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琉璃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温家阿纯。
琉璃对于范垣的家族并不陌生,甚至比范垣自己还要清楚三分。
毕竟先帝在的时候,逢年过节, 琉璃都会召见范府的大夫人等女眷入宫, 冯夫人在南边的这一处亲戚,她知道, 甚至连冯夫人跟温姨妈姊妹两七年不见都一清二楚, 毕竟这是冯夫人亲口回禀她的。
那会儿因为器重跟信赖范垣,所以也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好跟范府的关系。
琉璃隐约听底下多嘴的太监说起, 说是温家的那个小女孩子, 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公子倒是很聪明干练。
琉璃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 醒来后无法出声,一度连双眼也睁不开, 却能听见人的说话。
她是温家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呆子阿纯,曾经有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说能治好她却几乎害了她的命, 温姨妈担心的日日流泪, 温养谦在床边说的话……
她身不由己地全都明白了。
琉璃本想努力地活下去, 好好地守着儆儿,就算辛苦些,受些委屈……只要母子在一起,什么都使得。
谁知在她终于肯豁出去的时候,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成为温家阿纯的琉璃,最牵挂的自然是远在京师的儆儿。
但是从种种传说看来,儆儿很好,毕竟在内廷中他身边有许多乳母嬷嬷,在外朝,也有范垣。
起初琉璃担心范垣既然能对自己下手,怕不会放过朱儆,但小皇帝仍旧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朝野之中一片和谐。
琉璃暂且心安,可是这一世,要再跟儿子相见,只怕是不能够了。
正日思夜想之中,温养谦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终于要动身去京师了。
先前本是要启程的,只因为那道士做法,让行程耽搁了几日,如今局势也终于稳了,倒也可以开始上京。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京师,自然离朱儆近了些,或许可以再找机会跟儿子相见,实在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却又跟范垣近了……这又有点可怕。
可一切也由不得琉璃做主,毕竟她只是个小呆子,且还不能说话。
***
除了最初的张皇无措,琉璃却很快适应了温纯的身份。
也察觉到做一个小呆子的便宜之处。
另外让她宽慰的是,温姨妈慈祥和蔼,极为疼顾儿女,温养谦也是个宽仁体贴的兄长,对母亲极有小心,对温纯这个妹妹,更是极尽耐心爱护。
这让族人凋零,父亲也早离她而去的琉璃心中倍觉温暖,只是一想到真正的温纯已经不在,又忍不住有种对不起温家母子之感。
琉璃正在怔怔地想事情,门口人影一晃,是温养谦回来了。
见她又在发呆,温养谦一笑:“妹妹在想什么?”走到身旁,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掌心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温温热热,虽然温养谦时常这样做,琉璃还是有些不适应,几乎本能地后倾躲开。
琉璃没有回答,温养谦却也并不是真的在等她回答,只又点头笑道:“还有一些热,倒要多养两天才好。我先前请他们帮我熬药去了,待会儿喝了再睡,不可嫌苦,知道吗?”
琉璃眨了眨眼。
养谦笑道:“纯儿真乖。”他将凳子挪过来,靠着琉璃坐了,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范府的两位小姐,她们来看过纯儿了?”
琉璃尽量让自己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温养谦望着她,在她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这种京师内的高门大族里的事,又比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更加复杂水深了。我现在也有些吃不准,带妹妹跟母亲过来到底是好是歹……”
少年喃喃自语,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悒郁。
琉璃被他这种沉郁的语气所动,不禁偷瞟了他一眼。
温养谦却又重重出了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将琉璃的手握紧了些,道:“纯儿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有哥哥在。”
琉璃无法面对他这般真挚的神色,便低下头,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养谦突然问道:“我的话……纯儿是不是能听懂?”
琉璃吓得几乎一颤,幸而这段日子来习惯了“呆”,所以仍是懵懂的不言不动。
温养谦细看她片刻,又微笑道:“好啦。纯儿大概是嫌烦,那哥哥不说了,哥哥扶你回榻上再睡会儿好么?”
琉璃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假如说温养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疼爱妹妹了。
温养谦十六岁,只比温纯大两岁,可照顾温纯,却像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般,处处无微不至,除了有些太贴身私密的事情叫丫头代劳,其他的事必躬亲。
琉璃一面儿为温纯觉着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一面又为自己哀叹,她自打嫁给了端王后,就再也没跟第二个男人如此亲近,就算是范垣,平日里也不过是“君君臣臣”而已。
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丫头来到,问:“夫人让我来看看姑娘精神好些没有,若好些,就过去相见。”
温养谦正要替她回绝,琉璃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温养谦一怔:“纯儿要过去么?”
琉璃不回答。温养谦端详着她:“那好吧,哥哥送你过去。”
兄妹两人被丫头带着,往前而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崇喜堂内,进了里间,温姨妈早起身把琉璃握着手拉了过去,叫她给冯夫人行礼,琉璃屈了屈膝,虽不曾开口,冯夫人已经大喜:“快,过来我身边坐。”
温姨妈领着她过去坐了,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没顾上细看,纯儿真是出落的……真真是个美人儿,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谁家姑娘是纯儿这般好样貌的。”
琉璃低着头,不声不响。
冯府的女眷里头,她最熟的就是这位冯氏夫人了。毕竟每一年的召见,除了冯府太夫人,跟她交际最多的就是这位范垣名义上的“母亲”了。
以前看惯了冯夫人恭谨小心的神情……而且在跟琉璃相见的时候,多半是低着头不敢仰视的样子,突然见冯夫人正脸儿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十分开怀的模样,让琉璃更有种错愕之感。
从进范府后,所见过的范家小姐,跟冯夫人,似乎跟自己印象里都不一样,而这才只是开始。琉璃预感到,以后在范府中,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待着她。
猝不及防的,第一拨的惊喜突如其来。
大概是见“温纯”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副表情,不言不语。冯夫人在百般赞叹惋惜后,又向温姨妈保证一定会延请名医调制。
温姨妈道:“姐姐,我们在这府里住下,会不会不便?”
冯夫人问:“怎么这么说?哪里不便了?”
温姨妈道:“你们是大家子,我怕……”
冯夫人一脸匪夷所思:“别再提这话,你们来是冲着我罢了。什么大家小家,谁家没有个投亲靠友的不成?难道家里成千上百的房子空着,倒是让你们在外头?不过这府里的名声已经坏的不用说,倒不差这点了。”
温姨妈忙道:“怎么又说这些?”
冯夫人看琉璃,见她低着头仍是默默地。冯夫人便哼道:“老爷被那不孝子连累的气死,他居然还好端端地当着官,我这些话要向谁说去?”
温姨妈道:“这也是能者多劳,必然是朝中的事离不开他。”
“朝中的事?”冯夫人咬了咬牙,倾身过去,温姨妈会意地附耳过来,冯夫人低低道:“外头那许多的流言蜚语,什么……乱后宫……逼/奸太后……我都替他臊得慌。”
温姨妈大惊:“什么?这……这该是不能吧。”
冯夫人冷笑:“你们是初来,所以不知道,可一旦住长了,迟早晚会听见风声,所以我先告诉你,免得你们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反不好了。”
温姨妈惊慌失措,不知从何说起,冯夫人又叹道:“这会儿且看着他轰轰烈烈不可一世似的,我就不信皇帝不会长大,等长大了,皇帝想起这些事,难道会不恨?那会儿只怕一干人都随着他掉脑袋!”
两姊妹对坐之间,琉璃站起来,往外走去。
因温纯一直都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不会大惊小怪,所以冯夫人跟温姨妈见状,微微一愣之下,温姨妈忙叫门外的嬷嬷跟上:“去好生看着姑娘。”
冯夫人反应过来,也吩咐身边的丫鬟雅儿:“你也去跟着,姑娘要去哪里逛玩都可以,只不许让她受委屈,怎么陪着去的,再怎么陪着回来。”
琉璃这会儿已经迈步出了门槛,松了口气,
先前冯夫人跟温姨妈虽然是悄声低语,但她离的近,仍是听见了。
尤其是“逼/奸太后”四个字跳出来,弄得她心头慌乱,脸上几乎都红了。
她生怕给冯夫人和温姨妈看出来,便索性起身往外。
先前温养谦送了她来,以为她会陪着两位夫人说话,便自去了。
琉璃低着头往前走,冯夫人身边的丫头雅儿跟了片刻,便悄悄问那嬷嬷:“姑娘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道:“不碍事,姑娘就是这样,在家里我们夫人跟少爷都吩咐不许违拗她,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只看着别伤着自个儿就是,幸而姑娘平日里极少乱走乱动的……不碍事。”
雅儿又打听些别的事,两人说着说着,反落在了琉璃后面。
琉璃一路且想且走,不知不觉到了一个花瓶门前,身后那两人偏偏慢吞吞还没跟来,琉璃呆在原地,想等他们赶上再走,免得不认得路。
不料正在这时,花瓶门后先走出一个人来。
身形高挑而端直,神色冷漠而肃然,他仿佛也在想事情,一只手拢在腰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修眉入鬓,长睫微垂。
琉璃一路走来,脸上的红终于渐渐退了,可看见这人后,连最后一丝血色也都退干净。
唉,先前还在暗中防备,警告自己要小心,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只是不知为何,才只数月不见而已,这人竟瘦的形销骨立,且他才不过盛年,两鬓竟隐隐都有些星星华发,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意。
这清瘦的妇人,自然是范垣的生身母亲许姨娘。
就连曾经跟范垣那样熟稔的琉璃,却仍然没同他的生母见过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琉璃甚至都不知这妇人姓什么,毕竟身为冯夫人的陪嫁婢女,她的名字还是冯夫人所起的,原本叫做燕儿。
燕儿本是冯夫人的左膀右臂,很得信赖,直到她跟范老爷春风一度,私生了范垣。
***
这会儿范垣跪地,许姨娘忙扶住他的肩膀:“使不得,快起来。”又悄悄地叮嘱道,“不能这么叫的,怎么又忘了?”
范垣垂着头,并不言语。
许姨娘用力将他拉起来:“快些起来,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这会儿琉璃早走出门去,身后小丫头有些好奇,原来这貌不惊人的妇人竟是四爷的亲生母亲,于是边走边回头打量,却毕竟不敢细看,也忙跟着琉璃去了。
这会儿那伺候的婆子也见机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娘两,范垣道:“我刚回来,才知道又让您受了委屈。”
许姨娘打量着他,和蔼地笑:“什么委屈,不过是做些功德事罢了。”拍了拍他的手臂,扶着手进了里屋。
许姨娘本极劳累,见了儿子来到,便重又打起精神来:“昨儿你为什么匆匆地去了,外头的事可都妥当了?”
范垣道:“是因为陛下……又任性妄为,如今都好了。”
许姨娘不由叹道:“唉,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娘,实在怪可怜见儿的。”突然想到范垣——他小的时候岂不也是同样?许姨娘忙又打住,只说道:“好了就成,只别抛下正经事,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就好。”
范垣见她神色憔悴,但仍流露舒心之态,终于道:“大娘是因为昨日之事,有意为难母亲,以后但凡有我照应不到的,她指不定更又做出什么来,倒不如趁机就听我的话,从这府里搬出去罢了。”
许姨娘脸上的笑慢慢隐去,无奈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没什么为难谁委屈谁,只是平常的事,不值得一提,何况老爷如今才去了多久?难道就要闹着分家?你若是不想留在府里,自己出门开府就是了,我是得留在这儿的。”
范垣忍不住道:“大夫人如此苛刻,就算母亲一再忍让,她只会变本加厉,为什么母亲还坚持要留在这府里?”
许姨娘突然道:“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心里始终感激她。”
范垣皱皱眉。
许姨娘望着范垣,语气又放缓了些:“她的脾气不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在有一件事上我始终得感激她,垣儿你知道吗?”
范垣道:“母亲是说,她许我进了范家,认祖归宗了吗?”
许姨娘点点头:“人不能忘本,她始终是范府的大夫人,是你的大娘,不要在这时候闹的不像话,弄得家宅不宁,让人看笑话,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听娘的话。”
范垣无言以对。
许姨娘知道他心里不快,便又问道:“方才送我回来的姑娘,温家的阿纯小姐,生得实在是极好的人物,心肠又好,怎么都说她痴愚呢?看着实在是个冰雪通透的孩子。”
范垣道:“母亲觉着她并不痴愚么?”
“半点都不像,”许姨娘摇头:“先前特过来扶着我,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我能看出来,这是个知道人心的好孩子。”
范垣道:“既然如此,母亲先好好休息。”
许姨娘还不忘叮嘱:“回头你见了大夫人,且记得好生说话。”
***
范垣出了偏院。
每一步脚步迈出,都十分沉重。
在他成年后,许姨娘还仍然是“燕儿”,在范府之中,无名无分,连个妾都算不上,只是最低等的奴婢。
那时候他想回来认亲生母亲,却给冯夫人拒绝了。
还是在他考取功名之后,当时的范老爷终于不再如先前一样态度生冷,愿意接见他了。
只是冯夫人仍是不肯接纳,更是从中作梗,不肯让他见他的生母一面。
范垣在冯夫人门外站了三天,更加上范老爷陈翰林等的劝说,她才终于答应。
后来,范垣的官越做越大,那个范府的奴婢“燕儿”,才终于被抬成了姨娘。
范垣并不在乎这些名分,他宁肯用些手段,带许氏离开范府。
可许氏偏偏甚是在乎。
范垣心里装着事,只顾低头而行,才拐过角门,发现竹丛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缓缓止步,望着面前的少女。
对范垣而言,温家阿纯就像是一个谜。
就如许姨娘所说,她绝不像是个痴愚之人。
再加上张莒的佐证。
范垣心想,也许温家阿纯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所以,她才碰巧也会画只有琉璃才会的那些独特的画。
至于她今日出现在陈家老宅的原因……
范垣先前问过范府小厮,是养谦命备车马的。
而在这之前,养谦曾几次跟陈伯接触过,竟是要买陈家的房子。
范垣命人暗中细查,养谦跟陈家的接触,似乎是从那次养谦带琉璃出外逛街的时候起。
再加上今天在陈府内,温家阿纯跟朱儆的种种……
如果说,温家想买陈家的房子只不过是巧合,今儿温氏兄妹到陈家、遇到朱儆也是巧合,那么,“温纯”跟朱儆的那种相处,再加上她画的那些画……
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就难以再称为是巧合了。
此刻,范垣望着竹子旁边站着的琉璃:“你在等我?”
女孩子的双眼十分灵透,在陈家时候因为哭过而留下的通红已经散去。
范垣不太想面对这张完全陌生的脸,虽然她长的很美。
于是他转开头,看向旁边的竹丛,突然他又想起来温家阿纯不会说话……于是叹了口气,转头仍看了过来。
琉璃张了张口。
先前着急的时候,面对养谦,面对儆儿,她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到底能够说出口。
可是面对范垣,本能地有些胆怯心虚,外加紧张,“近乡情更怯”般,就像是喉咙里有个无形的隔置挡住了。
何况她的确也不知要如何开口。
但是今儿在陈家跟小皇帝相遇,琉璃的心里明白。
她不能再远远地想念儿子了,她得跟儆儿在一起。立刻,马上。
当抱住那个软乎乎的小家伙的时候,她的心都化了,当跟他分开的时候,简直是揪心之痛,痛不欲生。
假如只是守株待兔的苦等,自然是千载难逢。
她唯一的机会在范垣这里,所以……就算是冒险,她也想试一试。
目光相对,范垣突然说道:“你……真的是温家阿纯吗?”
琉璃双眸睁大。
范垣道:“到底是不是?如果是,你便点头,不是,就摇头。”
半晌,琉璃轻轻地摇了摇头。
范垣双眸眯起:“那你是谁?”
琉璃仰头看着他,慢慢蹲下身子,拿了一根枯竹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道:陈琉璃。
范垣低头看着那醒目的几个字,屏住呼吸。
琉璃手里握着竹枝,抬头看他的反应。
她已经孤注一掷了,范垣会不会相信?会认为她是痴愚发作?或者……
如果相信,他又会怎么对她?一杯毒酒?一块白绫……
琉璃害怕起来,手心的汗把竹枝都给洇湿了。
范垣望着蹲在跟前的女孩子,以及那地上笔迹有些熟悉的字迹。
“这是谁教你的?”范垣缓声问道:“怎么这么巧,温家从南边上京,这么巧,你的画跟她一样,又这么巧,你在陈家见到陛下……是有人指使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手中的竹枝落在地上,琉璃呆了。
她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范垣的眼前有些模糊,这会儿他明明是看着温纯,眼前却似是陈琉璃。
他只能让自己狠心:“她已经死了,我不会相信什么子虚乌有的在天之灵,借尸还魂,你也不用白费心机。”
范垣俯身望着琉璃,冷冷道:“何况,你要真的是陈琉璃,就该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若再在我面前故弄玄虚,就不要怪我用相同的方式……”
琉璃脸色发白,被他慑人的气势所压,几乎往后跌倒。
范垣冷笑,重新起身。
他扫了地上的女孩子一眼,这次他看的十分仔细——不错,很美很陌生的脸,不是陈琉璃。
绝不是那个人。
他怎会相信那种无稽之谈,他又不是也真的成了痴愚之人。
范垣负手转身,突然听到身后的女孩子叫了声。
他本来不想理她,可是双脚却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那声音沙哑而低弱,偏偏力道极强的击中了他心头最软的地方。
“你……”他的喉头有些发梗,慢慢地回头,“你说什么?”
琉璃望着范垣,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睛里滚落出来:“师兄。”
她带着哭腔喃喃:“师兄,是……我。”
琉璃不想死,主要是放心不下朱儆。
先前她的人生太顺遂了。
就算是宫里盛传皇后要抱走儆儿的时候,琉璃都没有想到过会跟朱儆分开过。
事实果然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流言”终究只是流言而已。
但是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本以为接了范垣出来,不管他的所图何等的不光彩,终究能够把命保住,横竖能跟儆儿在一起就成。
人算不如天算。
自从上了京,琉璃一天比一天更想念朱儆,只可惜那孩子并非常人,没有谁比琉璃知道要见他何其艰难。
一天天过的十分煎熬,琉璃绞尽脑汁地想法儿,想找到个能够进宫见见那孩子的法子,却终究一无所得。
对于儆儿的想念渐渐地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琉璃甚至想过,可不可以找个机会跟范垣承认自己是琉璃,求他带自己进宫去……
当然,这样做的下场也许就是被范垣当作是疯了。
温纯原本就是小呆子,再疯一疯,那场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段日子里,琉璃也见过范垣两次,都是他来给冯夫人跟太夫人请安。
范府太夫人年事已高,平日里懒怠动弹,精神也短缺的很,每天这些小辈们去请了安后,也不敢围坐太久。
这天,范彩丝跟范芳树来邀请琉璃,同去给府里的太老夫人请安。
三人正走着,远远地望见前方廊下范垣迎面而来。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情复杂,很想问问他朱儆好不好。
目光异样的让范垣都留意到了。
还是范芳树拉了拉琉璃,向着范垣行了礼。
范垣去后,范芳树对范彩丝道:“你说四叔这次来,会不会是因为承儿被打的那件事?”
彩丝道:“姐姐怎么傻了?老太太都已经说不出声了,要为承儿的事,也不会跑来这里。”
范芳树道:“别看老太太病的如此,还是惦记着曾曾孙子呢,解决没解决的,四叔自然要来回禀一声。”
彩丝道:“说起这件事,承儿也是没眼色,惹谁不好,却惹郑家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跟郑家是有仇的嘛,偏偏人家又是皇亲,又是世家大族,都是被宠坏了才不知天高地厚。”
范芳树冷笑道:“承儿哪会知道这些。只怕他连咱们府里跟郑家怎么交恶的都不知道呢。”
彩丝也点头笑说:“别说是他,连我也是才隐约听说的。”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
此人早婚早育,嫡子范继,妾生的叫做范纠。
有三个小姐,最长的一位已出阁,范芳树是继室所出,范彩丝跟范纠一样同是辜姨娘所生。
嫡子范继已经成婚,膝下有一个小儿子名唤范承,今年才十五岁,因从小娇养,便出落成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
先前范承在外跑马玩耍,跟兵部郑侍郎家的公子起了龃龉,双方大打出手,范承不是对手,被打伤,铩羽而归。
按理说平日里这位小爷在外惹祸,未必有人敢为难他,毕竟有范首辅的金字招牌挡煞。
然而对方却是出身荥阳郑氏,而先前在宫内的“夺子”之争中,毕竟是因为范垣的暗中助力,才让势在必得的郑皇后空筹谋一场,最后竟落得个退守佛堂的地步。
这件事外头虽然不知,郑家内族是明白的,起初还秘而不宣,后来经历了范垣“倒台”,才略流露几分,更因为皇太后已经驾崩,所以才渐渐地都透了出来。
琉璃虽知道范承被打,可是内宫的这件事,却还是第一次听闻。
手一松,那花枝便咻地一声弯飞了。
范芳树跟范彩丝并未在意琉璃,就像她是个隐形人一样。
这段日子,两个人常常来找琉璃玩耍,起初琉璃以为她们是好意,因要装傻,心里还略愧悔呢。
但是随着两人发现琉璃真的不会说话,便彻底放了心,有些话对她并无避忌。
慢慢地从两人的交谈里,琉璃才知道,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她们平日里要带着琉璃一块儿玩的。
冯夫人本是怕冷落了琉璃的意思,但对范家姊妹来说,找个小傻子一起玩耍难免无聊,却又想要讨好冯夫人,所以每次都不敢怠慢地来找琉璃,可是见了面,却又没有话题可说,于是两人就闲坐着乱说八卦打发时间,琉璃在旁边默默地反而听了个饱。
此刻范芳树道:“唉,我听说,当初先皇帝碍于郑家势大的缘故本来已经答应了郑皇后,要把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抱给郑皇后养呢,是四叔从中拦着不许,也不知他同先帝说了什么,此事才作罢的。要说咱们四叔是的确够手眼通天的,这种难办的事儿都能做成,就是眼神不大好,怎么就要帮助先皇太后呢……现在好了,皇太后驾崩了,咱们又跟着白白地得罪了人,简直是鸡飞蛋打嘛。”
“可不是?人都说,陈翰林家早死绝没人了,郑家的人却像是兔子一样,遍地都是……还有不少高门权宦,任凭是谁也知道哪方面不能得罪呀……”
两人说的起劲,眼见要到了老夫人门前,突然范彩丝叫道:“啊?那小呆子……咳,纯儿姑姑呢?”
“她不是跟着咱们呢吗?”范芳树也忙回头打量,却见身后廊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温纯的身影。
***
琉璃听见了芳树跟彩丝两人揭破了当初夺子的真相,犹如轰雷掣电。
她原本以为当初皇后要抱养儆儿,只是流言,虽然那流言盛极,也曾害得她辗转反侧的担心……可哪里想过底下更比自己所知道的还暗潮汹涌。
琉璃突然想起来,当初郑皇后的确对自己提起过这个意思,当然,皇后性情贤德,并没有直接说要抱养,只说琉璃身子弱,她要替琉璃看管儆儿几日。
换了其他的妃嫔,自然就立刻警觉起来。
可琉璃也并没多想,只是她打心里不舍的儆儿离开,便实话实说地表示自己的身子还好,就不必去烦劳皇后了。
琉璃直截了当拒绝后,当时皇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后来流言更厉害的时候,那天在同皇帝相处,琉璃忐忑不安地询问武帝。
皇帝笑道:“这也是因为皇后疼爱太子,几乎视若亲生,所以才有如此流言传出啊,不必过于忧虑,这是好事。”
琉璃只是单纯,并不愚笨,尤其是跟儿子有关,自然格外敏感。
听皇帝的回答似乎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好事”?皇后疼爱太子是好事,“流言”也是好事?还是说皇后要亲自抚养儆儿是好事?
那一阵儿她开始紧张朱儆,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睡觉也不叫带他回太子寝殿,自己抱在身边睡。
儆儿虽然年幼,却已十分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什么,有一日皇后派人接他过去,他甚至自己装作肚子疼,不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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