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光影如绸展开,在路面铺上一层淡金色。清风吹过枫叶林,片片红叶辗转凋零,宛若艳逸的蝶。
这里是落叶山庄,背山临江。
昔年连中三元的才子、算无遗策的首辅,盛极时潇然隐退的程询,便是此间主人。
此刻,程询坐在廊间的藤椅上,望着如画美景。漂泊几年之后,他留在了这里。
这一年,他预感到大限将至。那预感是一种无形无声的召唤,只自己可察觉。
浮生将尽,回首前尘,如观镜中水,所经的得失、浮沉汹涌流逝,最终归于静寂。
抱负已经实现,缺憾已成定局。
云游期间,他看到天下迎来盛世,天子权臣秉承的治国之道,正是他退离前拟定的章程。
人们没有忘记他,时不时谈论他生平诸事。说他得到的功名富贵权势,能有人比肩,但无人能超越。又说他为人子嗣夫君父亲,缺憾与不足太多,有些行径,甚至是冷血残酷的。
局外人这样的看法,是情理之中。
犹记得他辞官致仕当日,父亲寻到他面前,歇斯底里起来,“为了个女人而已,你竟疯魔至此!”全忘了早就说过,再不想见到他。
母亲老泪纵横,“你跟我们置气这些年,竟还嫌不够。程家没落,于你有什么好处?”
父亲痛斥他不仁、不孝、不义。
他大笑,拂袖而去。
鲜少有人知道,他无法弥补的缺憾,正是家族促成。
有些人幸运,儿女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有些人不幸,被家族左右情缘。
他情牵一生的女子,是廖怡君。嫁给他近二十年终被休弃的女子,是廖芝兰。
两女子同宗,祖辈分家,城南城北各过各的。到了她们年少时,情分淡薄如偶有来往的远亲。
与怡君初见时,他正春风得意,她是城南廖家次女,一刻的凝眸相望、半日的学识较量,倾心、相悦。
他及时告知双亲,非怡君不娶。当时风气开化,双亲也开明,允诺怡君长姐的亲事落定之后,便为他上门提亲。
可在后来,事态逆转,两家俱是态度强硬地否决这门亲事,程家勒令他娶廖芝兰,城南廖家则逼迫怡君代替长姐嫁入荣国公周府。
对峙、抗争、哀求,都不奏效。
到底是各自嫁娶。
再往后,知道了自己和怡君被生生拆散的原由:在他年少时,父亲便因野心祸及朝臣子嗣,找的刽子手正是廖芝兰的父兄。
城南廖家一度瞻前顾后,担心程家在朝堂争斗中落败,认为世袭的公侯之家处境更平顺。城北廖家则看准程家世代荣华,更清楚,不结两姓之好,迟早会被灭口。他们并不只是对怡君横刀夺爱,还赌上了前程和性命。婚事不成,两家便是玉石俱焚。
怡君是在知晓这些之后,低头认命。
“退一万步讲,你们就算抛下一切私奔,程家也会命各地官府悬赏缉拿。”一次,廖芝兰与他起了争执,恶毒地说,“我注定要嫁给当世奇才,受尽冷落我也欢喜。廖怡君注定要嫁给品行不端的货色,还要老老实实为婆家开枝散叶。谁叫她牵绊多,合该如此。”
人可以无情,但不能下作,可以残酷,但不能龌龊。
耻辱、憎恨、疼痛沁入骨髓,倒让他清醒过来,不再做行尸走肉,发誓要惩戒那些利用算计他和怡君的人。
光阴长,总觉煎熬。光阴短,总不能尽快如愿。
十几年过去,怡君经历了长姐红颜早逝的殇痛,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再有交集,是她嫁的那男子和儿女先后行差踏错。她聪慧,有城府,定能让那男子自食恶果,带儿女走出困局。但他出手的话,她便不会太辛苦,因此邀她相见。
他能够无视繁文缛节,跨越岁月长河,将彼此身边的人逐走、除掉,仍是不能换得团圆。
怡君曾怅然道:“孩子可以受伤,有形的如被人整治得灰头土脸,无形的如陷入流言蜚语。但是伤到孩子的人,不该是母亲。曾经犯过错的孩子,母亲可以一直是最亲最近的人,也可以是轻易被迁怒怪罪的人。
“我一度长年累月浑浑噩噩,不曾尽心教导孩子。晓得有亏欠,便要尽心弥补。
“父母对儿女的影响,你了解。”
若没有不影响不伤害儿女的把握,她便不会尝试改变。前半生为情所困,后半生要为儿女殚精竭虑。
偶然相见,喝一杯茶,对弈一局,叙谈片刻,彼此都要拼尽全力克制心绪。回首已是百年身,都不能道尽焚心的痛苦。
她一生的苦,因遇见他而起。已不能给她欢欣,便让她少一些磨折。
所以他离开,退到远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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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庵位于燕京城外二十里,附近临江的渡口,是程询离开时登船之地。
自他走后,每月下旬,廖怡君都会来落霞庵上香,小住三两日。
这日刚住下,丫鬟呈上四幅画,“是黎郡主的心腹送来的。”
待到晚间,灯光下,廖怡君将画轴逐一展开来看:婉约的江南杏花烟雨,苍凉的塞北落日黄沙,寂寞的西岭千秋冰雪,磅礴的东岸苍山云海。
新旧不一的画上,不落一字。但她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笔。
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他画给她看。
整夜未眠。清晨,她行至渡口。
江上弥漫着薄雾,飒飒秋风袭来,如轻纱微动。
与他相关的旧事浮上心头。
年轻时的他,至情至性和敏锐缜密奇异地融于一身,不论出现在何处,俊朗的面容似在发光,不容人不瞩目。
对家族绝望的时候,他决意带她走,说我会对你好,你相信我,离了家族,我也能谋到出路,给你安稳。听着便已心碎,只能狠心拒绝。
各自的儿女谈婚论嫁时,她得知他娶妻育有两女的真相:一直与廖芝兰有名无实,长女是廖芝兰从娘家抱回,次女是他早逝的故人之后。
如刀的岁月,把他的率性飞扬、傲气霸道变成深沉内敛与冷漠。
他的孤独,难以想象。
诀别的时候,他说此生是我亏欠你。
她摇头。不是,真不是。
他说我会记得你,若转世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她说我等,等相逢。
每隔一个月,来看看他离开的路;每隔三两年,可收到他的画作。余生便是如此了,人前强作欢颜,人后相思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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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将尽,落叶山庄有客至。
来人是唐修衡,当今第一权臣,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他的发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当初,唐修衡送他离开京城。这一次,陪他走最后一程。
忘年知己揽下身后事,是幸事。
程询着意留下的,不过一箱书稿,一箱画作。书稿于修衡、薇珑有用处。画作需得薇珑保管,每隔两年,按他排出的次序,送到怡君面前。
人在,哪怕相隔再远,也是无言的相伴;人走,哪怕无挂无碍,也会勾起无尽心酸。是以,他不久之后的死亡,不能让怡君获悉。
这些对修衡来说,倒非难事。
当晚,二人离开山庄,登船远行。就此,程询完全离开世人视线。
在尘世的最后一夜,程询的梦中,重现着他们的过去。
那一日,她不肯跟他走,末了说:“来日,惩戒那些左右你命途的人。”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的。
她凝视着他,眼中有泪,目光黯漠,“比起跟你受苦受难,我情愿寻短见。想想就疲惫。就这样吧。”
是唯一的一次,她对他说谎。不要他在短时间内连遭重创。
就这样,他们有了漫长的离散。同在一座城池,有他在的场合,她从不出现。
他道别时,她无声的哭了。
明明是通透坚韧的女子,沾上他的边儿,就躲不开泪或累。
他满心怅然地醒来,看到她笑盈盈站在门边,凝眸再看,不见踪影。
这几日常常见到她。知道是幻象,只愿多一些。
程询缓缓坐起来,推开舷窗。
江水悠悠,皓月当空。
他与她,恰如这江与月。
江水映月,月照江心。人不得团圆,心不会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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