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儆“啧”了声, 嘀咕说:“太傅不是在内阁吗, 这会儿怎么又来了。难道内阁的事不够他忙的,非要来烦朕。”
陈冲瞅一眼琉璃,见她站在旁边呆呆地仿佛在出神想事情, 好像没留意皇帝的话。陈太监便小声提醒朱儆:“陛下……”意思是让朱儆别当着人的面信口开河。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努了努嘴。
这片刻,那边范垣已经走了过来, 拱手向着朱儆行礼:“陛下。”
朱儆点点头:“太傅这会儿来, 又有什么事儿啊?”
范垣转动目光,看了看琉璃, 见她仍是没什么反应。
陈太监也发现了, 朱儆转头瞥见,不禁大笑道:“好好好, 纯儿不仅是见朕不跪, 见了首辅更加不理,这才公平。”
范垣眉端一动。
陈太监苦笑道:“陛下……”
朱儆不睬他, 自己走近一步, 拉拉琉璃的手:“纯儿, 纯儿。”
琉璃被他牵着手,猛然醒悟:“皇上。”
朱儆笑道:“你又呆了,只管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你看看这是谁?”
琉璃转头又看范垣在场, 刹那间双眸圆睁。
这是重生之后, 第一次在宫里跟范垣见面。
大概是因为对范垣的了解终于多了几层的原因, 此刻跟他对视,在琉璃眼前的这双凤眼中,那股叫人心惊的锋芒似乎敛平了许多,但……依旧有不可忽视的耀眼光芒闪烁。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在听过儆儿哭诉范垣责打他之后,那日在廊下跟范垣不期而遇。
他也是这样冷冷静静地盯着他,凤眸里有什么在涌动,那会儿,琉璃以为……那是杀气,是范垣想图谋不轨谋权篡位的野心。
但是这会儿回想,竟全然不是。
似乎只要他瞧着自己,眼神就是那个样子的,虽然猜不透究竟是怎么样,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杀气或野心。
此刻范垣道:“陛下,微臣方才经过景泰殿,见一干命妇都在等候,陛下还是快去,休要冷落了众人。”
朱儆昂首:“朕知道,这就要去,偏给你拦住了。”
“那臣陪陛下过去。”
朱儆张了张口,却也没说什么:“好吧。”迈步先行,陈冲也忙跟上。
范垣却后退一步,跟琉璃几乎并肩。
琉璃偷眼看向他,却见范垣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实在是一片正气凛然。
她突然之间有些促狭发作,便极小声地唤道:“师……师兄。”
范垣果然惊动,他眉头一皱,凤眼瞥向她。
琉璃见他正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点异常,便小小伎俩得逞般偷偷笑了。
范垣淡淡地扫她一眼,微微地哼了声,没有说话。
***
且说朱儆回到了景泰殿,又略说了几句,众人告退。
别人倒也罢了,独朱儆望着琉璃随众而去的身影,又流露惆怅不舍的神情。
突然他问陈冲:“对了,先前你说的什么女官选拔……是什么?”
陈冲才要回答,突然觉着身侧有一道冷冷的目光在盯着自己,他转头一看,对上范垣“不善”的眼神。
陈冲本来兴兴头头的心,就像是遇到冰水的火,“嗤”地一下就灭了。
可小皇帝的话却不可不答应,于是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道:“这,这个……陛下如今年纪还小,还用不着那些,等稍微大点儿,有了妃子之类的,就可以多挑些人进来使唤了。”
朱儆小小地眉心拧起:“是吗?”
那厢,冯夫人携带一干女眷返回,途中,悄问琉璃小皇帝叫她进内说了什么,又是如何应对的。
这会子,琉璃却是沾了“不太会说话”的光,所以回答的十分简练,只说“问病”“很好”等,冯夫人也不好深问。
回到府中后,冯夫人卸下了品级装扮,二爷范澜便也来探问情形,冯夫人想到在景泰殿里的一幕,便同范澜说了,又笑道:“当时几乎把我吓死,幸而纯儿是个福星,陛下半点也不怪罪,反拉着她有说有笑,十分恩深。”
范澜也听得瞠目结舌,又见母亲这般说,就道:“太后在的时候,还常传女眷进宫,如今陛下突然的心血来潮……这是因为四弟的原因?还是有别的缘故?”
冯夫人叹道:“我听陛下的意思,竟也十分的想念太后,唉……应该跟老四没什么大牵连,毕竟陛下对纯儿很是不同,纯儿可是温家的孩子。”
范澜笑笑:“这倒是有理,没想到纯儿表妹这样有福分,才上京这不多久,就跟陛下这样投缘了。”
范澜说到这里,脸色踌躇。冯夫人看见了问道:“怎么了?”
方才母子说话的时候,已屏退了丫鬟们,范澜便低低说道:“陛下年纪还小,如今儿子常常听人议论些不堪的话,说什么四弟挟持幼主之类……偏四弟跟咱们还指不定是一条心呢,如果真有个颠倒,咱们还会跟着倒霉。”
冯夫人道:“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但又有什么法子?谁叫当初认了他回来,让他姓范的。”
“现如今倒有一个法子。”范澜突然说。
冯夫人诧异:“快说!”
范澜因悄悄地说道:“我前儿跟人吃酒,得了个消息,宫内似乎有意甄选女官。母亲您看,陛下跟纯儿表妹这样投缘,倘若表妹能够入宫……”
冯夫人先是一喜,仔细想想,又忙摇头:“这个不行。”
范澜疑惑,又试探问:“母亲是觉着表妹痴愚,不堪重任?”
“这是其一,”冯夫人叹道,“但是其二,你表妹是你姨母的心头肉,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又怎肯放她进宫去?从此母女们就像是生离死别了一般,怎么忍心?我也对不住你姨母。何况,别说你姨母不舍得,我也是很不舍的,你瞧纯儿那个性情品貌,先前痴痴傻傻的倒也罢了,如今总算有了转机,只该给她找一房可靠疼人的贵婿,好好安顿她一生就是了,那个宫里又是什么好去处了?处处钩心斗角,吃人不吐骨头的,难道你表妹有先皇太后那个福分,也会一生好命么?就算先皇太后顺风顺水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落得……罢罢,总之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范澜见母亲说了这许多,在情在理,只得息心。
另一边,琉璃回到那院里,温姨妈接了,忙也问面圣如何。
琉璃只说很好,温姨妈半信半疑。
琉璃也顾不得应付姨妈,只忙着想事情,温姨妈见她懒懒的,以为累了,命小丫头伺候她洗漱后,便让她好好歇一歇,自己去冯夫人房中探听了。
且说温姨妈离开后,琉璃在榻上闭目养神,但心里却没有一刻消停。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东城先来了,一进门便喜笑道:“听说妹妹今天进宫去了,好大的福分,我还从没见过皇帝陛下的面呢。”
丫头婆子们知道东城跟琉璃交好,且又是冯夫人疼若至宝的孙子,不敢拦阻,任凭他闯了进来。
正琉璃也听见了,因坐起身来。
东城上前笑道:“妹妹快跟我说说,面圣是怎么样的?”
小桃见琉璃起身,便放心地前去端茶。
琉璃不跟东城说进宫的话,只悄悄问:“四爷……回来了吗?”
东城想了想:“还没,估摸要傍晚了。”又问:“妹妹你打听四爷干什么?可是有什么事?我能不能帮你做?”
琉璃见这少年如此善解人意,便笑着摇了摇头。
东城在琉璃房里坐了半个时辰,眼前窗纱朦胧,黄昏来至。
冯夫人那边已经摆好了饭,温姨妈也在那里吃,特派了丫头来请两人去吃饭。
琉璃稍微梳洗,便同东城往冯夫人上房而来。
这会儿范府大爷长媳管氏跟次媳王氏,两个小姐彩丝跟芳树,二爷范澜之妻曹氏,三爷范波之妻刘氏,都在房中,曹氏看管着丫头婆子们拜访了菜品,碗箸等,大爷那边的两位媳妇负责传菜,刘氏站着相陪。
冯夫人请温姨妈坐了,彩丝跟芳树等也都落座,琉璃跟东城坐在姨妈一侧,吃了晚饭。
这边晚膳才过,门口有人说:“四爷来给老夫人请安。”
冯夫人想了想到:“我这里有客,就不必他进来了。”竟没有见。
丫头自去传话,不防东城是个机灵的少年,因惦记着琉璃先前所说,又见琉璃盯着门口,似有期盼之意,他便拉拉琉璃,在耳畔悄悄地问道:“这会子四爷回来了,你还要不要见他?”
琉璃见他大胆问了,幸而没人听见,就一点头。
东城笑道:“那我领你去好不好?”
琉璃心里喜欢,便也笑了笑。
谁知冯夫人跟温姨妈正说话,一转头看见他两个咬耳低语,亲密厚爱的,便对温姨妈道:“你瞧瞧,如果不论辈分,他两个是不是才像是一对表兄妹的?”
温姨妈也笑道:“很是,难得东城这样友爱。也是琉璃的福分。”
东城恰好听见了,便站起身行礼道:“祖母,才吃了饭,我想带妹妹出去走走,一则消消食,顺便再送她回房去,可好不好?”
冯夫人最疼这孙儿,便先看温姨妈:“你觉着许不许他去?”
温姨妈道:“就让他们多自在的相处相处,不用拘谨在这里。”
冯夫人才笑道:“行了,你姨妈放心了,你自管带着纯儿去,可有一件,好生照看着,天黑,留神看着路,不许顽皮。”
东城一概答应,同琉璃行了礼,两人走了。
冯夫人目送琉璃外出,若有所思。温姨妈道:“怎么了?”
冯夫人只笑说无事,但在心里却突然想到:“纯儿明明在我跟前儿常常行礼,很知道礼数,怎么今儿在皇上跟前儿,竟动也不动的?是了,必然是因为第一次面圣,所以吓呆了也是有的,她毕竟跟寻常人不同,唉,只盼这孩子早点儿好起来。”
***
且说东城拐了琉璃出门,乐不可支。
因为他私心要领琉璃去见范垣,便先找了个借口,打发了丫头小桃先回房去。
东城才问:“好妹妹,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见四爷是为了什么?”
琉璃本可以随便扯个谎,但连日来她仿佛说了不少谎话,此刻面对这烂漫的少年,实在不想再编,就说:“今儿……宫里见到。”
东城听了,若有所思,竟不必琉璃再说,自己便无师自通。
原来东城也听说了今儿在宫里,琉璃面圣未跪的事,不过东城跟那些迂腐之人不同,他并不觉着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毕竟在他看来,琉璃天性至纯至真,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小皇帝丝毫都没有降罪,大家都纷纷地说皇恩浩荡,可这会儿东城听了琉璃说宫里遇见范垣,少年便想:“必定是四爷在皇上面前替妹妹周旋,所以皇上才丝毫也没计较,怪道妹妹一直想见四爷,必然是要谢他。”
幸喜现在入夜,路上遇见的人少,偶尔有两个婆子经过,见是东城,也不敢说什么。东城顺顺利利领着琉璃来到范垣的书房,谁知竟扑了个空。
东城忙问小厮,小厮说并没有回来,东城大惊:“难道是又出府去了?”就叫琉璃在这里等着,他去探听消息。
偏偏如此凑巧,东城前脚才去,范垣就回来了。
一眼看见琉璃立在廊下,范垣拾级而上:“你怎么在这儿?”
毕竟这是范垣的书房,等闲人不得入内,所以先前那小厮也不敢擅自做主。
琉璃道:“我、我有事。”照面便发现范垣的脸色不大好,顿时便紧张起来。
范垣本要叫她到屋里说,但春夜凉风习习,又内带些绵柔的微暖,何况他心里正有些忧闷,便索性在廊下站定:“你说吧。”
琉璃见他神色异样,哪里敢说,只问:“你、你怎么啦?”
范垣垂了眼皮,顷刻才道:“没什么。”
琉璃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只是一时猜不透,他自家也不说,倒是叫人无法可想。
范垣看琉璃有踌躇之意,问道:“你来,究竟何事?”
琉璃好不容易才来找他一次,自诩机不可失,当下鼓足勇气道:“我、我想……入宫、当女官!”
话音刚落,范垣眼神一变,凤眸中射出凛冽的寒光,就像是原本温情脉脉的春风也变得森寒刺骨。
琉璃瑟缩了一下,无法跟这双陡然幽深的眸子相对,又怕他疑心别的,便忙解释:“我……想跟儆儿……一起!”
半晌,范垣慢慢道:“好啊。”
琉璃大喜过望:“真、真真……”她激动之下,又结巴起来。
范垣垂眸,轻描淡写地说:“只要你先把当初许我的条件兑现了,我便同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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