起来,想狠狠掌掴这个不孝子,可是……

这一刻的程询,气势全然凌驾于他之上,周身焕发出的怒意寒意丝丝缕缕地将他萦绕,再死死缠住。

他居然心生恐惧。

多荒谬,他怕自己的儿子。

一早,寒风凛冽,夹着冰刀雪刺一般,吹得脸颊生疼。程询策马出行,先去了城南廖家胡同,随后去了城北廖家所在的柳荫胡同。

想见怡君,还要时不时相见。

要防范城北廖家,但要不着痕迹,少不得虚与委蛇。

这是当下他想要、需要做到的事。若办不到,重获的生涯便是可有可无。

已经有所安排,这上下需得等待后效。容不得心急。

程询扬鞭疾行回府,跳下马,去到光霁堂的书房,摆下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午后,程夫人与林姨娘来到光霁堂。

小厮程安进去通禀后,转回到两女子面前,老老实实地道:“大少爷正忙着,无暇见夫人、姨娘,晚间自会前去内宅请安。”

程夫人无奈地抿一抿唇,“这会儿他在忙什么?”

程安道:“在看书。”

“好吧。我带来的羹汤,记得让他喝下。”程夫人说完,转身回返内宅,林姨娘亦步亦趋。

回到正房,在厅堂落座后,林姨娘笑道:“大少爷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古怪呢,闭门谢客也罢了,跟您竟也生疏起来,除去昏定晨省,在内宅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程夫人不知她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只是回以微微一笑。这女子生了程家第三个儿子,又是程清远甚为宠爱的妾室,明里暗里的,她都尽量给足对方颜面。

林姨娘身形前倾,压低声音:“有一事,还请夫人恕我多嘴之过。眼下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您真该给他物色个体贴敦厚的通房了。别家的少年郎,可都是十三四就有通房了……”

程夫人笑意微凉,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林姨娘,“程家有不成文的规定:而立之前,不考取功名便不近女色。你是妾室,不晓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难免思及老三,他不似阿询,不需以功名举业,是时候添个善解人意的通房了。”

“……”林姨娘嘴角翕翕,站起身来,想要婉言谢绝,程夫人已继续道:

“你我之间,千万不要多礼,那岂不就生分了?”她笑容温婉,摆一摆手,“老三的通房,我心里有几个相宜的人选,定会慎重挑选,你不要担心。下去吧。”

林姨娘心里百千个不情愿,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眉开眼笑地道谢,行礼告退。

程夫人唤来管事妈妈,就方才谈及的事吩咐一番,随后,没有快意,反倒喟然叹息。

有几日了,程询明显与她疏远起来,不论神色、言谈,都不难察觉。是做不得假的疏离漠然。

亲生儿子如此,委实叫她伤心。

毋庸置疑,程询是沿袭程家荣华富贵的希望,今年秋闱,高中解元,料定他明年夺得会元的人比比皆是。

那样优秀的她的亲生骨肉,已经夺得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功名的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与父母无言地较起劲来?

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程清远下衙后,程夫人把满腹疑虑忧心和盘托出。

程清远听完,敛目思忖多时,起身道:“让他去外书房见我。”

程夫人行礼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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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走进外书房。

犹记得,前世身死之前,唐修衡问他:“除了已安排好的身后事,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颔首,“当然有。我想让家父重活一回,让他真正懂得是非功过。”说着自己就笑了,问修衡,“我这心愿,你能圆么?”

修衡也笑了,透着苦涩,说我不能,那是关乎心性的事儿。

的确是,任谁都无能为力。他的父亲就算重活一回,也不大可能洗心革面。连带的,他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做夫唱妇随的所谓贤良贵妇。

他的悲哀,就在这儿。

外书房中,父子相对。

良久的静默之后,程清远出声问道:“近来,你对我和你娘甚为疏离。你告诉我,我们是该怪你不孝,还是该检点自身?”

“都不用。”程询笑微微接道,“照我的意思行事即可。”

程清远拧眉。

程询权当没看到父亲不悦的神色,“今年秋闱之前,我梦到自己高中解元。我中了,您看到了。

“近来,我梦到明年高中会元,试题、答卷历历在目。

“您想让我沿袭程家的荣华,或是让程家更上一个台阶,可以,但是,我对您也有所求。”

程清远的心绪,从最初的匪夷所思跳跃至荒谬与好奇,“说来听听。”

程询徐徐道:“我要娶廖家二小姐。我要您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

程清远愕然相望,眼神复杂至极。

程询悠然笑道:“您放心,我没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您该抓紧做的。”

“胡说八道!”程清远怒目而视。

程询笑意更浓,目光却冷如霜雪,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半晌,程清远怯怯地讷讷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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