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文氏和廖芝兰说过程家什么, 在这时候, 廖大太太都晓得要以礼相待。
廖大老爷和廖文哲都不在家, 前者去顺天府, 后者在五城兵马司当差, 出面待客的便只有廖大太太。
惊讶之后, 她连忙出门,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迎到垂花门外。
管家亲自为程询带路。
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男子渐行渐近, 廖大太太凝眸相望, 心里想着,原来真有人担得起玉树临风、丰神俊朗、清贵无瑕这样的话, 比起相看过的那些男子, 全然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只是,这位解元眉宇清冷,自有一股子肃冷慑人的气势, 传闻中亦不是好相与的脾性——她暗暗提醒自己,可得好生应承。
程询走到廖大太太近前,拱手行礼, 温然道:“晚辈程询。来的冒昧, 望您海涵。”
廖大太太连忙敛衽还礼。
程询态度和缓地道明来意:“叶先生给府上两位千金布置了一些功课, 小厮听不分明。晚辈出行回府之后,要来城南处理些庶务, 叶先生听说了, 便唤我顺道走这一趟。”
叶先生“唤”他走这一趟——是她一直低估了叶先生在外的名望, 还是他的自谦之辞?廖大太太这样想着,笑道:“叶先生一番苦心,但愿小女不会辜负。派人来传话,让她们过去也是一样的。劳烦解元亲自前来,真是不敢当。”
“您客气了。”
廖大太太笑道:“如此,快请到暖阁喝杯茶,妾身这就差人去知会她们。”
怡君闻讯后,心绪立时明朗起来,和姐姐相形来到暖阁,上前行礼。
廖大太太生平只念过几年书,仅能应付日常看账册、帖子之类的事,每逢这种场合,心里总有些不自在——在外人面前,自己一句话都搭不上,搭话就会露怯,而两个女儿读书,又一直是她不赞同的。
得了程询示意,程福将手里两册书分别送到姐妹两个身侧的丫鬟手里:“先生给二位小姐布置的功课就在书中。”
姐妹两个接过书,翻了翻,果然看到书中夹着笺纸。
叶先生要廖碧君画一个水墨扇面,程询容她斟酌了一会儿,问起她打算如何布局、选用哪种寓意等等。
这不是能对答如流的问题,好在程询神色温和,又很耐心,适当地给出建议,便让廖碧君心里踏实不少,没像以前对着叶先生似的急得手心出汗。
这期间,怡君已经看完笺纸,放回书中,看似神色沉静柔和,一颗心却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听。
笺纸上不是什么布置的功课,而是他以左手写给她的几句话——或者也可以说是一道题:在下有要事与君相商,午后若得空,请离府相见。
接下来,便是提供的选择:若做一幅春景图,她想画哪种景致。
答画春柳,相见之处便是程府马场;答画桃花,相见之处便是墨香斋;答画杏花,便是她另有安排,待得出门之后,他会安排人询问。
他给的最后一种选择,是没想好,意味的就是她没空,改日再说。
考虑得很周到。
——这样的场合之下,他假公济私,邀她出门相见。
紧张过后,怡君真服气了。
要见么?当然。
在何处?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随风可爱的模样。
是以,程询不动声色地询问她的时候,她亦不动声色地回答要画春柳。随后,程询又借此问了她几个问题,例如是湖边柳还是道旁柳,用色的深浅、笔触的技巧是否明晰。
末了,程询牵出满意的笑容,起身向廖大太太道:“耽搁您这么久,都是程府安排不周全之故,改日晚辈再来给您赔不是。”因着心绪愉悦,语气又柔和三分。
饶是廖大太太再先入为主,此刻对他也生出了切实的好感,忙忙道:“看解元说的哪里话,妾身这两个女儿每日登门叨扰,少不得给贵府添麻烦,我正想着过几日登门致谢呢。”
“这倒是巧了。”程询笑道,“家母昨日才提过,等忙过这几日,便下帖子给您,等您得空了,登门叙叙家常。”
“不敢当,不敢当。”廖大太太看着他的笑脸,委实有如沐春风之感,不自觉地笑起来,“理应是我登门拜望。”
又寒暄几句,程询道辞离去。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罗妈妈啧啧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真是样样齐全,要什么有什么。”
“是啊。”廖大太太道,“不知怎样有福气的人家,能得到这种乘龙快婿。”停一停,叹了口气,“我们这种门第,是如何都盼不来的。”
罗妈妈忙宽慰她:“高门大户里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廖大太太却喃喃道:“别的不提,程夫人敦厚宽和的名声在外,不然怎么会有这样谦和的儿子?要说程家,唯一的不好,怕就是那个当家做主的人。”
罗妈妈不便接话,劝着她回了正房。
没过多久,两个穷书生求娶廖芝兰的事情传到南廖。
廖大太太愕然之后,不免幸灾乐祸,“该!文氏这些年,一见到我就没好话,日后看她还怎么出门见人。”
罗妈妈却是目光微闪,期期艾艾地道:“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母女两个跟您说过的关乎程家的那些话,可信么?”
“……”廖大太太沉吟多时,面上现出怒意,“你说,她们是不是嫉妒碧君、怡君能够出入次辅家中,才来我跟前挑唆的?”
罗妈妈立刻附和:“奴婢觉着您说的有道理。”
“没心肝的!文氏也罢了,芝兰那个丫头片子最不是东西!”廖大太太气道,“我以前待她总归不错,她居然因着妒忌就做出这种事!”
罗妈妈频频点头。
廖大太太冷笑一声,“没事。她出了那种丑事,是如何也别想嫁得好了。如此,我更要快些给碧君、怡君定两门好亲事,到时候她们就算嫉妒得发疯,也是无计可施。”
“……”罗妈妈暗暗叫苦,心说您怎么万变不离其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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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夫人端坐在厅堂,望着跪在厅堂中央的北廖母女两个。
她们来了一阵子了,声泪俱下地哀求,她由着她们,一言不发。
许多年来,她经营出了敦厚宽和的名声,而私底下,自己都承认,有心肠冷硬的一面。触犯到她夫家、娘家利益的人和事,没可能心慈手软。
再明白不过,有些人从你这里得到的,便是你日后要失去的。
已经从轻发落北廖,这母女两个还想让程府再松一松手,怎么可能?
北廖要是舒坦了,长子次子的日子就没法子安稳了。
文氏与廖芝兰终于沉默下去,不是哭不动了,不是词穷,是对方始终的沉默让她们知道:就算哭死也没用。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程夫人温声道,“自起初我就说,管不了这档子事。瞧着你们这样,我也跟着伤心,可又能怎样?我嫁入程府这些年,过的一向是夫为妻纲的日子,你们可想而知,我不论知情与否,都不敢在家中提及此事的。”
文氏与人来往多年,自然看出对方是外柔内刚的人,态度没有转圜的余地。说什么都没用了,那就认命吧。该尽力的,她尽力了,别的,只能看造化。
廖芝兰站起来,略一思忖,上前一步,哑着声音道:“夫人容禀,今日一早,家父命下人清点家当,说不出几日就要沦为平头百姓。做百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北廖这些年过的虽不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衣食无忧总不在话下。处境的天差地别,更让人承受不住。夫人难道就没想过,北廖哪个人受不住贫苦,歇斯底里之下,把那件事宣扬出去么?”
文氏仍然跪在原地,廖芝兰说什么,都听到了,也不阻拦。女儿要是能把一家害死,更好。都解脱了。
程夫人悠然一笑,“我这半生,看过的凄惨景象不知有多少,看过的歇斯底里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们想怎样就怎样,程府不惹事,但绝不怕事。昨夜之后,再不会受你北廖要挟。自然,你这一番话,我会告知家中理事的人。”
“其实,程府完全可以杀人灭口,但你们没有,为何?”廖芝兰抬眼直视着程夫人,“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你们最终决定留着我们。既然如此,怎么就不能让我们过得再稍稍舒坦一些?”
这女孩子也算聪明、敏锐了,但是,程夫人却意识到了一件事,不解的道:“瞧着你,我忍不住奇怪,你既然已经知晓那件事,知晓你父亲、兄长究竟做过什么,就真不引以为耻么?我只要想起提及那件事,就脸上发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你呢?到了这地步,居然仍是一门心思要把那件事作为换取好光景的把柄。良心、廉耻心,是一个人活着的脊梁,你可知道?”
“有什么法子?”廖芝兰仍是毫不退让,“谁叫当初有人起了祸心,不然家父也不会成为刽子手。我想着,不是如此,家父做梦都想不到那种事。”
“哦,就因此,你就该引以为豪么?”程夫人非但不恼,反而微扬了圆润的下巴,笑起来,“昨日,你父兄真该带着你一起来,如此,我便能早一些确定,宁可哪个儿子遁入空门,也决不能娶你这等不知廉耻的货色进门。”
廖芝兰腾一下红了脸。
程夫人目光转冷,“我程家能生祸端,就能善后。日后如何,随你。”语毕扬声唤下人进门,“送客!”
回家的路上,文氏坐在马车里,看着一旁的女儿,无声地叹息:“上蹿下跳这么久,后悔么?”
“后悔?”廖芝兰呆呆地看着车窗外,“为什么要后悔?”
“……”
廖芝兰语声徐徐:“有的机会,人这一生,只有一次。我看到了,自当全力争取。成了,便是大好前景,败了,便愿赌服输。”
文氏笑了,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还笑得出。她问:“输了的是北廖,谁把你当过对手?是程夫人还是程询?”
终于,轮到廖芝兰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阵子,文氏轻声道:“就算你能如愿,也过不上如意的日子。的确是,富贵险中求,却没听说过富贵要从罪孽中谋取,那样得来的益处,是空中危楼,哪日坍塌,你会摔得很惨。或许,都不需要坍塌,你就生不如死。”
廖芝兰只是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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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怡君带着夏荷、阿初等四名随从走侧门离开家中,来到程府马场。
程福迎上来,行礼后道:“大少爷说有要紧事跟您商量,请随小的来。”
怡君颔首一笑,带上夏荷,随他去往倒座房的正厅。
程安引着阿初等三人去用茶点。
怡君走进厅堂,便觉暖意融融,书香、墨香扑面而来。无意间一抬眼,看到墙壁居中的位置悬挂着偌大一幅《骏马图》。
夏荷原本是要循例跟在怡君身侧,却被程福拦下。他悄声道:“我的好姐姐,方才不都说了嘛,大少爷和你家二小姐有要事相商,那是我们该听的?”不等夏荷应声便继续道,“我们留在门口就成,又瞧得见,又听不清说什么。”
夏荷展目望去,见程询坐在东面偌大的画案后面。厅堂甚为宽广,门又开在西侧,由此,若留在门口,真如程福所说。
想一想,她笑着点头。
程询起身走到怡君近前,“怎样?”
生龙活虎、惟妙惟肖的八匹骏马,驰骋在绿茵茵的旷野之中,其中就有随风的母亲。
“好,特别好。”怡君颔首,随即就转头看着他,有些沮丧,蹙眉道,“这样一来,让我觉得,日后再不用画骏马图了。”
程询逸出清朗的笑声,“没想到,你也会妄自菲薄。”
“真的这么想。”怡君唇畔现出柔美的笑容,“一看便知,是你所作。这般的珠玉在前,更叫我望而却步。”
“你有你的出彩之处,是我所不能有的优势。”程询认真地道,“别灰心。早知你这样想,就该把这幅画摘下。”
怡君大大的眼睛里绽出喜悦的光芒,继而笑道:“那可不成,宝物蒙尘最让人痛心。若是你不看重,摘下来也行,赏了我,我再送给叶先生,看能不能让她割爱,把那幅真正的《枫林图》还给我。”家中那一幅,在她心里,是他自产自销的赝品。
程询莞尔,“不行。那幅《枫林图》不宜多看,不为此,送你又何妨。”
“……可我特别喜欢。”怡君说,“从没这样喜欢过一幅画。”
程询心海泛起酸楚的涟漪。他很快把这情绪压下,轻而柔地道:“你这样说,岂不是断定我不会再有更好的画作?”
“没有,没有。”怡君连连摆手,“真不是那个意思。”
“会有你更喜欢的画出现。”程询专注而诚挚地凝视着她,“等着我画出,送给你。”
“……”怡君唇角上扬之前,喜悦已到了明眸之中,“好,我等。”
好,我等。这一句话,她前世也说过,在诀别之时。程询敛目、侧转身,指一指画案,做个请的姿势,“到那边坐下说话。”
“好。”怡君举步时,发现夏荷不在自己身侧,回眸看到夏荷与程福一左一右站在门边,笑了笑。
画案北侧临窗的位置,设有圆几、座椅。
落座后,怡君又看到东面墙上悬挂着他一幅行草字画,看看日期,是三年前所作。之于他这种人,只要算得擅长的才艺,都要超出同辈中人太多,但若自己与自己比较,也有天赋异禀与勤学苦练的差别——在她看来,他的字就属于他的天赋异禀——或许十二三岁,或许更早,便已炉火纯青。定型了,一生就是如此。
她不由得问道:“下场考试的时候,你用哪种字答题?行楷还是什么?”真的很好奇。
“馆阁体。”程询拎起炭盆上冒着腾腾水汽的小水壶,回身在案头翻找片刻,取出一本摘记递给她,“是这样的。”
怡君动作谨慎又轻柔地翻开一页,仔细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你要是不想考取状元郎,凭这一手的好书法,再加上那一手好画技,也能过得特别好。”
程询失笑,一面把开水浇过紫砂壶,一面闲闲地问:“你希望我那样么?”
“不希望。”怡君脱口答完才觉出不妥,“是我唐突了。只是,怎么会这样问我?”
程询取过一方软帕,覆在紫砂壶盖上,提起壶盖,把开水倒进壶中,“想知道。于我,很重要。”
“……”怡君专注地凝视着他,轻声问,“为何?”看似平静,其实紧张忐忑得不行。
程询沏好一壶清香四溢的茶,在她对面落座,笑微微地说:“你对我余生的期许,特别重要。就为这个。”
怡君的心狂跳,面上却要竭力维持着平静,“那……这又是怎么说?”
程询的目光更为专注、诚恳,心里分外忐忑:“你若觉得我有些可取之处,便给我一个展望余生陪伴、照顾的可能,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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