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闻言面色微微一变,他哪里听不出越鸣砚如此自贬是为了替秦湛避开麻烦, 但越鸣砚的这话偏偏戳中了他心里最在意的东西,使他原本的年头不由产生了动摇。
宋濂迟疑道:“你是秦师侄的徒弟,这倒也未必——”
越鸣砚只是笑了笑,可他不在继续劝说, 反而令宋濂越发不确定原本的决定。
他左右思量,最终竟然道:“秦师侄惯来不爱出门, 还是算了吧。”
宋濂虽如此说,却在临走前对着秦湛说了句:“秦师侄这个徒弟,心思缜密,怕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秦湛闻言也笑了声, 她对宋濂淡声道:“小越是我的徒弟, 自然好。”
宋濂笑容不减,只是其中意味令人琢磨。他施施然走了,徒留越鸣砚心下一紧,下意识回头看向秦湛。
秦湛微微垂眸看他,她的眼中越是瞧不出什么情绪, 越鸣砚心里便越怕。他知道自己在秦湛心中是怎样的, 正直、谦卑、好学、勤奋——总之是个令人省心的徒弟。
但绝不是宋濂暗示的那样, 是个心思复杂又隐秘的凡人。
人的经历往往会给人的性格添上许多色彩。越鸣砚是个正直的人,否则他也得不了眠冬剑。可自幼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得他对于旁人的情绪极为敏感,更是学会了顺着旁人的心思说话、甚至引着别人的心思说话。
这样的技巧或许在凡世里,还能看做是才能。但在以修行和实力为尊的修真界——说的更直接些,在秦湛面前,绝对是歪门和邪道。
他不由的便想起被逐出门墙的朱韶,他自认比不过朱韶,那先前下意识地那些话,是否已惹得秦湛生厌了呢?
可惜燕白剑不在。若是燕白在,大概还能告诉越鸣砚一声:“不用害怕,秦湛她根本听不出来!”
越鸣砚提心吊胆,生怕因为这点儿习惯而遭厌弃于秦湛。
没想到秦湛慢慢地眨完了眼,带着点儿困惑问他:“先前宗主在我不方便问,你不希望我去会上吗?”
越鸣砚:“……啊?”
越鸣砚,一位自认猜人情绪一等一的前视力不好选手,如今视力正常了,竟然看错了自己最在意对象的情绪。
秦湛的那阵沉默根本不是婉拒,而是在考虑自己若是到了会上能做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越鸣砚明白之后简直苦笑不得,他向秦湛行了一礼,而后方温声道:“不,师尊愿意去,弟子很高兴。”
秦湛挑眉:“那为什么?”
越鸣砚想了想,还是没有将先前对宋濂的话重新说出来,他对秦湛老老实实道:“弟子以为师尊不愿去。”
秦湛:“……”宅太多,连徒弟都不相信自己肯出门了。
秦湛想到这其中误会,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她向越鸣砚挥了挥手:“我不去了,你去玩儿吧。”
一场众门派新锐弟子的比试争斗放在秦湛口中,便是一场玩闹,就好像她为了给越鸣砚庆祝先前随随便便就要开选剑楼一样。越鸣砚不由便好奇起秦湛是经历过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模样,她现今不爱出门的个性,是否又和多年前前任阁主的入魔有关呢?
越鸣砚同秦湛告辞。
作为赏剑会的主角,他不仅要到场,还要将手中的眠冬剑至于主场剑台之中,直至最后出现了胜者,他才能取回自己的眠冬剑,并领胜者登剑阁。
越鸣砚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更从未被这么多人注意着。宋濂显然也有些担心他,倒忘了先前在剑阁上的那点儿不愉快,开口安慰了他。越鸣砚手脚有些发凉,他下意识抬头往剑阁在的那一峰看去,如今他已能透过镜片看得很清楚了。他看见了郁郁葱葱的山峰、心忽而便与这山风一同静了。
他按照宋濂教的,将眠冬剑向所有人展示了出来。银白无鞘的剑身甫登剑台,便被阵法支撑浮于空中。日光照射在它的身上,就像冬日里照射在屋檐冰棱上一般透彻流光,凉气若有若无的笼起剑台,竟在这阳春六月于剑台褐色的石面上,凝出一层冰晶薄霜。
这场景实在是美,连来自桃源的几位女修都不由轻轻赞叹了一句,祁连剑派的安远明更是夸道:“寒气凛冽,不愧为眠冬。”
那位来自桃源的女修似是想到了什么,笑着补了一句:“说起眠冬,我倒曾听我们坞主说过。昔年剑主入剑楼选剑,原也是选中了眠冬的,只是机缘巧合下,反得了仙剑燕白。”
她的同伴闻言,原本停在眠冬上的视线不由移开,她扫了一眼开口的女修,慢声道:“秦剑主的运道自然是好,舍了眠冬,还有燕白。“
“倒是阿晨,”她的眉眼冷冷扫去,”坞主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也可以由你我随便外传了?”
名为阿晨的女修脸色白了一瞬,面上的笑容勉强,她:“师姐提醒的是。”
众人瞧了一场桃源的戏,都是从四十年前的战场上活下来的人精,哪有什么瞧不出又看不出的。越鸣砚倒是察觉了桃源后开口的那位女修怕是话里有话,像是映射着秦湛心怀二心,但他却不够资格询问。
赏剑会的第一日,就在各派的各怀心思中这么过了。
越鸣砚作为眠冬剑主,这几日便也未回剑阁,而是住在主峰。
他收拾着准备住下时,终于又听见了燕白的声音。
燕白道:“秦湛不放心你,叫我来看看。”
越鸣砚笑了:“今日一直不见燕白先生,还以为先生去别的地方了。”
燕白道:“倒也不是,我对赏剑这事没什么兴趣,就去后山转了转。”
燕白作为这世界里唯一一把有自我意识的剑,他无论想做什么都毫无前例可寻,也就都显得合理。越鸣砚先前也问过燕白最远可以离开秦湛多远。燕白倒是从没试过,那次他们俩都试了一下,直到了阆风山门,越鸣砚不敢再走了,燕白还能往前。最后燕白回来,告诉越鸣砚:“大约有百里,总之在阆风里我倒是真哪儿都能去——除了会给自己套个罩子的筑阁。”
燕白不喜欢筑阁都快摆在脸上了。越鸣砚倒是挺喜欢筑阁的。
四阁对待他的态度,基本就是对待秦湛的态度。大多维持着面上的尊敬,心里却已将秦湛划了出去。四阁里,也唯有筑阁阁主真正的将他当做阆风弟子——而非秦湛之徒。
但也只有筑阁阁主。
秦湛之徒和阆风弟子,这明明是统一的身份,却连同阆风内部都未全部认可。宋濂担心的、如今这些门派千里迢迢赶来示好的原因,是否都在这一点上呢?
燕白道:“其实秦湛的意思,除了想让你涨点见识外,也希望能交几个朋友。阆风你要交朋友是难了,但外面不一样。外面多得是人,总能挑到好的——她的原话。”
越鸣砚几乎可以想象秦湛说这话时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眼眸微抬,说的郑重其事其实自己心里面也藏着三分笑。
越鸣砚看着主峰为他准备的客室里柔软的床铺,忽而抬头对燕白道:“燕白先生,我们回去吧。”
燕白:“啊?”
越鸣砚道:“我们回剑阁去,明天在下来。”
燕白说:“我是没问题,又不需要睡觉的,可你行吗?明天一早比试就开始了,你还要下山——”
越鸣砚说:“没关系的,燕白先生应该也不喜欢离开师尊整整一夜吧。”
燕白瞅着他,过了会儿方才笑道:“小越,我真喜欢你!”
于是两个人大晚上的便又溜出了客室,冒着月光上山去。
越鸣砚瞧着天上的月亮忍不住心想秦湛看见了自己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她是会惊讶,还是依然淡若自定?
越鸣砚很快就知道了。
他回了剑阁,秦湛因为无聊正找了一盒珠子一颗颗累上去做娱乐。珠子颗颗都是圆润光滑的乌珠,在她的指下却像是一块块棱角分明的方块,层叠垒砌纹丝不动。
直到她听见了声音,微微抬眸,见到了匆匆回来的越鸣砚——秦湛眉梢微挑,指尖一动,滚圆的珠子便撒了一地。越鸣砚见状忍不住抿直了嘴角,以免自己笑出声。他弯腰下去替秦湛一颗颗将珠子捡了回来,又搁进她放在桌上的锦盒里,之后方道:“师尊,我回来了。”
秦湛瞧着他,点了点头。
点完头她似是又不知做什么了,最终竟是将珠子往前一推道:“要玩珠子吗,可以练定力。”
越鸣砚便接过了秦湛递来的那盒珠子。
他捻出了两颗,想学着秦湛那样垒砌,却刚一放上就落下。越鸣砚学剑悟性极高,从未让秦湛失望过,可在这累珠子上,他却频频失手,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也没能累出一颗。
秦湛见状笑了,她捻起一枚珠子,对越鸣砚道:“你不能想着它立着,而是该寻着它立着。”珠子在她的指尖如同被仙术,轻易间便立在了桌上。越鸣砚想了想,重新捻起了一枚珠子,这一次稳稳的立在了上头。
秦湛见了,笑意更深:“你有眠冬,纵使它现在不在你身旁,却也已认你为主。你要借它的寒气再容易不过。这是这些都是西境难得的乌珠,被你这么一冻,又得少上一颗了。”
越鸣砚见秦湛发现了他利用寒气冻住了两颗珠子间的接触点,脸上不由发红。秦湛却也不责怪他,只是将那颗珠子连同剩下的都送了他,而后道:“无聊时可以用以定心,只是下次别在将它们冻在一起了。”
越鸣砚收了下珠子,乖乖应了。
秦湛没有问越鸣砚为何突然回来,越鸣砚也没有提。他觉得秦湛是知道的,但秦湛顾及了他的颜面未曾多言。
说到底,越鸣砚想回来,与其说是担心秦湛一人孤寂,倒不如说是他害怕孤寂。
他于秦湛或许只是偶尔的路边风景,可秦湛于他却是枯燥黑白的世界里唯一的暖色。
他不明白秦湛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了自己,但秦湛既然选择了自己,越鸣砚便不想让秦湛日后会后悔当日的决定。
他做秦湛的徒弟,比起秦湛给与他的,他能给予的真的很少。
纵使很少,越鸣砚也想要将自己能给她的皆全部给她。
秦湛说:“小越明日怕是要早起,等赏剑会结束,我便教你缩地成寸吧。”
燕白听了嚷嚷道:“缩地成寸多没气度啊,你不如给他件可以飞的法器啊?”
秦湛困惑道:“法器若是被夺了便一筹莫展,况且法器若是中途损毁,人又该怎么办?缩地成寸又好自己控制又方便使用,逃命也好,赶路也好,目标又小动起来又快,为什么不学?”
燕白嘀咕:“因为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帅!”
秦湛:“……”
越鸣砚:“……”
越鸣砚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燕白没有跟着他走,因为秦湛似是又悟到了些许关要,需闭关修习。她闭关的时候燕白是一定要守着她的。眼看秦湛要闭关,怕是赏剑会不结束出不来,燕白不由得担心起越鸣砚。
燕白道:“不会被欺负吧。”
越鸣砚笑道:“不会的。”
燕白想了想他先前是怎么对付阆风弟子了,后也就放心了。秦湛叮嘱了他两句便闭了关。
说实话,自从秦湛的修为滞涩,不得寸进后,她已很久没有真正的闭过关了。她走进闭关室,这里仍是四十年前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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