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嬷答应了,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 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 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 其实不妨事, 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偏偏是个痴儿, 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 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 也必定能嫁的不错, 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 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 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范垣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终于他回答:“是,是我。”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像是三分写意,三分工笔,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个合适的法子赔礼就是了,总之不许再胡闹!”
琉璃怏怏地答应了声:“哦,知道啦。”
范垣在门外听见了,心里想了想,觉着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后来又过了近两个月,琉璃送了一样东西给范垣,范垣打开看时,竟是一双新鞋子。
他看着这双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这才明白为何这两个月来琉璃总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来玩,也很少叫弟子们陪着她上街。
琉璃道:“师兄,上次我给你挂牌子,是真的没有恶意。圆儿先前咬坏了你一只鞋子,我给你做了这双新的,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凑合穿啊。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做东西呢,手都扎破了好几处。”
她怕范垣不信,特伸手给他看。
范垣望着那细嫩手指上尚未愈合的针孔,就像是那针也扎在他的心上。
琉璃嘟嘴道:“我本来想给你买一双,可爹说要给人赔礼,就要有个诚心,所以……所以就算做的不好,至少是我的一点儿诚心啦。你别嫌弃。”
范垣没有出声。
倒并不是高冷傲慢,只是他……无法出声。
琉璃又道:“不过我听人说,送人东西最好不要送鞋子,生怕穿了鞋子就跑掉了。”
突然她眼珠一转,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起来:“不过爹常说师兄前途不可限量,那我就祝你以后……步步高升,横竖你要当官的话一定是在京师的,也跑不到哪里去?你说怎么样啊?”
又过了半晌,范垣才回答:“说的对。”
他绝不会“跑掉”,也绝不会离开。
除非是陈翰林撵他走,除非是琉璃……
那时,范垣紧紧地抓着这双鞋子,手都在微微发抖。
从小到大,被白眼嘲讽,被恶意唾弃,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认,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世界于他而言如此冷酷漠然。
却有人是真心无邪地对他好。
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得到的、最好最好的礼物。
***
范垣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再见到这种神乎其技的“画技”。
评心而论,这根本称不上什么“画技”,通俗来说,只是“涂鸦”罢了。
但是这种涂鸦,对范垣而言,曾经是独一无二。
假如这三幅画不是张莒派人送来,假如张莒信上不是写明了是温家阿纯亲手所绘,范垣一定会以为,是陈琉璃“在天之灵”,真的显灵了。
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因为精神恍惚只顾看画,袖子一摇,把那盏茶带倒,茶水倾泄,迅速地湿了桌面的薪俸,信笺等。
侍从忙上前帮着收拾,范垣不理那些典籍、公文等,早将画带张莒的信一起捞起挪开,茶水洇开,把原本清晰的笔迹蕴的有些模糊。
却仍是让范垣转不开眼。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范垣抬头问侍从:“温家……”语声一顿,他平静下来:“温家的两位表弟表妹,如今还在府里?”
侍从垂头道:“回四爷,先前温公子带了姑娘出门去了,这会儿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去打听打听?”
“去吧。”范垣点头,在那侍从将退的时候,却又道:“等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此刻心好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熬,他甚至能听见那滋啦滋啦的响动。
恨不得一口气将画纸吹干,恨不得立刻去见温家阿纯,他隐隐觉着这或许是个巧合,毕竟天南地北,又的确是两个大不同的女孩子,子不语怪力乱神,难道还真的有什么琉璃的“在天之灵”显灵了不成?
但是内心却不知何故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蠢动。
范垣来到温家人所住的偏院的时候,养谦正在给琉璃梳头。
在外走了半天,回来后丫鬟伺候着洗漱过了,养谦见妹妹的头发有些散乱,便亲自用梳子沾了调水的桂花油,给她细细地梳理。
养谦一边儿梳头,一边打量女孩子安静的脸色。自从在陈太后故居前那一瞬失态后,妹妹又恢复了素日那种“死寂”自闭。
养谦觉着妹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不知为何,她宁肯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等闲不许人看见她的真心。
但不管如何,总比先前那完全无知无觉似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养谦告诫自己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躁,更要有十万分耐心才好。
养谦道:“妹妹的头发比先前更厚了,这京师比咱们南边要干冷些,要留意好生保养呢。”
他的手很巧,小心地把梳理好的头发在发顶盘了一个发髻,对着镜子瞧了瞧,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琉璃垂下眼皮,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养谦看一眼桌上放着的枣子,又道:“今儿那个老丈虽然看着凶,实则人倒是很不错的。”
琉璃听他提起陈伯,虽仍面无表情,眼底却流露一丝柔和。
养谦道:“也怪道他脾气大,毕竟是先皇太后的故居……对了,妹妹喜欢那个地方么?”
琉璃微惊:他还看出什么来了?
养谦笑看着她:“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儿,先前我也跟母亲说过,咱们总不能在范府住太久,最好能在京内另外找一处宅子,等我春闱之后搬出去就好了,如果咱们能有幸买下这宅子……只不过毕竟是先皇太后家的故居,只怕有些为难。”
琉璃万想不到养谦竟会这样说,一时忘了惊骇,眼中情不自禁透出向往。
养谦看的明白,青年心里三分意外七分欣慰,便柔声道:“不过,如果妹妹真心喜爱,哥哥一定会好好想法儿的。”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声,养谦一愣,回头看时,见居然是范垣站在门口处。
那人一双锋芒内敛的凤眼,在他面上蜻蜓点水,便掠到了琉璃身上。
小厮也告诉他,那日琉璃拿着张大人的“画像”,逼着他带路到府衙的事。
温纯从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又怎会绘像,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张莒倒也没瞒他,只说道:“世人都说令妹痴愚,叫我看来,令妹却是冰雪聪明。若不是她亲自来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铸成大错,冤杀了你了。”
养谦心中狐疑,却不敢多说,因为他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个令自己吃惊的内情。
张大人又道:“本官也理解你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本官,毕竟此事……关乎令妹的名节。”
养谦听到他提“不把实情告诉”,心怦怦乱跳,以为张莒知道了那日酒楼的真相。但听到“令妹名节”,却又几乎跳起来。
他不敢出口问,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张莒。
张莒见他表情难看,却误会了,起身走到书桌边把那三张画拿了出来:“这是令妹当日给我所绘。”
养谦接过来,低头看时,浑身的血几乎都冰住了,身子也微微发抖。
他先是猛然站起身,死死地捏着纸,牙关紧咬嘴唇抿紧,像是要立刻质问张莒……但却又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沫:“这……是纯儿给大人画的?”
“嗯,当日我亲眼见她所画,”张莒点头,见青年脸色愈发不好,显然情绪激动,便安抚道:“你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公之于众。”
养谦眼中酸涩难当,矗立半晌,又呆呆坐了回去。
他手中的三幅图,第一幅,是一个满面横肉的胖子,正张牙舞爪,向着一个小女孩扑过去。
第二幅,却是那女孩子被另一个青年抱住,女孩儿正在洒泪,那青年满面怒容。
第三幅,是那满面横肉的胖子死在地上。
养谦跟张莒都不是蠢人,其实这三幅画一目了然,虽然毫无任何笔法可言,就像是孩童信笔涂鸦,但却栩栩如生,令人一见便能感受到那画上的情绪。
死者朱公子体型微胖,嘴角上有一颗痣。这画上的横肉恶霸也是同样。
而那青年公子剑眉斜挑的样子,却像极了温养谦。
至于那小女孩子是谁,自然不消说了。
三幅画连贯起来,剧情也十分明显:朱公子意图对温纯不轨,温养谦知道此事十分愤怒,温养谦借故杀死了朱公子。
张莒道:“我已查过,的确这姓朱的曾往贵府走动。你为妹报仇手刃这禽兽,实乃义勇。又因捍卫她的名节而不肯吐露实情宁肯赴死,正是孝悌友爱之举,本官觉着这非但无罪,反该值得嘉奖。”
养谦表面呆呆怔怔,心中惊涛骇浪。
朱公子虽曾去过温府,只不过是为了找他,并没有跟温纯照过面,这点儿养谦是确信的。
所以说这画上的事,并不是真的。
但妹妹竟“无中生有”地画了这一段,更让张莒立刻信以为真,且扭转了这整个案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惊世骇俗。
养谦不明白妹妹为何要“兵行险着”,毕竟不是每个当官的都跟张莒一样,会因为这一段隐衷而冒险改判。
何况也没有人能证明这一段,张莒为什么深信不疑?
——养谦不明白,琉璃却明白。
正因为琉璃已经揣测到张大人看过那几幅画的反应,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方式。
张大人从一个前途无量的京官被贬到外地,就是因为同样的情节。
因为自己的妹子被调戏,张莒怒打那泼皮,那人突然身死,张大人也差点儿给查办。
因为此事,张大人的心里本就窝着一股火,他不服。
试问,在地方上遇到了同样情节的案子,张莒会如何料理?
将心比心,感同深受,他会把温养谦看成为妹妹出头的自己,恨不得帮温养谦脱罪。
恰好朱公子又的确犯案累累,罪有应得。
这就是琉璃笃定张莒看了那几幅画后不会坐视不理的原因。
***
琉璃很喜欢温养谦跟温姨妈。
她是独生女儿,母亲又早逝,父亲也在自己出嫁后病故,所以琉璃一度同范垣那么亲近,她不仅把他当成了师兄,更几乎当成了真正的兄长,甚至在父亲死后,范垣更自动升华成了亦父亦兄的人物。
后来在范垣的一再要求下,才改了称呼,也慢慢地把那份恋恋牵挂之情给生生压住,幸而很快就有了儆儿……
没想到再世为人,居然有了母亲的疼爱,也有了真正的哥哥的关心爱护。
养谦因里外周旋,碰到什么至为为难的事,不敢告诉温姨妈,便偷偷地跟温纯倾诉。
琉璃虽觉着偷听青年的心事有些不地道,但若是连她也不去听了,养谦这些事又向谁说去?憋在心里难免出事。
养谦对这个妹子可谓好到了极致,他殷殷切切的亲情爱顾,为了这家子在宅门里周旋辛苦,不知为何,隐忍辛苦的养谦,竟让琉璃想到了范垣。
那天养谦匆匆回来,抱着她话别后被官府拿走。
温姨妈听说此事,果然惊的几乎厥倒,而其他族中之人,多半都在隔岸观火,有一些想要相助的,因朱家的势力,便也不敢得罪。
所以这家子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无奈之下,琉璃才决定“出此下策”。
这自然绝不能跟养谦坦白。
这会儿,养谦见妹妹仍旧不回答,却并没有再紧着追问。他毕竟知道“温纯”的性子,略逼着些,就会失控发狂一样,她自然伤不到人,但在那种无意识般的情形下,每每会严重的自伤。
温纯小的时候,因为众人不懂这症候,好几次几乎弄出大事。
养谦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好纯儿,你不说也不要紧,哥哥心里都明白。哥哥、哥哥只是怕你受委屈……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不说……就也像是给张大人画画一样,画给哥哥看,好不好?这样哥哥也就放心了呢?”
琉璃听到这里,终于点了点头。
养谦绷紧了的心弦慢慢地有了几分放松。
***
且说范垣别了温家兄妹,自回书房,正侍从来报:“南边来了人,要面见四爷。”
范垣略一想,就猜到是张莒所派的人,当即命传。
不多时张莒的心腹来到,毕恭毕敬地说道:“四爷安泰,我们大人命小的代他向四爷问安,并有信命小人亲呈给您。”
说着,从胸前搭绊里取出一封油纸包着的东西,双手交给那侍从,侍从便替他转呈给了范垣。
范垣将油纸揭了,果然见里头是一封张莒的亲笔信,信笺封皮只简单写着“范先生敬启”五个字,并没有恩师弟子之类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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