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七十, 遇逍遥仙。
当年的逍遥仙初出东海碧霄谷, 携着她的“天华万宝囊”,满心满眼想着的都是海清河晏, 天下平安。她既不像是东海碧霄谷出来的、也不像是四境里出来的修者。她更像个活在江湖里的江湖侠客。行走在路上,别人欺男霸女要管,孤儿寡母可怜也要管。遇妖干旱不得雨,她要问;洪水泛滥求龙王,她也要去交涉。
风泽认识逍遥仙后近百年,就从没有见过她有一心一意求道的时候。他是个板正得几乎可以当作修真界模板的青年,却在认识逍遥仙后,被她打破了自己许多规矩,甚至陪着做了许多他从前绝不会去想的事。
空闲时分,逍遥仙与风泽对月饮酒。五行道的修者会从她的万宝囊里取出一样又一样点心酒食,在你瞧得目瞪口呆,想指责她暴殄天物的时候, 托着下巴笑嘻嘻地说上一句:“物尽其用。”
风泽闻言不免皱着眉, 他对逍遥仙这样的态度显然早已不满, 本着两人算是朋友的关系, 他规劝道:“你这样虚耗人间, 只是在浪费你的天赋。”
逍遥仙听了这样的话, 却只是给两人满了一杯酒,不太在意道:“我并不求得道飞升,只想着活着的日子里,能顺心遂意。”
风泽听了这样的话,眉间的褶皱更深,他耐着性子想要将朋友拉回正道上来,说着:“我知道你来自东海碧霄,曾经被约束的太多,所以现今总想着随心所欲。可你此时一时的放纵并不能得到真正的顺心遂意,只有得道——届时你得与天地共鸣,才是真正的快意。”
逍遥仙听了他的劝没有直接回答,反倒问他:“风泽,你喝今日这酒,这酒不好吗?”
风泽道:“是好酒。”
逍遥仙说:“这是前日你我帮过的那户酒家送的。”
风泽皱眉:“一壶酒而已,你若是喜欢,昆仑有的是。难不成你要告诉我,这壶酒是他人感你恩惠所赠,所以尤不一样?”
逍遥仙听了,却是笑了。她对风泽说:“有酒自然好,无酒却也快意。风泽就好像你求道是你喜欢,我救人也不过是我喜欢。”
风泽着实理解不了逍遥仙的想法。她恶人也救,善人也救。这世上但凡是需要施以援手的,她都会去帮一把。至于之后得到的是花还是刀子,她并不十分在意。就像她那日说的一样,有酒固然好,无酒却也快意。
若非逍遥仙修的是五行道,来自的门派是东海碧霄谷,风泽几乎要以为她修的是佛,走的是慈悲菩萨道。
他偶尔也会和逍遥仙说起自己的这种看法,逍遥仙安静地听他说完,而后会纠正他:“我可不是善人。你认识我的时候已晚了些,是没见过我杀人的模样。”
逍遥仙杀人是什么样风泽确实没有见过,但他想想总觉得大约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事——直到他当真见了一次。
逍遥仙的天华万宝囊,风泽见过她拿来装酒装菜,装石头装草叶,从没有见它盛过血。
当它盛血的时候,风泽才真正感受到了五行道的可怕。
五行道感应天地,他们看似没有武器,实则天地万物都是他们的武器。你只要活在这世上,呼吸着空气踩着实地,就躲不过他们无处不在的武器。
天华万宝囊兜天承地的压迫。他一仰头,便看见整片土壤翻滚,木刺横斜,所有想要来取她性命的人全都有去无回。从这点上似乎又在证明着她这辈子都无法修成佛道,她的菩萨行径,当真只是她想做而已。
风泽说:“你这样肆意而动,什么时候才能悟道。若你不能悟道,寿元终究有尽。许是三百年后,我再想邀你喝酒,便只能去你的坟前。”
逍遥仙笑了笑,她唯有笑起来的时候,才尤为的像个漂亮的女人。她从自己的万宝囊里摸出了美酒与还热着的炒豆,一边分给风泽一边说:“你还想和我做一辈子朋友啊,何必能等三百年后喝酒,现在我就请你喝酒。”
风泽无话可说,逍遥仙瞧着他,对他道:“这样吧,我觉得我飞升可能性不大,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如果你飞升了,就记得给我传个信,或者下来找找我,给我开个后门,递个诀窍,这样我们也好做长——久朋友。”
风泽被她故意拉长的“长久”二字简直刺激地差点要握剑,他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看着逍遥仙说:“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从没有见过谁修五行道有你这样的天赋。”
逍遥仙已经拿了炒豆塞进嘴里,她说:“好吧,那如果我飞升,我也给你开个后门成不?”
风泽:“……”
逍遥仙勾住了他的手指,十分郑重其事:“好,就这么约定好了,一定不能忘啊!你要是忘了我在下面,我为了等你个口信,搞不好可是会为了活下去兵解的!”
风泽忍不住骂她:“兵解是随便能做的吗!你是真不把飞升当一回事!”
逍遥仙嘻嘻笑,她托着下巴看着风泽:“做了约定嘛,那自然是要用尽一切力量去履约的。”
“对了,年后我得回趟碧霄谷,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被打出来……”逍遥仙终于想起了正事,她问风泽,“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风泽面无表情:“我和你一起去做什么?做你的打手,防止你被打出来吗?别想了,我只会看着你被赶出来。碧霄谷的修者都极为自律自省,也不知怎么回事会出你这样的。”
逍遥仙笑嘻嘻地说:“我这样不挺好吗?若我不是这样,现在大概还在碧霄谷呢,你找谁和你互开后门去。”
风泽:“……”
风泽完全说不上话。但他心里还是决定要去一趟东海碧霄谷。碧霄谷虽看不上四境门派,可昆仑毕竟是昔年太上元君所立门派,天下诸派都对昆仑持有敬意,他作为昆仑的嫡传弟子去往东海碧霄谷,或许能为逍遥仙说上几句话,免得她当真被打出谷去。
毕竟是个女孩子,平时嬉皮笑脸混不吝也就算了,回门派还被打出来,这也太难看了些了。
只是风泽并未说,他做了决定,面上却是与逍遥仙再平静不过的道了别。
现在想想,他在逍遥仙的面前,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过。
风泽后来回了昆仑,处理一些门派内的琐事,也耽搁了些时日。当他准备启程前往东海的时候,却先听见了逍遥仙的消息。
逍遥仙飞升了!
天有应龙所感,绕逍遥仙飞升之海岛足足三日,方停留于下,守护她坐化的肉身。
风泽初听见这个消息惊讶极了,惊讶过后,他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飞升这东西,从来看的就是你是否悟道而非修为深浅。逍遥仙虽瞧着游戏人间,可却远比他看尽红尘百态,悟了道飞了升,也并非什么过于匪夷所思之事。
风泽停下了准备前往东海的脚步,他转而闭了关。
风泽心想,逍遥仙飞升了,他得快点才行。不然两人隔着天地,未免也难了些。他闭了关,闭关之后修为再一次飞涨,却依然没有半点要飞升的态势。
风泽起初是认为自己心境不够,而后却慢慢地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去了东海,想要见一见飞升后坐化的逍遥仙,可他不过刚接近那座海岛,就惊起了其中应龙。应龙狂暴,风泽不敌,只得暂时退避,重新闭关悟道。
三百年后,风泽已强到无人可敌。可他依然摸不到飞升的影子,甚至不再见任何与逍遥仙有关的消息。
风泽仍在努力,他修到了此道之巅。
依然未能飞升,也未能入岛。
应龙就像是知道人间觊觎此道者数万,牢牢的护着岛,护着岛内逍遥仙的遗产,不让任何人前往染指。
这时已过去了五百年。风泽有些烦闷,他想逍遥仙看见了吗?若是她看见了,此时她是在天上发笑,还是觉得他可怜?风泽心想,她大约是在笑吧。
笑他连一条护着她遗产的龙都敌不过。
当时间过去了七百年,他的同门师侄在修行时提到了逍遥仙,问了他一句:“师叔,逍遥仙其人若何?我想编个册子。”
风泽想了想,先是说了几句,而后又想到自己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逍遥仙微醺,举着酒杯对他道:“风泽,咱们说好了,飞升也是朋友,我等你,你也得等着我。”
风泽当时是怎么说?他也喝醉了,应允道:“天地不能断。”
风泽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了。
七百年。逍遥仙飞升后竟像是从此世消失了一样,纵使天地有别,也不该七百年毫无音讯。风泽了解逍遥仙,她并非薄情忘义之人,相反,她连随口的一句话都会记一辈子。
她为什么飞升了之后就没有了消息……?那条龙还在,她至少也该让那条龙给他传个口信——!
天地之间是有联系的,是存在联系的。逍遥仙飞升,天降应龙!——既然应龙可以从天而降,这就说明天地间并非完全被斩断,而是可以沟通。既然可以沟通,为何逍遥仙从未出现又从未传过信呢?
是逍遥仙失约?她只是醉酒胡言,说了就忘吗?
不。
风泽了解她。
风泽心中开始涌出了非常可怕的想法。
一千年。风泽大限将至。
风泽再一次被应龙拦于岛外,他远远的看着盘踞于这座岛的应龙,在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候,数千年的困惑却都在这一刻被击碎了。
风泽想,他才是当时最强的人,可他穷尽一生也未能飞升。
他对自己的朋友有足够的信心,可事实是,四境四海自太上元君悟道以来,除却逍遥仙,根本无人飞升过!修真比起飞升,更像是一条长生道而已!
风泽的这个猜测,使他既愤怒又恐慌,甚至有些害怕。
可他止不住的去想。
这时候的风泽已经离死亡很近了。
他心知若是自己死了变回魂归天地,便再也等不到逍遥仙,更是无法得知他的猜想是真是假。
他想起了逍遥仙的话——若是你不给我口信,我为了等你,可是会兵解的。
风泽心想,既然是答应了的约定,就不能爽约。他得活下去。
他兵解了自己,创立了蜃楼,开始调查当年的所有事。
后来燕白降世,越发证明了他的猜测,天地间确有纽带,而逍遥仙却像是消失在了这纽带里。
再后来,有与他猜测相同的人出现,温晦执剑闯进了那座岛,出来后,他找到上了他,说了一句话。
温晦说:“你猜的没错。”
风泽只觉得浑身的鲜血在那一刻都冰凉地仿佛要刺破他的皮肤,就好比如今这一刻。
秦湛拦着他,要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就在岛内,也是他追寻了一辈子的答案。
风泽对秦湛道:“我猜了什么……”
风泽笑了:“我猜逍遥仙根本未能飞升,她是被从天而降的应龙给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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