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养谦生得俊雅风流, 谈吐又向来善解人意, 所以大家也都很喜欢跟他相处, 但凡有什么聚会之类, 总要叫上养谦。
那天又同几个朋友相聚, 席间推杯换盏, 吟诗唱词,不亦乐呼。
养谦虽然不好此道,但他天生聪慧, 又有一把好嗓子, 众人多半深知, 轮到他唱,一个个侧耳倾听。
养谦推辞不过,只得合着韵律唱了一阕《眼儿媚》。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 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 两行征雁, 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不觉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家中有小倌的,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这位大人自是刚正不阿,先前朱家的威逼利诱,都给他言辞拒绝了,如今听说温家的来人,自也以为是想疏通之意,才要避而不见,下人却道:“这温家来的两个,一个是青头小子,另一个……却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好像是温家的那个痴女儿。”
张大人一愣:“是那个痴儿?”他觉着事情有异,便叫人传了进来。
张莒在内廷书房里召见的两人,那领路的小厮有些畏惧之意,跪在地上发抖。而那女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精致的犹如雪玉之人,只是神情惘然,见了官也并不行礼,只是直直地站着。
张莒扫了两人一会儿,问那小厮道:“你为何带了你们家小姐过来?”
小厮哆嗦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是看侧门的,小姐突然从里出来,给小人看了这张字纸……又不住地推搡小人,小人估摸着小姐是要找公子来的……谁知走来走去,小姐到了老爷这里,就不走了了。”
张莒更加讶异了,转头问道:“你是温家阿纯?”
面前站着的自然是才还魂不久的琉璃,走了这么长的路,略有些气喘不定,胸口发闷,她左右看看,走前几步,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
张大人震惊,但转念间心里却又苦笑:“果然是个痴儿,所以见了本官才丝毫不怕,我却又是多事,叫她进来做什么?”
正要命人去叫温家的人接回去,突然问小厮:“你手里是什么字纸,拿来我看。”
小厮躬身送上,旁边侍从接过来呈上。
张莒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纸上竟画着一个戴着官帽的大人模样,寥寥几笔,并不是什么正经图画,但却让人一目了然,绝不会认错。
“这是谁画的?”张莒问道。
小厮哆嗦道:“不、不知道,是小姐给小人的。”
张莒心里寻思,温纯既然是个痴儿,难道作画的是被关在牢中的温养谦?但温养谦虽犯下人命官司,平日里名声却是极好的,怎么会画这种不羁荒谬的图画。
正在忖度,琉璃从椅子上下地,来到桌边。
张莒一愣,旁边侍从见状,便想拦阻,张莒心念转动,举手示意退下。
原来张莒桌子上有笔墨纸砚,砚台里还有些墨水,琉璃打量了会儿,抽了一支小号毛笔,蘸了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做起画来。
张莒身不由己地看着,起初见她好像是孩童般在糊涂乱写似的,但越看,越是惊疑,渐渐看到最后,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没有人知道……温家阿纯那天去府衙做什么。
琉璃所画的那些东西,张莒也秘而不宣,并没有给任何人过目。
但从那之后,温养谦杀死朱公子的案子却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又过三日后,张大人查得朱公子之前欺男霸女成性,胁迫人不成,也打死打伤人命若干,只是贿赂潜逃而已,却是个罪大恶极的惯犯。
养谦同朱公子之间,不过是口角相争,养谦为求自保,误伤人命,但若不是朱公子在案潜逃,也不至于生出此事。
只判了温家赔偿朱家若干银子,就将人释放了。
朱家的人自然大不服,一边质疑张莒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一边说要上京疏通给张大人好看。
张莒却丝毫不怕,冷道:“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怎么出京的,还怕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要挟?”
苏州的人自不知张大人是怎么被贬官外放的。
琉璃却知道,而且印象颇为深刻。
琉璃之所以记得这个张莒,是因为两件事。
第一,他是范垣一度器重的门生。
第二,张莒本算是前途无量,他被贬官,也是因为一件人命官司。
这位张大人把个意图轻薄自己妹妹的登徒子打了个半死,谁知那人身子太虚,回家三天后死了……家里人一怒上告,因有范垣作保,只将他革职,最终贬出了京师。
另还有一件琉璃不知道的事是……就在温家的人启程上京之后不久,张莒收到了京内恩师范垣的密信。
看过信后,张莒埋首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后想了想,又将书房抽屉最底层的一个卷袋拿了出来,里头,正是琉璃那天所画的三幅图。
张莒把这三幅画连同那封回信一起封缄,叫了一个差人进来:“快马加鞭回京,亲自递到恩师范首辅手上。”
太监开道,禁军护卫,一顶黄罗伞盖的銮轿停在了大理寺的诏狱跟前。
宫女们掀起轿帘,嬷嬷们上前搭手。
从轿子里探出一只纤纤素手,看着竟像是如玉雕成,毫无瑕疵,细腻光滑,柔若无骨似的。
只看这只手,便知道轿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这位绝色佳人,偏偏就是本朝的皇太后陈琉璃。
——人人都说,陈琉璃好命。
甚至连陈太后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当初从翰林之女成为端王侧妃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正当盛年的文帝竟会突然病倒,偏偏文帝膝下还无任何子嗣。
于是,当时还只是个闲散王爷的端王,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皇太子。
陈琉璃也从侧妃成为了太子良娣,在此期间还顺顺利利地生了个儿子。
当时东宫之中,太子妃虽成亲两年,却依旧没有一子半女,其他的几位嫔妾,只有林良媛跟苏奉仪还争点儿气,各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男孩儿的出生,就像是恰到好处的东风,助力着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成了武帝。
陈琉璃也顺理成章地被封为贵妃。
据说皇帝极为宠爱当时的陈贵妃跟小太子,毕竟,偌大后宫,佳丽三千,只贵妃的肚子里生出了这一根独苗。
当时有传言说,皇后想要把小太子认在自己的名下。
毕竟皇后的娘家郑氏,乃荥阳大族,实力雄厚,朝中门生故旧众多,按理说在这种势力悬殊的情形下,皇后要亲自抚养小太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仅理所当然,而且是轻而易举。
陈琉璃的父亲只是个区区的翰林学士,族人凋零,无权无势,而且陈翰林也早在她嫁给端王的时候就已经亡故了。
按理说在这种情形下,皇后碾压琉璃,犹如捻死一只蚂蚁,陈琉璃没有任何的资本跟皇后娘娘争。
偏偏因为武帝素来宠爱琉璃,不免让后宫许多沾不到雨露的嫔妃们们暗中眼红,时不时地咬牙切齿痛恨。
众人觉着陈贵妃一定是有什么狐媚的法子,才能独得皇帝宠幸并生了儿子……不然,为什么武帝也曾宠幸过别人,别人却没陈贵妃那样好的运气?莫说是儿子,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
所以在皇后想认太子在自己名下的时候,很多人眼巴巴地等看好戏,恨不得皇后快些把太子领了过去,顺势也好灭灭陈琉璃的气焰。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传言沸沸扬扬地在后宫里传了三个月,皇太子朱儆却始终还好端端地在陈贵妃的熙庆宫里。
后宫三千佳丽们未免大失所望。
大家暗中猜测,也许,是郑皇后宽容慈爱,没有动过要抢皇太子的心,他们听说的那些不过是传言而已?
也有人猜,是因为皇上宠爱贵妃,不舍得看贵妃失去儿子伤心。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
如果是后者,这当然是因为陈琉璃又在皇帝面前使了手段的缘故,那个女人看着楚楚可怜犹如盛世白莲,其实一定是个深藏不露大有心机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家族势力如此雄厚的皇后娘娘都斗不过她?
嫉妒,痛恨,蛾眉谣诼,众说纷纭之下,陈琉璃几乎成了众人口中手眼通天的妖姬娘娘。
可只有陈琉璃自己知道,她真的、真的只是运气特别好罢了。
但如今,陈太后觉着,自己的好运气,仿佛到了头。
***
两年前,皇后郑氏因多病无子,主动上表辞去凤位,在内宫的广恩殿内闭门静修。
武帝立刻将当时还是皇贵妃的陈琉璃册封为正宫皇后。
琉璃不费吹灰之力,安安稳稳地做了一年多的皇后娘娘。
直到武帝在一次狩猎中突然摔下马儿。
抢救不成,龙驭宾天后,皇后娘娘就成了皇太后。
皇太子朱儆才只四岁,就在母后的搀扶牵引下,开始学着登基上殿。
武帝突然崩逝,琉璃伤心不已。
但是她一向对于前朝朝政等等一窍不通,起初自然忙乱慌张的不成模样。
幸而皇帝虽然驾崩,却留下了极为得力的辅臣——内阁首辅范垣范大人为首的众位顾命大臣。
对于范垣,其实……琉璃并不陌生,甚至一度曾极为熟悉。
因为那是她曾经叫过“师兄”的人。
可问题也很快出现了。
自从范垣担任了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之后,异样的声音开始出现在琉璃的耳畔出现。
他们说:
“范垣功高欺主,常常僭越犯上,训斥陛下。”
“范垣把持内阁,只手遮天,大有反叛之心,太后当留意才是。”
甚至还有说:“范垣淫/乱宫闱,奸/淫宫女……”
“范垣……”
本来琉璃是不信这些话的。
但是所谓“三人成虎”,时候一长,她几乎也分不清这些话的真假了。
那一天她无意中跟范垣在廊下相遇,他竟然没有行礼,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仍旧冷冽,且更添了几分深邃,里头深埋秘藏着不知什么,幽幽生光。
这让琉璃心慌。
尤其是在小皇帝亲口哭诉,说范垣打他的手心之后,琉璃想到那些“范垣如何如何”的话,心慌的整夜没睡好,总是梦见范垣拿着刀,冷冷地瞥着她跟朱儆,凶神恶煞,意图不轨。
后来……稀里糊涂的,不知就怎么答应了一些朝臣的秘密提议。
他们齐心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罗织了些罪名,终于欢天喜地如愿以偿地把范垣关入了大牢。
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错误。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陈冲冒死跟她吐露实情,原来这些朝臣早看不惯小皇帝给范垣摆弄,又觉着陈琉璃是个妇人,优柔寡断,无法掌稳社稷,所以他们一边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边紧锣密鼓地请远在南边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继承皇位。
陈冲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厉,一旦他进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
幸而……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帮自己。
咦……为什么要用一个“再”呢?
***
琉璃喜欢下雨,也喜欢下雪,从少女时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没改过这种心境,觉着四时天气,各有各的好处。
但今日,春雨掠过黄罗伞盖,有些许扑在手上脸上,湿湿冷冷地,有些难受。
皇太后亲临,诏狱一应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头。
琉璃迈步入内,走过狭长黑暗的甬道,看见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却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见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见面的那天。
当初她还只是个娇养闺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亲陈翰林领着一名样貌英俊气质阴郁的少年进来。
父亲说他叫范垣。
那会儿,范垣还是个眼神冷冽暗藏戒备,少言寡语看似内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朴素,浑身上下透着“不好相处”的气息。
陈翰林却盛赞范垣并非池中物,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琉璃叫范垣“师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后,还没完全把这称呼改过来,但凡提起,总是以“师兄”称呼。
当时范垣已经出仕。
再后来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为太子侍读,开始出入东宫。
那会儿陈翰林早就亡故,陈氏族人稀少,听说能见到范垣后,琉璃还很高兴,觉着终于能看见一个“亲人”了。
但范垣竟待她十分冷淡,甚至在有一次琉璃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冷漠而不悦地提醒:“娘娘该改一改这称呼了。”
琉璃难过了很久,从此却也按照他所说的,但凡见面,就客气而恭敬地称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云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从端王到太子,又从太子到皇帝一样。
范垣也逐步从一个一穷二白的新科状元,到太子侍读,再到入主内阁。
在太子朱儆四岁的时候,先前的首辅大人程达京因病告老,范垣成为首辅。
那会儿琉璃已经很久没跟他照面过了,也从不关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里还是暗自为他高兴的。
直到听说武帝遗旨指他为顾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后却又无端地心安。
虽然范垣总是对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没有交际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现在陈府后院里的那个眼神冷冽的少年。
当时别人都说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处,但琉璃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
那会儿春雨打湿了少年的发鬓跟眉睫,琉璃觉着,他像极了先前自己从路边捡回来的那只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湿了毛,又冷又怕的发着抖,看见她靠近,却仍倔强而戒备地步步倒退,汪汪乱叫。
可到最后,却终于领会了她的善意,十分温顺地趴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欢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圆儿”的小狗,不知会不会跳起来掐死她。
牢房里太过阴冷,又有一种类似铁锈的血腥气弥漫。
琉璃望着范垣端肃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发抖。
若是为她自己,或许不必这样屈尊降贵的亲自来求,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才四岁的儆儿。
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生生把自己跟儆儿推到悬崖边沿,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是唯一救赎。
琉璃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柔声唤道:“师兄。”
郑宰思忙道:“阁老别客气,有什么只管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范垣道:“纵然郑侍郎知道了陛下思皇太后心切去了陈家,兴许也猜到是藏在太后卧房里,那么,郑侍郎是怎么知道太后卧房在哪里的?”
郑宰思脸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但他毕竟是个机变的人,当即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知,能找过去,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就像是温家那阿纯一样……都是碰运气而已。”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朕听着呢,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养谦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见范府将到,养谦打起精神,叮嘱说道:“早上出来的匆忙,都没有跟母亲说一声,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后,我会说是我领着你出去闲逛了,好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向养谦。
养谦望着妹子仍旧发红的双眼,里头的泪渍还没有干。
养谦心中也一阵酸楚:“纯儿,不要难过,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问了。只是……你若心里有事,不要总是藏着,也让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总会替你想法儿的,好不好?”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养谦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发端抚了抚:“好妹妹。”
正如养谦所说,兄妹两个一大早儿,饭也不吃,也不去请安,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温姨妈甚是着急。
只是毕竟是客居,不便大张旗鼓地传人找寻,温姨妈又深知养谦是个极有数的,总不会让自个儿操心,所以只按捺着那份焦灼,去见冯夫人的时候,冯夫人问起琉璃,温姨妈只说养谦有事带了她出门了。
冯夫人见她笑吟吟的,就也没有深问,免得问的多了,有点像是约束他们兄妹。
养谦带了琉璃回来的时候,温姨妈已经在琉璃房中坐等了,见他们两个全须全尾地进了门,先把那颗心放下。
温姨妈抱住琉璃,通身打量了一番,见她双眼泛红,忙问:“怎么像是哭过的?”
又问养谦:“大清早儿也不打一声招呼,带着妹妹去哪儿了?”问琉璃的时候口吻还是疼惜的,到了问养谦,已经多了份责问。
养谦忙道:“母亲别着急,妹妹……想是昨晚上做了噩梦,早上哭着找我,我便领她出去逛了逛。”
“你胡闹!”温姨妈道,“纯儿害怕,你只需把她带去给我,怎么反领着外头去了?”
养谦笑道:“妹妹跟着我和跟着母亲都是一样的。”
“这可又是瞎说。”温姨妈还要再训斥他,琉璃轻轻地拉了拉温姨妈的衣袖。
温姨妈会意:“你是不叫我训你哥哥了?”
琉璃点点头,温姨妈见她有所反应,忙把她搂入怀中,又是疼惜又是宽慰地安抚道:“好好好,我不说他就是了。”
养谦在旁看着,暂时把那些疑惑都压下,也欣慰地笑道:“还是妹妹疼我。”
***
琉璃因为昨儿一整晚没睡好,早上又奔波来回,加上见到了朱儆,心情激荡,所以回到屋里,便觉着劳乏。
温姨妈陪着她吃了一碗粥,见她眼睛还红,精神不振,便打发她上床睡了。
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温姨妈突然又想到冯夫人兴许还惦记着他们兄妹两人出去的事,便想去回一声。
温姨妈前脚走了两刻钟,琉璃便醒了,回头见母亲不在,她便自己下榻,叫了丫头进来,打水洗了脸,又吃了口茶。
琉璃忖度温姨妈是去冯夫人处了,便沿着廊下出门,也慢慢地往前而去,走不多时,隔墙有两个婆子经过,叽叽咕咕地说话。
其中一个说道:“什么天大的事,不过是托辞罢了……”
另一个说:“他是抬脚轻巧地走了,可家里的那个又往哪里走?昨儿在老夫人的房里抄了一夜的经呢。”
琉璃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低着头往前去,正要过菱门,便见一个身着灰袄面容清瘦的老妇人,从里头出来。
第一时间更新《满床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