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上了一条通往蜃楼的船, 少女用海鸟为众人引路,她则悄无痕迹地慢慢跟在了越鸣砚的身边, 睁着明亮的眼睛打量着他, 天真又好奇地问:“你是剑主的徒弟吗?我知道剑主的前一位徒弟是玉凰山的妖主, 你是谁呢?”
越鸣砚被问了,平静答道:“越鸣砚。”

少女努力的在脑海里回想这个名字,却毫无印象, 她困惑道:“不应该呀, 我已经将楼内的书卷都看完了, 但凡是四境里叫得上名字的人, 我都该知道。”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名字?”

若是旁人听见少女这般问话, 怕是心理早就要五味杂陈, 甚至颇觉羞辱了。可越鸣砚自小听过比这更露骨难听的话, 也不觉得能如何了。他只是笑了笑,说:“却是没有别的名字。”

那少女盯着越鸣砚看了很久, 方才说:“那你运气真的很好。好的有些吓人了。”

越鸣砚笑了笑,那少女瞧着越鸣砚的笑,竟是从他的笑中看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她有些不甘心, 又对对越鸣砚说:“我叫阿晚。”

越鸣砚温声道:“阿晚姑娘。”

阿晚说:“叫姑娘多生疏, 叫我阿晚就好。对了,剑主他们到了蜃楼肯定是要去见主人的, 届时无事, 我带你去逛珠海可好?我见你在客栈里拿着的是乌珠, 乌珠虽然稀有, 但远没有东珠色泽妍丽,我带你去寻珠吧!”

越鸣砚见着这姑娘无端热情,却也仍是那副表情。

他淡淡的笑着,那双黑而深的眼睛在镜片后,瞧着阿晚安静又平常,却无端让阿晚觉得有些怕。可她又为什么要怕一个毫无根基的、尚且未成气候的剑修呢?更何况,她也没有做什么会得罪秦湛的事。

阿晚这么想着,面上便也不动声色。

唯越鸣砚慢慢说道:“阿晚姑娘,你在我这里,是得不到任何你想要的消息的。”

阿晚一怔,硬着说:“我什么也想探听,只想带着你去采珠。”

越鸣砚看了前方的秦湛一眼,轻声道:“阿晚姑娘,有关师尊种种,我是不会说的。无论蜃楼想借燕白剑做什么,我都不会站在师尊的对面。”

阿晚抿直了嘴角,她盯着越鸣砚,复又笑道:“你这人真有趣,你真的没有别的名字?”

越鸣砚笑了,他说:“我只是运气好。”

运气很好的越鸣砚行至立于船头的秦湛身边,对她行了一礼。秦湛偏头看向了他,说了句:“蜃楼以隐秘而著称,四境对蜃楼一无所知,而蜃楼皆知四境。你与那姑娘相处,得多加份小心。”

越鸣砚倒是没说阿晚被他直接刺出了目的,反而仍谢过了秦湛的关心,应允道:“弟子明白了。”

秦湛十分满意,又说:“蜃楼诡谲,入了蜃楼你莫要离我或一剑太远,这地方我从未去过,也不知等着的是宴是兵。”秦湛想了想,说:“若是兵,你正好拿来练手。”

越鸣砚听见这话,心里忍不住想,秦湛真是太特别了。哪有师父会说拿危险来练手的?

可想想,这却才是秦湛。她的眼里似乎没有危险,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护越鸣砚周全。

在越鸣砚有限的年纪里,他从未见过像秦湛这样的人。他有时也忍不住想,他是不是遇见秦湛太早了。以至于他给秦湛带来的永远都是麻烦和弱点,若是他再厉害一些的时候遇见秦湛,是否便能像一剑江寒那样帮到她,而不只是受他保护?

秦湛注意到了越鸣砚的出神,她问了一句:“小越,怎么了?”

越鸣砚回过神,秦湛立于船头,今日穿着的,也是他选得一剑杏黄色的衣裳。杏黄色的衣摆贵而大气,棕褐色的腰带与白色的裙裳让秦湛看起来柔和了几分,瞧着倒像是南境的贵女。但当她微微挑眉,手指若有似无的抚上燕白剑时,你便会知道,她仍是那个秦湛。

秦湛束着发,这让她看起来越越鸣砚的年纪越发接近,她见越鸣砚瞧着她,便问:“我瞧起来很奇怪?”

越鸣砚连忙摇头,他又觉得自己刚才看怔的行为好笑,回答了秦湛的上一个问题,他说:“我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保护师尊,还不是被师尊保护。”

或许做弟子都会这样的想法,秦湛当年跟着温晦学剑,随他行走于天地间,遇见危险被温晦护着的时候,也生过这样的想法。所以她伸出手,弹了一下越鸣砚的额头,朗声道:“会有那么一天。”

越鸣砚只觉得额头被碰过的地方发烫,他瞧着秦湛,也抿了抿嘴角,笑着说:“嗯,弟子会努力。”

秦湛并不真的将他的话当做一回事,却也从心底生出了类似欣慰的情绪。燕白在一旁瞧着,都快泣泪,他感慨着:“小越多好呀,他怎么不早生几年呢,早生几年你就不用收朱韶那个废物了。”

秦湛:“……”你怎么比我还恨朱韶。

越鸣砚显然也听见了燕白的夸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才对,最后只能笑笑。秦湛正要开口教育燕白两句,一剑江寒忽而道:“秦湛,你看前方。”

秦湛看去,便见一座水晶塔似的楼若隐若现于海天之间。

这塔毫无根基,竟像是完全立于海上,待众人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塔,而是船。

一剑江寒:“怪不得世人寻不得蜃楼所在,若它是一条飘荡在东海上的船,有谁能寻到它呢。纵使偶尔看见了,记下位置,下次也寻不见。蜃楼这名字,取得倒好。”

秦湛却说:“做成船,或许未必是想要令人寻不到,而是为了行动方便,在东海能自由来去。”

阿晚听见了两人对话,发出了一声似鸟的清叫,那只引路的海鸥闻声绕着他们废飞了三圈,也叫了一声,随着它的叫声,无数的海鸟自蜃楼上飞起,蜃楼停住了。

阿晚回了家,显然也十分高兴,她对三人道:“剑主说的没错,蜃楼这名字原本就是世人给我们的,主人做这艘船,最初只是为了方便东海来去罢了。”

说着,她向两人行了一礼,笑意盈盈:“剑主,一剑先生,请吧。”

阿晚带来的船直接驶进了蜃楼的内部,越接近这艘船,才越令人心惊。这船几乎有寻常人家的宅邸大,船身本身就是件避水地、极其罕见的法器。秦湛等人入了船的内部,踏上如同码头一般的实地,心里对于蜃楼的隐秘与强大便又深了一分。

一剑江寒忍不住感慨:“蜃楼存在也有千年了,秦湛,你若是把这样一艘船毁了,当真可惜。”

秦湛道:“哦,那你什么意思?”

一剑江寒想了想说:“船留着吧。”

秦湛:“……”我看你浓眉大眼,没想到比我还强盗。

阿晚在他们身后,听着两人议论,显然便是丝毫未将蜃楼至于眼中。她面上不免有些难看,只是想起主人叮嘱,只得将所有的心绪都压下。

她低声道:“剑主请随我来,主人在楼中等着二位。”

“不必了。是我请他们来的,自然该是我来见他们,而非劳他们去寻我。”

秦湛向声音的发出去看去,见那里站着个穿着玄衣的男人,束着冠,身形清癯,腰间配着一把长剑。

他也看见了秦湛与一剑江寒,投来的冷目灼灼,语气低沉。

他向两人颔首致意,开口道:“久仰了。”他顿了一瞬,说道:“昆仑的一剑江寒,还有温晦的徒弟秦湛。”

这世上早已没有人会称呼秦湛的时候,再用“温晦的徒弟”这样的说法了。

秦湛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忽而笑道:“我以为昆仑的弟子只剩下了一剑江寒,没想到在隐秘的蜃楼,竟然还有一位。”

蜃楼主人要不意外这两人会认出自己所配的昆仑寒剑,他只是看向了一件江寒背后的“不知春”,微微一笑:“我也有许久不曾见到它了。”

“我是蜃楼的主人,但或许你们俩会更熟悉这个名字。”

他从不知春上收回了视线,对秦湛道:“我名风泽。”

风泽。

这个名字在千年前可谓如雷贯耳。

他是昆仑传人,与如今那些昆仑传人不一样,他是昆仑的嫡系弟子,是将昆仑寒剑练至极致的剑修。锻出“不知春”的便是他的师父。

昔年风泽一剑风止的传说仍在剑修中流传,甚至连温晦都颇为遗憾,未能与风止生于同代,好领教他那可斩风的寒剑。

秦湛还记得温晦当时的话:“世人的记忆是有限的,与风泽同期出了逍遥仙,他既飞升坐化,那么哪怕风泽再强,他是没能踏破虚空的,自然无法像逍遥仙那样被人们记住。也只有我们这些剑修,还记得曾有人能一剑斩风。”

说着,温晦还笑着问她:“阿湛,你今日能斩断水了吗?”

秦湛回过神,一剑江寒已经难抑惊讶,他难以置信,低声道:“风泽不是早已死了吗?……怎么可能还活着!”

秦湛也很惊讶,可她惊讶后看见了更重要的东西。

她说:“他也不算活着。”

秦湛盯着眼前的剑修,对他道:“你兵解了自己。剑修兵解是大忌,一旦兵解,便算是彻底绝了飞升的路。你犯了忌讳不说,兵解后你甚至没有去寻找新的肉身,是因为一旦有了肉身,寿元便会受限于千年,而你不满足于千年吗?”

“风前辈,恕我直言,你虽然靠依托于自己的剑活了下来,但也撑不了多久了。”

风泽没有反驳。

秦湛接着道:“你虽活着,却比一个普通凡人能做到的事情还要有限。所以你不得不建立蜃楼,因为你已无法离开这艘船,哪怕是寻我们这样简单的事情,你都要借弟子之手。”

风泽默认了秦湛的话。

秦湛反而越发觉得困惑,她问:“你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

阿晚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也顾不得许多,大声道:“剑主,请你慎言!”

风泽倒是没有生气,他甚至赞同了秦湛的话。

“是不如死了,”风泽说,“但我必须活着。”

阿晚闻言似是呜咽了声,风泽道:“两位且随我来吧。”他见秦湛未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风泽又说:“我知道秦剑主想问什么,温晦的确来过蜃楼。”

秦湛:“……”

风泽道:“但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就进了应龙所在的海岛,在之后,便该是秦剑主见着他了。”

秦湛:“……他说了什么?”

风泽云淡风轻道:“‘你猜的没错’。他找到了我,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做,只说了这句话。”

秦湛简直越听越糊涂,她不得不上前一步,几乎要成了逼问的态势。

“你猜了什么——?”

风泽说:“那就要看秦剑主愿不愿意答应我的请求了,有舍才有得,这个到底剑主不会不明白吧。”

秦湛皱着眉,她不过略思了一瞬,便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风泽看向了某一处,他说:“再简单不过了,我赢不了那条应龙,进不了那座海岛。我希望秦剑主可以带我进入那座岛。”

“只是进岛?”

风泽颔首:“只是进岛。”

秦湛狐疑地看着他,她想了想,一口答应:“好。”

风泽道:“秦剑主倒是挺痛快。”

秦湛淡声道:“我不是痛快,我只是相信昆仑。”

风泽带着三人入塔,告诉他们塔内所有的典籍都会对他们开放,算是请他们帮忙的一点儿先行谢礼。秦湛去翻了翻,见大多都是风泽收集到的四境情报,更多的则是他对东海应龙的调查,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秦湛见一剑江寒找的仔细,想了想,还是提醒道:“他是活了千年的人,不管生前如何,我们都知道兵解是什么东西。谁也不能保证他还是传说中斩风的风泽,或许他已经成了怪物。”

一剑江寒道:“我知道。”

秦湛便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一剑江寒了。哪怕是她,在学剑的初期也曾憧憬过昆仑的风泽,更何况本就是昆仑传人的一剑江寒。一剑江寒心中的风泽怕不仅仅只是憧憬对象,更是自己想要追赶上的目标。他悟昆仑寒剑,何尝不是在悟风泽。

所有人都将风泽当成了传说,一个与逍遥仙同代,却未能飞升的强大剑修。他已经成了传说,可如今忽然有人告诉你,传说是假的,风泽并非故事里那样光风霁月。他是怕死的小人,不仅濒临寿元时兵解了自己,为了能活的更久,甚至不惜托身于自己的剑。

一剑江寒难以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秦湛想要劝对方,却又觉得自己找不出能劝说的话,她想到了越鸣砚。

越鸣砚比她更擅长人际关系,或许他有办法。

秦湛这么想,便也去找了。她问了燕白,燕白告诉了她地方,同时嘀嘀咕咕着“风泽是谁,怎么一剑江寒瞧着挺难过的”,秦湛一时也没空和他解释,只是行步匆匆。进了蜃楼才会发现,除了那名叫阿晚的姑娘,蜃楼里大部分都是东海这边的小妖,这些小妖联系着花草树木鸟兽鱼虫,虽并无多少战力,但却是收集信息的绝佳帮手。

毕竟有哪一处,能全无草木动物呢?

秦湛寻到了越鸣砚,她尚未推门入内,先听见了屋内的声音。

那名叫做阿晚的少女在问越鸣砚:“我看你在你师尊面前全不是这个样子,你对她就会脸红,为什么对我却要这么冷冰冰的。”

秦湛顿了一瞬,便听见越鸣砚不轻不重地回答了对方。

越鸣砚说:“阿晚姑娘怕是看错了。”

屋内似乎传来阿晚的笑声,秦湛听她说:“你真当我是小姑娘吗?有些事情,或许我比你看的还要清些,越鸣砚,我不该说你运气好。”

“你在这个年纪遇见了秦湛,这可真是糟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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