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范垣又握住了朱儆的手,小皇帝越发惧怕,用力一挣,往前扑过来揽住琉璃的腿,尖叫道:“我不要回去!”
几乎是本能的,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 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 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 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 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 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 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 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 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 目光闪烁, 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 冥冥之中, 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 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 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这惊鸿一瞥似的回首,却让琉璃在瞬间几乎窒息。
她身不由己地停下急追的脚步,愣愣地对上范垣回看的眼神。
范垣本是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急促,回身来是琉璃,有些意外,又见她小脸微红,气喘吁吁之状,像是在着急追什么似的。
范垣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别人,又见琉璃一声不吭,脸上涨红异常,他便往回走了两步,却又并未靠前,只问道:“你怎么又是一个人?跟着你的人呢?”
琉璃不答。范垣又问:“你方才在跑什么?”
琉璃仍是不言语,两只眼睛却红通通的。
范垣很是诧异,忖度片刻,想到方才相遇的时候琉璃看自己的异样眼神,不由试探地问道:“你莫非是在……找我?”
琉璃没有办法开口,心里纠结的无以言语,该怎么向着此人说明现在的情形……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真相,然而……心头却仍旧有一道坎。
眼泪像是要代替语言一样,十分奋勇地从眼睛里跳了出来。
范垣见这女孩子痴痴呆呆的,也不说话,只是哭,心里想起这些日子的所闻。
有关这温家阿纯的痴愚,不仅范府人尽皆知,就连京师里也有不少传言,都说这女孩子生得精致无双,偏偏是个傻子,有的人是真心叹惋,可其中也不乏一些下流不堪的语言。
正如温姨妈跟养谦说过的,冯夫人从来不待见这位声名煊赫的首辅大人,相对来说,范垣自然也不会一腔热情地倒贴,只是尽礼尽孝罢了。
温家的人是冯夫人这边的亲戚,范垣也见过温养谦,虽表面上应对周旋,心里实则并不十分喜欢这位“表弟”,觉着养谦聪明外露,而心思太过。
可是对“温纯”……范垣却是有一份自然而生的“怜悯”,毕竟这女孩子十分可怜,是个天生的痴儿。
范垣从小因为身份的缘故,受尽了不知多少白眼以及冷嘲热讽,所以见了温纯,便不由地想到自身,很有些“同病相怜”之意。
且温纯年纪又小,所以范垣平日里在府内虽然不苟言笑,可是对她,却不想过分冷肃,免得更吓坏了这可怜的女孩子。
谁知道他已经尽力“温和”,面前的女孩子还是流出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偏偏她不能开口说话。
范垣情急,便又上前一步:“你怎么了?别怕……我没有恶意。”
琉璃却不是怕,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因为方才跑的着急,脸上红红的,加上双眼也通红流泪,看着更加可怜千倍。
范垣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却又立刻意识到什么,手才探出就又拢握起来。
琉璃望着他熟悉的动作,唇动了动,再也按捺不住,正要不管不顾地叫出那一声“师兄”,就听到有个声音惊怒交加地从旁边传来:“纯儿!”
来的人,却是温养谦,身旁还有一人,正是长房的范承。
范承天然地畏惧范垣,平日里都是绕着范垣的书房走,就算远远地瞅见了影子,也总要趁早儿拐弯,及早避开。
只是无意中看见这场景奇特,倒是不舍得不看着热闹,便大胆随着温养谦走了过来。
范垣见温养谦来到,便将那只横空的手放下,重新负在了身后。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温养谦方才的声音不对,他是个机敏之人,当即明白……只怕是自己的行为招致了养谦的误会。
只是范垣并不是个愿意向别人解释的,便只又恢复了昔日那种淡淡冷冷的模样。
温养谦急急地奔到了琉璃身旁,半个身子挡在她跟前儿,护雏一样。
原本在远处还没看的十分清楚,站近了看一眼,见琉璃泪痕满脸,若不是脸上没伤痕,倒像是给打过了一样。
温纯虽然呆傻,却从来不会痛哭落泪,安静的像是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除非是有人惹急了她……但也绝不是用“哭”的方式解决,如今温养谦见妹妹如此模样,心中自然惊怒交加。
只是对面这人是名满天下的范垣,总不成他居然会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吧。虽然理智如此告诉,因为过于疼惜温纯,温养谦一时几乎仍旧压不住心中的惊疑跟愠恼。
“四表哥……”温养谦眉头皱起,牙咬了咬,勉强牵了牵嘴角,“这里是怎么了?”
范垣道:“我也不明白,令妹突然跑来……我正问她可是有事。”
温养谦轻笑一声,显然是不信这说辞的。温纯连认都几乎不认得范垣,所谓“突然跑来”又是何意?
范垣也看出养谦不信,也不多说:“你来了便好,请带她回去吧。”说着一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温养谦本想再追问他究竟,可见他说走就走,且毫无心虚之态,倒是不便发作。
琉璃见温养谦突然走来,却不好再说,又听他似有诘责范垣之意,只是不便解释,见范垣去了,心里怅然若失,又更加悲酸难禁,不免又落了些泪。
温养谦忙劝慰,又悄声问道:“妹妹怎么在这里?……可是有人欺……”
一句话没说完,便看见范承走了过来,养谦就忙止住了。
原来范承直到见范垣去了,才敢靠近,此刻打量琉璃的样子,便问道:“纯姑娘怎么哭的这样?”
温养谦不愿同他细说,更不想妹子这个模样给更多的人看见,那样的话,事情还没查明,必然就有无数的流言又生出来。
于是他反而佯作无事:“没什么,想必妹妹迷了路,我先送她回去。”
范承道:“这府里大,倒要让个得用的丫头跟着才是。不过方才四叔公在这里,应该是无碍的。”
温养谦同他道别,便陪着琉璃往回走,走了半道,琉璃的泪已经止住了,只是眼睛已经红肿起来。
眼见将回房,正看见范彩丝跟范芳树两个且说且走过来,一眼看见琉璃,脸上各自露出惊喜的表情,忙上前来:“我们正到处找纯儿呢,你去哪里了?”
范彩丝忙问:“怎么像是哭过?出了何事?”
温养谦知道今儿她们两个是带着纯儿去给那太老夫人请安的,必然是她们两人陪着的时候跟丢了,温纯一个大活人怎会无端丢了,自是她们只是因为冯夫人的意思,应卯而已,并不真正上心的缘故。
养谦心里明白,面上却一丝也不露,只道:“没什么,一时迷了路,正好我路过便带了回来,倒是让你们两个白担心了一场了,我摸着妹妹的头有些发热,怕她方才着急受了凉,倒要让她好生歇息歇息,就先不陪着了。”
两位小姐面面相觑,本想解释,但温养谦半个字也不提,倒是不好过分去说,免得更加做贼心虚似的。
本还要陪着琉璃坐会儿以“亡羊补牢”,又听温养谦是逐客之意,两人只好都行了礼,退了出来。
这边温养谦带了琉璃进里间,温姨妈已经去上房陪着冯夫人说话,这屋子里没有人,养谦就拉着琉璃到桌边坐了,叫丫头来倒了水,又亲自去拧干了帕子,回来给她擦干净了脸。
琉璃不好意思拒绝,等喝了热水,又擦了脸,人已经好多了。
养谦才把丫头打发出去,在琉璃身前坐了,俯身看着她问道:“妹妹,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那个四表哥他、他……欺负你了?”
琉璃听养谦果然这样怀疑,顾不得再装呆,立刻摇了摇头。
她否决的这般干脆,倒是让养谦心中越发震惊了:“妹妹……妹妹真的听懂我说什么了?”
琉璃看一眼养谦,低下头去。
养谦凝视着她,慢慢将琉璃的手握在掌中,少年的眼圈却也在瞬间红了。
他半是欣慰半是悲感:“我知道……妹妹一直都能听懂,我就知道。”像是跟琉璃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
养谦拉着琉璃的手,慢慢地俯身,竟将额头抵在女孩子娇嫩纤小的手掌心。
琉璃只觉得掌心里湿润微热,知道是养谦流了泪。
她很想告诉这少年不要哭……但此刻贸然出声,只怕更会吓到他。
而且如果养谦知道了她并不是温纯的话,是不是又会再生事端?
“那次,”养谦突然轻声道:“妹妹是故意的,对不对?”
琉璃明白温养谦指的是什么。
他们在南边的时候,温养谦吃过一次人命官司。
杀人者死,本来是无法摆脱的,都已经在牢房里住了数天,眼见是要板上钉钉地宣判……温姨妈都急得病了。
是琉璃做了一件事,才救了养谦的性命。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竟出了仪门,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心底灵光闪烁,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车马又往前而去,过街口的时候,又给拦查了一次。
养谦虽听那统领说是捉拿越狱的江洋大盗,可是看这架势,却显然并不是一个盗寇所能引发的阵仗。
他心中越发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又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陈府门口,养谦先跳下地,接了妹子下车,回身忖度着该如何去叫门。
琉璃却撇开他,转身往旁边墙边走去。
养谦不知她要如何:“纯儿……”
正要赶过去把她叫住,不料门内陈伯因为听见了马嘶车响,便打开门来观望。
他一眼看见养谦,即刻道:“你这少年真没道理,昨儿才说了你,怎么这么快又上门来了?”
仓促中养谦回头瞥了一眼琉璃,见她越过那棵枣树,似乎走到了陈府的侧门,蹲下身子不知干什么。
养谦虽然好奇,见她并未乱走,便也不急,只陪笑对陈伯道:“老丈,今儿不是我自个儿来的。”
陈伯见他往后打量,早也跟着瞧见了琉璃,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知道你还带了助手,哼,昨儿你一个人说不成,再带了你妹子,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就答应了?我都明告诉过你,我死了后这尸首还要埋在这里不肯走呢,范垣若想要这房子……把我刨……”
一提起范垣,陈伯似乎格外激动,说话间白胡子都给吹起来了。
正在此刻,却见琉璃走了回来。
养谦忙道:“妹妹……”
琉璃却不答腔,也不跟陈伯招呼,只急匆匆地从两人身旁经过,竟然熟门熟路般,自顾自进门去了!
这一下子,把养谦跟陈伯都惊呆了。
半晌,陈伯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你们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哥哥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快给我回来!”
他气哼哼地转身,要把琉璃捉回来似的。
养谦苦笑着,拦阻行礼:“老丈请见谅,我代妹子向您赔不是了。”
陈伯喝道:“混账东西们,真是但凡沾了范府,就一个个不知是谁了,当面儿就敢私闯民宅。”
“是是是,”养谦道,“我也没料到,妹妹、妹妹其实原本不这样儿的……”
“她是不是这样跟我没关系,你既知道她不好,就不该带她出来。”陈伯口不择言。
养谦皱皱眉:“老丈……”
陈伯知道说的太过了,便怒视他一眼,转身往里:“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人,但凡跟范府沾边的人,我一概不喜欢。”
陈伯且说且走,过了中堂,突然站住了脚。
原来面前静悄悄地,已经没了琉璃的身影。
陈伯愣了愣:“……跑到哪里去了?”
养谦从身后赶过来,见状也一呆。
这陈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真的要藏一个人,只怕半天才能找到。
陈伯跟养谦面面厮觑,养谦喉头一动,试着叫道:“纯儿?”
声音传出去,钝钝地被院墙阻住,面前的宅邸重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
琉璃心里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宅子,她趁着陈伯跟养谦拉扯的时候,脚步极快,提着裙摆往内飞奔。
她不去偏院,不去花园,穿廊过屋,径直前往的是她昔日的闺房。
小院子并没有上锁,院门安详静谧地敞开着,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皱纹横生却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随时欢迎着小主人的回归。
在门口惊鸿一瞥,也能瞧见里头些许的院落景致,时隔多年,本以为这院子必然杂草丛生,不成样子,谁知仍是收拾的干净清爽,连廊边两棵芭蕉都好端端地生长的格外茂盛。
这会儿,可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旧日风貌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琉璃却顾不上仔细打量。
她踏着那有些磨的光滑了的白玉阶迈进门槛,不转侧廊,直接从中间的石子儿甬道往前而去。
里头的门也并未上锁。
琉璃望着那毕竟有些红漆斑驳凋落的门扇,抬手要推开,却又有些不太敢。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真是她杞人忧天,兴许最好。
只要她所担心的并没成真,朱儆好端端地无事,自然最好。
昨儿范垣紧急出府,连冯夫人的召唤都不曾理会,这是第一大反常。
琉璃也猜着了,这必然是外头出了什么天大的急事。
可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他这样?
晚间,琉璃的心慌的厉害。
在她来说,这种心慌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有这世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那个孩子,才会引发她如此的不安。
稍微用力,门发出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毕竟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了,就算收拾的再干净保养的再精心,也到底透出了一股霉腐的气息。
琉璃屏住呼吸,望着空空如也的堂下,往日的种种,如流水般向着她扑来,她勉强按捺旧日情怀,转身往里间走去。
掀开挂在面前的帘子,琉璃迈步入内,才走几步,就看见前方的榻上,蜷缩卧着个小小地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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